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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3期|苏莉:在格尔玛家里
来源:《草原》2025年第3期 | 苏莉   2025年03月20日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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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草原》策划推出“陪护记”栏目,刊发作家苏莉长篇非虚构作品。“陪护记”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病榻纪事,而是将“陪护”升华为对生命本相的温柔凝视——是一位女性写作者对生命韧性的注解,呈现刚柔并济的叙事美学。疾病对生命、家庭、亲情是一个巨大而漫长的考验,在寻医问药的过程中,作家与社会上“透析人”这个特殊的群体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在奔走医院的十二年里,苏莉用一个作家的眼光观察着经常来往于医院里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以深刻的生命感知,见天地、见众生,并始终保持着观察者的谦卑与书写者的倔强。这是最真实最温暖的生命故事。《草原》杂志意在通过此专栏,关注一位创作者在时光中努力的生长,带领读者感受文字里渗透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在格尔玛家里

/ 苏 莉

我的朋友格尔玛住的地方傍着北京城的护城河,2012年夏天,我每天从北京医院陪护住院的老金回来,要过一个天桥,就在护城河上,从天桥的两侧遥望护城河,真是挺美的,透着北京城的宏阔和润朗,还隐隐地流荡着一股王城之气。

和格尔玛认识源于2000年夏天,在呼和浩特举行的“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三少民族女作家的作品研讨会上。那时候她还在《呼和浩特晚报》做编辑和记者,应邀前来报道我们的活动。当时我也不记得也不认识都有哪些记者到场,只专心地听着老师们的点评。带去的书也只当作宣传之用分发给了到场的记者和嘉宾。谁知道一个长久的缘分会因为这本书而在十年后开启并伴随我的余生。

后来,雨含告诉我,《呼和浩特晚报》的记者非常喜欢你的《旧屋》,特意开设了读书专栏,第一个就推介了你的书。我辗转要来报纸读了,才知道一个叫慧芳的人写了推荐语:“今年夏天,内蒙古作家协会为几位三少民族女作家召开了一个研讨会,至今认为,知道了苏莉,读到了她的作品,是我采访那次研讨会最大的收获。在那之前,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内蒙古还有这么好的年轻作家。我仍然记得采访完毕回到家之后细读苏莉的188体育官方ios集《旧屋》时那种既惊且喜的心情……”

而我最后也没想起她是那天的哪一个。

时间呼呼地向前走着,我们也在各自的闭环人生里起起伏伏。2010年我出版了自己第二部188体育官方ios集,文末收入了一段时间以来各位老师们对我文章的评论,我也收入了慧芳的这段推介。想着应该把书寄给她,跟与她相熟的老朋友打听,得知她早已辞去晚报的工作,考上了研究生,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呢。没想到她这十年的变化这么大,也没想到她去北京即将有一个使命,是出现在我们后十年的生活里充当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有时命运的安排的确超乎我们的计划与想象。

重新建立联系后,我们加了QQ好友,也加了新浪博客好友。她的QQ名是花鸟清樽,博客名叫作格尔玛,我后来就叫她格尔玛,好像这个名字更接近来自内蒙古的她。我们经常用手机短信聊天,那时候还没有微信。一天,她说她初读我的文章时,想起了陶渊明的一首诗: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一下子被击中,知道了格尔玛是懂我的,那种心灵的相亲仿佛久别重逢一样忽然就近了,足以升起全部的信赖。跟她聊起我痛不欲生的妇科病,说想去做手术,她说先别做,她正在学中医,等她学好了给我治病。记得我当时笑出了声,以为就是一个玩笑,是为了安慰我的吧!

后来她知道我到底去做了手术,还发生了大出血,春天的时候她网购了好几袋新疆和田大枣寄过来给我补身体。我居然第一次吃鸡蛋般大的枣子,来自未曾谋面的朋友的关怀,心里满满的感动。 

我说,不如见一面吧!我至今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呢。约了五一来通辽,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来。

接到大枣后有段时间,我总是收到莫名其妙的快递,我那时候还不会网购,哪里会有东西呢,可是快递员十分笃定,就是我的地址和电话。问了一圈,也没问到是谁寄的,打开一看是一双小孩子穿的凉拖鞋,更让我觉得十分荒谬。然而过了几天,又收到一双凉鞋,还是那么小。无奈发了微博,感叹这奇怪的事。于是格尔玛终于想起是她网购的,因为给我寄了大枣,网购地址默认是我家的地址了,于是这陆续而来的鞋子都是她的。

