《江南》2025年第2期|郝婷婷:窗(节选)
●推荐语
她全职在家相夫教子,在外人看来的幸福家庭,却隐藏着渴望、躁动和癫狂。寻常日子里,对窗的女舞者,令她陷入自我审视之中。在对女舞者的关注及情不自禁的模仿中,她的生活无形中获得了一种隐秘生机。女舞者成为她逃离琐碎生活的某种指南。某夜丈夫应酬未归,发着高热的她陷入独舞境地,在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境中,她反过来引领女舞者,交换了彼此角色。小说聚焦一位年轻主妇自我觉醒的瞬间,在细腻动人的叙述中,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真相。
窗
□ 郝婷婷
一
她并非在偷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等待。如同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等待孩子的啼哭。在睡意全消、百无聊赖中等待丈夫的脚步声。
每天清晨,她都会像现在这样,站在固定的一扇窗前,凝神打量对面顶楼的一扇窗。她所在的小区同对面的小区只隔了一条巷道,巷道窄得刚刚可以通过一辆小轿车,视线之下竟有种伸出手臂便可丈量,极速弹跳便能几步跨越到对面房顶上的错觉。她住在七楼,与对面七楼的一扇窗户平行并正对着,她在等待窗后的一个女人现身。
灰白的光附着在空气表面,透过窗玻璃渗透进来。房间还沉睡在被光唤醒的途中。奶瓶壁上凝结着几小时前未能充分与水混合的奶粉块,恒温调奶器的刻度始终保持在四十摄氏度。
她站在窗边,喝着一杯水,热气徐徐上升。低头望向杯中时,水面的反光照射出一半暗淡透明的面孔剪影,前额一圈深色的刘海下闪动着一双模糊的眼睛和瘦削的脸颊。她稍微移动了面部和杯口的距离,整个面部轮廓便呈现在姜黄色的杯底。注视了几秒钟,好像不认识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打量,仿佛另一个溺水的人也在透过水面盯视着她,她们彼此在沉寂、静默中凝视、对话。她陷入这个如同游戏般的自我审慎之中,饶有趣味地把玩着手中的水杯,使它保持平稳或轻微晃动,水中的面影也随着水波的轻轻晃动而晃荡变形。她忽然握紧杯子的环形把手,开始不断朝着杯中大口吹气,水面迅速被气流搅动起阵阵漩涡,荡漾出一圈圈波纹,五官也随之被一次次打散,碎成一片片。如同她的身体内潜藏的成百上千散乱、零碎、模糊的感知碎片。躁动、癫狂,跃跃欲试。想要打碎,渴望冲破,抵达某处境地,但她尚不知那是哪里,又是什么。
天又亮了些,天边氤氲起一片橙红的暖光,窗外的喧嚣散在空气里,混合着小汽车、摩托车发出的不同音质的喇叭声,重型车减速时压力缸哧哧的放气声。对窗的舞者准时拉开窗帘,动作迟缓,面目模糊,舞者开始活动身体的四肢:反复下蹲、甩臂、原地弹跳,身体柔软轻盈得如同一片纸。接着是基本功练习:掰腿,勾脚,倒立,下腰,叉腿,每个动作都标准到位,无不体现出舞者柔软健美的身型。宽大的落地窗,将舞者在房中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放电影似的呈现在她眼前。她总有置身剧院或剧场的错觉。那徐徐展开的窗帘如同剧场的帷幕,那向她展开的窗户如同演出的舞台。那个起舞的女人便是台上的演员。而她则是观众,同许许多多次的旁观一样。仿佛她与生俱来就擅长用远观的方式关注所爱之物,却从不曾成为焦点,更无从体会。
孩子仍在熟睡。丈夫也还未曾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