后来她跟同屋的杨丽说:我真得去看苏莉了,我把新买的鞋子都寄到她家了……

于是那年六月的一天,格尔玛来到通辽,跟我想的不一样,娇小玲珑的一个女孩子,比我九岁的女儿高不了多少,但是风趣幽默,我们一下子都喜欢她了。给她熬奶茶,请她吃苏子饼,让她住在我女儿的二层床上,给她讲我们正看着的《甄嬛传》。那段时间,老金正在浮肿,我还在恢复中,比刚出院时状态好了一些。格尔玛问到他浮肿的事,我说外甥女建议去北京看看,我们还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先在我们这里住院治疗一下。她说如果去北京看病,我们可以住在她那里。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谁想到她这次来拜访其实是一个未来日子里的接引,没有这次见面的融洽,我们后来去北京治病也许不会住到她那里去,谁会心大到去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家里去住呢!

一切似乎都是命运的安排。

最后我们到底决定去北京看病。到北京那天,她在西直门火车站接我们,我把9岁的孩子交给她,自己带我爱人去医院。忙乎一天把我爱人安顿好了之后,我独自按照格尔玛告诉我的线路找到她的住处,好多年不曾在大城市里驻留,记得以前坐车都是要买票的,而开过了奥运会的北京处处有了新的变化,要使用公交卡坐地铁、坐公交了,再也没有了售票员。那一年的地铁无论到哪里、坐多少站,票价都是2元。我一路观察北京最新的交通规则,默默记下沿途路标,因为我不知道我会在这条路上还要奔波多少天。到了格尔玛的住处之后,我发现女儿已经跟格尔玛以及她的同屋杨丽混熟了,这对于她这个社交挑剔的孩子还不多见。杨丽居然是我新近认识的内蒙古女作家杨瑛的亲妹妹,我的《旧屋》也是格尔玛推荐给她们姐妹的。格尔玛说她这十年生活变化这么大,但是《旧屋》这本书她一直带在身边。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想过自己孤寂的写作会有这样的回响,能够结识如此善良的朋友,还在我如此困窘的时刻给我提供这么大的帮助。

两位女士见我回来准备给我做顿好吃的接个风,于是带我们娘俩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因为她们是主人,我就没伸手,累了一天躺在床上睡着了。她们俩忙乎了半天终于做好了一桌菜,我一看就不像是惯常会做饭的人的手艺,反正是煮熟了。

住久了才了解,原来两位大小姐根本不会做饭,点外卖吃是常有的事,屋子也是不收拾的,隔一段时间会请一位家政来帮她们收拾一下,想必我到的第一天给我做了一顿饭是她们给我的最大礼遇了。

格尔玛让出她的主卧大床给我们娘俩,她收拾出杂物间去那里住。

我以为只是暂时住几天,没想到居然住满了整个夏天。我曾经表示我出两个月的房租,被格尔玛断然拒绝。我感受到了她们俩足够纯粹的情谊,就不再提这件事了。她们一直陪伴着我们娘俩,尤其她们性情里的松弛极大地缓解了我的焦虑,而且随时有人商量,也缓解了我在异地的无助感,慢慢地和这两位原本素昧平生的人处成了亲人。

格尔玛说她经常在河边散步,有一次居然一直走到了颐和园。黄昏的时候,她带我们去那个护城河边走过,旁边的绿化带上还栽着梨树,已经结满了果实,北京大雨过后被雨打下来不少,我们挑大的捡了一些,已经有点甜了。路边的绿化带上栽满了各色月季,闻着汽车尾气自由自在地开放着……

离她们住处最近的公交站名很古怪,叫善家坟。不知道有什么典故,有什么故事。我女儿在北京发现,北京的地名里坟多,这坟那坟的,门也多,这门那门的,细想也是呢。

格尔玛的住处下面是一个早市,我喜欢这样的地方,有人气,有生机,于是我成了这个早市里的常客,每天下来采买早点、水果和新鲜的蔬菜,有时还会碰到便宜的裤子、帽子、鞋子之类。我在医院的小卖部里发现了一种酸奶很好喝,有时还特意买回来给她们尝一尝,后来才发现早市里就有,比医院里的还便宜呢,再后来干脆买回一整箱的三元牛奶来自己做,放上茯苓酸奶的菌种,和瓶装的一样好喝。

每天等我买完早点上楼,她们往往还没起来。她们似乎并不清楚楼下的早市里那么丰富多彩的内容。而我这个做惯了主妇的人对这样的地方是非常关注的。只要我不用去医院,我会给大家做饭吃,显然我的厨艺很对她们的胃口,不然格尔玛总是煮两个土豆蘸酱吃,我算是见识了北漂们自由而粗糙的生活。

我自己早早吃完早点就把女儿扔给她们匆匆去医院,肾内科住院部的看门老太总是对我有意见,没有好脸色,所以我基本上不等她上班就溜进病房,孩子她爸眼睛不好,看不清输液是否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叫护士。护士虽说很周到,但是她们非常忙,不一定顾得上。另外,把病人扔在医院也不放心,每天总要过去看一眼。我出行的时间也是上班族们挤公交地铁的时间,人潮汹涌,完全是人体的河流,密不透风。我也置身其中,跟这些辛苦谋生的人一起贴身肉搏,仿佛投身北漂们生活的河流。

我第一次把女儿留给格尔玛就很放心,女儿跟她们俩也十分亲近。格尔玛去出版社上班还带上她,假装教她校对书稿,说找到一个错别字就奖励她一块钱。这让她兴趣倍增。尽管出门治病本应是令人焦躁的事情,但是女儿跟着她们没有这种感觉,还挺长见识的,觉得事事都好,晚上被蚊子咬也没关系。

我走在路上还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有什么不测的话,把孩子交给格尔玛,我的孩子一定不会受委屈的。回来说给她听,她不禁大笑起来,说我居然还想托孤了!格尔玛说:好吧,那就让金吉雅养我的老!

笑归笑,能让人有这样托孤冲动的人都是心里有大义的人。别看格尔玛瘦小,从后面看像个小朋友,但是她心地善良宽厚,不斤斤计较。我把格尔玛的公交卡据为己有,在北京的近两个月里拿着她的公交卡奔波于医院和住处,有时间还带着女儿逛逛北京城,让孩子开眼界。搞得格尔玛自己坐车倒麻烦了,但是她从未有过怨言。我们在她们那里洗澡、洗衣服,随便打开她的电脑上网,随便用她的东西,但是她从没有对我们娘俩表现过不耐烦,反而时常有一种更深的怜惜。

甚至暑假她回呼和浩特看望父母,直接把家就扔给我们娘俩。

杨丽身为首都师范大学的英语副教授还常常给我尚在小学的女儿补英语,陪她玩。女儿似乎和杨丽更亲近,两人在一起时总是笑个没完,有时候两人还搞个烛光晚会,随着音乐摇摇摆摆地跳舞,杨丽叫她“小奶豆腐”。有一天夜里,女儿忽然睡不着,我因为拔牙后发低烧,睡得昏昏沉沉,她跑到杨丽的房间看书,杨丽也不烦,陪她待得自己最后在沙发上睡着了。等我半夜起来找孩子,看见杨丽的样子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后来,我们简直就像是一家人了,谁晚回来了,女儿总惦记着打电话问几点回来?到哪里了?我有空儿给大家做饭,女儿也打电话给还没回来的人说,做好吃的啦,快回家吧……

很庆幸我能拥有这样值得信赖的朋友!

女儿回家后一直怀念在北京的日子,天天无数次地念叨格尔玛和她同屋的杨丽,因为她们给了她足够多的温暖和许多愉快的回忆,她们请她吃各种好吃的,我原来不曾给她买的那些洋快餐她这次尝了个遍,她们还给她买书啊衣服啊包包啊等小玩意儿,格尔玛还给她办了个手机卡,让她时常跟在医院的我们联系。女儿第一次给我发短信的时候,我问是谁的手机啊?女儿非常骄傲地回短信说是她自己的……

格尔玛一开始非要给我一大笔钱,是她刚得的一笔校对费,她挣的也不多啊,还要租这么贵的房子,我们白住在她这里已经帮我省了很多费用了,我不要,她非得塞给我,都把我急哭了,只好先收下。临近我们离开北京,她还特意请我去做了按摩,烫了一个新发型,想必是想让我换换心情,从那种焦虑中走出来,回到日常里。