孩子出生后,她和丈夫夜间轮流起夜冲奶粉。为了免于互相干扰,他们决定分房睡,尽管如今起夜的次数减少,但谁也没提出重新睡回到一起,好像这并不重要。于是在日积月累中,很多个彼此独自幽居的夜晚也不再显得突兀。
丈夫是位外科医生,讲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他们相识的时候,她在一家公司撰写富有感染力的文案。也许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又正好遇见感觉合适的人,这种“合适”不仅停留在荷尔蒙催生的感性之上,也包含一点他具有的理性和秩序,弥补了她个性中的懒散随性。于是在丈夫连续数日的追求之后,他们很快坠入爱河,度过了一段恋爱期的甜蜜时光。那甜蜜同样得益于丈夫带来的踏实与安定感。他虽不善言辞,但礼物却总能获得她的芳心,他从不会送她鲜花、玩偶、八音盒这类物品,而更愿意买巧克力、衣服、香水、口红给她。起初她对丈夫挑选礼物的偏好感到十分受用。但不久,他缺乏浪漫的气质总使她内心频频受挫。他们一起看电影,丈夫很快呼呼大睡。他们一起逛街,看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个路人,她会注意人们不断开合的嘴唇流露出的话语,某一个女人浮肿的眼袋,男人裸露的粗糙手臂,小孩稚嫩的声音。而丈夫的关注点不会只停留在表面,而是像透视眼一般通过他们的语速、喘息频率、扭曲的身体部位深入肉体之中,试图看穿他们的五脏六腑。也许是见惯了血肉模糊的情形,丈夫在对待一些流血事件时,总是表现出过于冷酷理性而缺少温情的特质。
然而,更多时候她其实打心眼里庆幸自己能嫁给他。孩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丈夫一手操办。奶粉、奶瓶、纸尿裤,以及贴身衣物都是经丈夫反复比较,最终选择性价比高的品牌买回家。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丈夫回到家后对她过于严肃、僵硬、冰冷的表情,像刚跟病人家属发生过冲突似的。只有在看到孩子时,他那张粗糙、下颌满是胡茬的脸上才会瞬间像被温情化开,显露出皮肉的温软和纹理的线条。后来,她才慢慢地意识到,丈夫无尽的冷淡苛责,源于她对此麻木不仁的放纵与忽略,更源于他对她的不满,不满她什么呢?是精明、严谨、理性对笨拙、随意、感性的不信任与挑剔。
她只是让自己靠墙站立,不单是纠正有些扭曲的身型。对她而言,由站立引发的肌肉动作更胜于尚不能确定的结果。黑色的七分阔腿裤刚刚遮住了小腿肚最圆实的部分,裸露在外的一截小腿肌肉连接起肥厚的脚掌,看起来细白结实,强壮有力。圆锥形的腿部线条与凸起的脚背和弧形的脚跟在直角坐标系中呈现出一大一小两个钝角,像植物的根系深扎于泥土之中,左右攀附,稳固无比。
她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胸部不大不小,皮肤不好不坏,长相平平无奇。她觉得这种“平平无奇,毫无特色”最容易使一个女人陷入无知自满,从而丧失自我意识。
也许她还有一定的可塑性呢?哪怕只求徒有其表,也算是一种对如今身心僵化的存在以柔软的延伸。她想只要整体看上去再纤瘦一点;只要将略微弯曲的背部、凸起的小腹、壮如木桩的腿恢复到二十几岁的时候,再将脸上倦怠僵硬的表情稍稍增添点柔和温暖的色彩(紧绷的嘴角向上翘起来,微笑即可);在家带孩子也能保持优雅;不出门的时候也有化妆的兴致。或者改变一贯的马尾辫发型,过于刻板守旧的穿衣风格,变身性感、妩媚、甜美或清新型的女人?
她听见丈夫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经过她的房门口,朝餐厅走去,停在餐桌边上喝水,水杯哐当一声放在桌上。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外套被穿在身上和肢体发出的摩擦声。然后听到丈夫坐在鞋柜边的脚凳上换鞋,钥匙从置物盒里取出,放进他的黑色斜挎皮包里。最后,安装了指纹锁的门咔嚓咔嚓向外一推,爆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门又从外面被关上,锁舌哧溜一声自动闭合,拖出一小段长长的尾音,顺滑、圆润、彻底。
对窗的舞者早练完毕,开始在窗后闪来闪去。
她继续保持贴墙站立的姿势,尽量使有些偏矮浮胖的身型,在感知里呈现出笔挺、向上攀升的态势。至少她能从挺阔肩膀,收起小腹,夹紧臀部,绷直双腿,身体向上驱动,头部、肩膀、臀部、脚后跟尽量贴着墙面的一系列动作中,感受到来自肌肉发力时贯穿至全身的内在力量。
孩子醒了,很乖,不哭不闹,只是圆睁着眼,挥舞着双手,也许在寻找妈妈。她走到床边,膝盖跪在床上,挪到孩子身边,将笑脸对着孩子,并在额前轻吻上去,柔声细语地对他说话,孩子真的能听懂吗?像是可以,不然怎么会对她笑呢?
她家的小区位于闹市,又靠近马路边上,虽说四通八达,出行便利,但却不是居住的好地段。但她知足。因为丈夫经常说,能有一套这样的房子,就已经比很多人幸福啦。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有关幸福这样庞大的问题,她有时觉得幸福,有时又觉得与幸福还差了一段距离。生完孩子后,她便辞去了工作开始在家相夫教子。仅仅一年,家庭主妇的角色便使她觉得自己开始像一件不起眼的物件,像被随手推进抽屉的深处,从此待在黑漆漆的角落,身上再无光彩。但孩子很健康,正在她每天的陪伴中茁壮成长。
早餐过后,孩子喝了牛奶,一个小时后又吃了菠菜面。这会儿,她抱孩子骑坐在小黄狗塑料便盆上,他的周身开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酸臭味,她一边蹲在孩子身边,用极尽爱意的话语嗔怪他,又用手指头轻轻点在孩子的小鼻尖上。客厅的窗户半开着,密实的阳光将罩在窗外的安全网印在地板上。刚进入五月,闷热的天气就迫不及待地置换出夏天的坏天气。
二
丈夫说,现在天气不凉不热,要每天带孩子出门晒太阳,有助于钙的吸收。出门前,她先将出门必须携带的水瓶、奶嘴、湿巾、抽纸、尿不湿备好放进婴儿车里。接着为孩子换好衣服,再给自己换上出门穿的衣服,最后简单化个淡妆。出门时,发现孩子刚换好的裤子尿湿了,上衣也濡湿了一半。只得重新为孩子换好干净衣服,系好最后一颗纽扣,婴儿车里重新铺好隔尿垫,将换下的脏衣服泡进水盆里。再出门时,不久前才化的妆,此时已被汗水浸湿,脸上斑斑驳驳,像地板上晕开的水渍,这一块儿,那一块儿的。
推着婴儿车乘电梯到了楼下,小区的大门同舞者所在的小区大门都面朝这条巷子,舞者住的房子自然也在路边,她仰头朝那扇窗望去。外观是深绿色的木质窗框,跟这栋楼上的其他窗户一模一样,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她却是一个舞者,一个和艺术沾边的人,而她呢?她曾站在窗口远远地看见,舞者出门穿着带有彩色亮片和流苏装饰的衬衫。也穿过吊带裙,总喜欢穿高跟鞋,嘴唇上总是涂抹着不同质感的口红。她甚至有一次在窗后看到舞者在房中大口地抽烟。她也曾尝试着带孩子出门的时候,重新穿上漂亮的裙子,但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孩子身上,她会担心身上的裙子在蹲下、坐着的时候是否会走光;推车的时候裙摆是否被车上的钩环钩住;并且,自从婚后,她便很少再脚蹬高跟鞋,好像婚姻使双脚彻底得到了解放。至于吊带衫,以及颜色鲜亮款式新颖的衣裳,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未曾尝试过。