格尔玛的无私感染了我,让我的“我执”逐渐消解,性情慢慢松弛圆融起来。原来我还有个消费记账的习惯,丁是丁卯是卯的,有点小计较,希望一切都你我分明,和格尔玛生活了一个夏天我也不再记账了。格尔玛有蒙古族的那种非常宽广的包容力,生活比较随意,自然而然,不纠结,不拧巴,还自带一股很强大的定力。她推荐我读《次第花开》,的确让我开悟不少,对于生命对于现实对于命运都有了更深层的认识,不再委屈,不再抱怨,用更为积极的心态应对接下来一场接一场的战斗。

2012年的夏天,因为有了格尔玛和杨丽,北京给我留下了无比温暖的印象。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里,有了格尔玛和杨丽这样纯粹、善良的人做我的朋友,日子也变得不再那么难捱,反而值得期盼,也许,后面的日子会越来越精彩也说不定呢。

之后我们每次去北京复查,都去格尔玛那里住。有时她还没从呼市回来,就提前把房门钥匙放到一个地方,我们到了门口摸出钥匙直接进去入住。偶尔我会带女儿去别的亲友那里住,女儿非常不习惯,她会偷偷联系她们俩,要求去她们的出租屋那里。自然她们是欢迎的。

有一次复查去北京,我的腰疾犯了,完全直不起。我爱人那天提前出院,我勉力撑着办好了出院手续,打出租车把他接到格尔玛的住处,因为我们的返程车票还有三天,马上走不了。到了她们的出租屋,我的腰彻底塌掉了,做饭都直不起来。孩子爸仍然是虚弱的,眼睛那时候也不行,孩子还小,格尔玛那几天回呼市了,杨丽也外出讲课去了。无助的我真是欲哭无泪,不知道怎么把这一病一小顺利地带回家去。别看北京医疗发达,我这样的小毛病还真不知道找谁去处理,下楼或者走路对我来说都是极困难的事情。跟格尔玛联系,问她的拔罐器在哪里,我准备自己给自己治疗一下,看看能不能好转。想让孩子出门给我买点去痛片,她也不知道哪里有药店。另外,她这么小,万一走出去再找不回来就更让人糟心了。格尔玛得知我的情况后说她明天一早就赶回来。

我自己用我粗浅的医疗知识自救,效果不明显。通常在家这种情况我会找中医给我针灸再加卧床休息一周时间才能康复。这次在外地,虽然家人都在身边,但是都指望不上,真令人绝望。2012年前后,我还没有使用智能手机,更不会网购药物。

第二天一早,格尔玛赶火车回来了。那时候她还没有正式去学中医,全凭直觉给我做理疗。她长时间地给我按摩腰部,点按,因为个子小,使不出力气,她就跳起来使劲按,倒把我给逗笑了,心里眼里都是热热的。格尔玛做完之后给我熬了碗生姜红糖水,又跑出去给我买了药。休息了一天,被她这个“江湖郎中”治疗后,我居然奇迹般地直起腰来,顺利地带着孩子和病人返回了通辽。

那个秋天,格尔玛报名学习厚朴中医,谁知道这竟然改变了她的人生,学成之后她辞去报社的工作,成了一名中医理疗师。

再次去北京到她那里小住,她会泡茶招待我们。她泡的茶的确非常好喝,好像还有调理身体的功效,在她那里喝两天茶,身体很舒服。受她的影响,我回来也买了三才盖碗学习喝茶、品茶。

因为学习了中医,格尔玛对生活也不那么随意了,好好做饭吃饭,生活理念有了很大变化。当然每次见面她都不忘给我做做调理:针灸、刮痧、放血。在孩子爸病情加重那个冬天,她曾经背着一大包各式艾柱特意来到通辽,教我给他做艾灸……她说放心,我会一直在你们身边守护你们的健康。短短的几年时间,她竟然从“江湖郎中”成了出身名门技艺高超的中医理疗师,想起当年她说要给我治病的事竟然不是一个玩笑。

【作者简介:苏莉,达斡尔族,国家一级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188体育官方ios集《旧屋》《天使降临的夏天》《万物的样子》,小说集《仲夏夜之温凉时分》。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等奖项。188体育官方ios作品曾入选《1991188体育官方ios年鉴》《生命的眼光》《人间:个人的活着》《188体育官方ios海外版》《188体育官方ios选刊》《格言》《2018188体育官方ios》等多种选本。188体育官方ios《老蟑和干菜》入选内蒙古大学《大学语文》教材,小说《仲夏夜之温凉时分》入选《民族文学30周年精品集》。现居通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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