她推着婴儿车穿过马路,又绕过商场大楼,再穿过一个红绿灯,便到达了离家最近的公园。公园不大,被四周种植的一圈常绿植物环绕起来,公园的中心地带建有一座塑像,塑像的底座四周环绕着一圈水泥台阶,最外面是花圃。她将孩子带到一块树荫遮蔽的地方,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孩子便在手推车的摇摇晃晃中很快睡着了。等车一停下,他便自然醒来。
孩子睁眼看她,似乎在酝酿一场啼哭,她赶忙俯下身,眉开眼笑,用同样孩子般稚气温柔的话语逗弄他,试图跟孩子对话,咿咿呀呀,嗯嗯啊啊,缺乏内容,没有逻辑,但往往能达到目的。孩子非但没有啼哭,还会被她的逗弄感染,用同样不成话语、混沌朦胧的声调回应她。花坛里的花开得正盛,白粉的月季,暖黄的万寿菊,粉红的太阳花,紫色的鸢尾大片大片地聚集着。她抱起孩子,将那些花草一一指给他看。
这个时候的公园里,推着婴儿车的人群同一早在此晨练的人看似并无差别。不知从何时起,她视线之内的人确乎总是以孩子和中老年者居多。即便一到周末,她独自出门采购,也总能碰见挤公交的老年人;一早去超市,又能看见一大群老年人乌泱泱聚集在超市门口,手提各式各样的布包、塑料袋、便捷式拉车等待开门,而后一窝蜂目标明确地朝着某打折力度颇大的菜品区排队抢购。她为此在心里叹气,却同时看到眼前也皆是带着孙子辈儿散步的老年人;拿着扇子、踩着鼓点、欢天喜地扭秧歌的老年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墙根底下围成一个圈,或是玩纸牌或是下象棋的老年人;还有步履蹒跚、口齿不清、手执拐杖正艰难行走中的老年人。
老年人,老年人。她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带有几分幽怨哀伤,感到自己竟不知觉间成了老年队伍中的一分子。她混在他们中间觉得有点难为情,于是尽量跟这个群体刻意拉开距离,哪怕只是几米开外,也要与他们划清某种外在的界限,但其实这种自欺并不能使她获得更多安慰。
太阳从云层背后露出来,公园似乎也明亮了几度,不一会儿空气好像也热起来了。推车里的孩子,安稳地平躺着,光影在孩子白皙的小脸上闪烁。推着婴儿车的老人们也陆续躲在树荫底下,或站着或坐在石阶上聊闲天。不远处一个男人正推着婴儿车朝她走来,这人她在小区里见过,是邻居。
“你不上班吗?”男人走到她身边时,微笑着冷不丁问道。
“不上。”她不情愿地回答,心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上班”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了。像被人戳到痛处般带着几分羞耻、幽怨,其实也因为她对待一切不熟悉的人时,说话的语气向来生硬、严肃,充满敌意和戒备。她看到男人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了,便赶忙用温和的语调补偿似的说道,“辞职了,现在在家专职带孩子,也算是上班了。”
男人紧抿的嘴唇一下子重又咧开,并露出了有豁口的一颗门牙。他笑着连连点头,并说,“有道理有道理。”男人穿着灰蓝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看上去衣着肃整。她几乎条件反射地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黑色的灯笼裤,淡灰色的长袖T恤衫,胸前还印着一只梅花鹿。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又低头将耳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又过于专注冷漠地看了眼男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回问他说:“你家孩子真乖,你怎么也不上班?”
“今天是周末。”男人飞快地说道,“小保姆休假了,只好自己带娃了。”
她局促不安地笑着,没再说话,男人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她想他一定觉得她很无趣。她怀里的孩子此时有些躁动不安,小身板随着脑袋在她眼前来回忸怩着。太阳已经完全裸露在外,周围没有一丝云团,空气彻底被烘热了,她决定马上回家。
三
散步回来,安顿好孩子,鬼使神差地,她走到镜子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肤色暗沉,熊猫眼,眼轮匝肌松弛。她被一种幽深的担忧侵扰,竟觉得自己已不再年轻。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决定停止思考,因为许多事刻不容缓等她去做。
孩子在地垫上玩耍,有橡皮玩具陪着,四周的围栏用来保护他的安全。用过的碗筷摆在餐桌上,她将它们扔进厨房的洗碗槽。从厨房出来去卫生间,早晨的脏衣服还浸泡在水盆里,她把红色的塑料盆放至孩子玩耍的围栏之外,在盆里加入洗衣液,很快就有无数的白色泡沫在她的手边拢起,四周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桉树艾草的清香。
阳光穿透玻璃窗,在天花板的边缘留下窗框的淡淡剪影,午睡时,她同孩子躺在床上,一边轻声哼唱着老掉牙的摇篮曲,一边用手掌轻拍他的身体,等到孩子的目光不再四处打量,而是入神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的一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不一会儿便缓慢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她走到窗边,对面的窗后无人现身。按照习惯,午后两点左右,舞者才会开始一天中的第二次练习。她决定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于是便躺在长沙发上,微微合上了眼皮。阳台的晾衣架上挂着刚洗的衣物,地上放着塑料盆,衣服上滴落的水珠落在盆底,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像音乐的节拍,更像反复吟唱的催眠曲。晾晒的衣服大都是孩子同丈夫的,其中一件是她的,那是件上身率极高的亚麻布米白色裤子。裤子缩水,已经从最初接近脚踝的位置上升到小腿肚了。她的眼睛闭合着,却又不是那种密不透风、与世隔绝的全然闭合。有那么一刻,她似乎难以忍受某种非同寻常的光亮引诱,想要睁开眼睛,并隐约感到眼前正有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在闭合处逐渐松动裂开。她极力说服自己不要睁开,用力地闭上眼,尽管她感到了一层明亮的光感突然附着在眼皮之上,她近乎愤怒沮丧地想到,刚才应该把窗帘全都拉上。
舞者出现在窗后时,她正一边咀嚼着黄瓜,一边看孩子如何在地垫上来回翻滚,她走回卧室里的窗边,将边上的窗帘随手拉上一点,以此试图遮挡住自己,但也只是心理层面的遮挡。实际上,被她拉过来的窗帘布只覆盖了拉窗帘的手臂,不久那只手臂又重见天日。
舞者今天身穿一袭青灰色渐变长裙,头发照例高高盘在后脑勺。她很快踏着抑扬有致的节拍缓缓舞动起来,她已经能准确地记住开头几组动作,并在心里跟随舞者一起舞动。只见舞者身体的四肢交替地收缩、延展。每次伸出的手臂与腿脚都像是积聚着巨大的动力,使得被肌肉的动作带动起的能量也随着四肢延伸至更绵长、更高阔、更悠远的地方。她时而绷直脚背,展开臂膀,脚步沿弧线在地板上优雅地交替滑行,时而来回摆荡身体,躯体不断跌落,复原,再跌落,又复原。随着身体重心的不断转移,肢体的各个部位在不断地起跳、旋转、奔跑、落下的一连串圆滑顺畅的动作中,呈现出完美动人的骨骼肌肉线条。肢体的不同部位如同单一的乐器,它们霎时间一齐合奏,仿佛一场身体的大型交响乐共同演奏出一曲动人的旋律。她被自己的想象力震惊,仿佛同时听到从舞者的窗玻璃内渗透出的几丝音乐旋律,这音乐同舞者身体的音乐合二为一,融于一体。她跳得专注,而她凭借着舞者的舞姿附加自己的想象,使自己震撼得全身颤抖,潜藏在身体深处的隐秘部分也不安分起来。
她努力竖起耳朵,试图贪婪地再次寻找刚刚恍惚听到的从对窗飘来的几丝音乐的旋律,她不确定那究竟是幻想还是真的听到了,可惜当她打开窗,除了空气的喧嚣什么也没听到。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二期)
【郝婷婷,生于1985年,陕西延安人。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各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