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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陈文超:润物细无声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 | 陈文超   2025年03月24日08:18

编者按

从偏僻的西南乡村到繁华的城市,刘佳独自带着儿子谋生,在生活接连的打击之下,支撑她走下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坚强,更是人与人之间善意的扶持,如春风化雨般,温暖而又悄无声息。

润物细无声

 // 陈文超     

1

农历九月十九这天早上,刘佳所住的城中村发生了两件比较奇怪的小事。先是她家的一只母鸡刚下完蛋,却突然死在了屋前的菜地里。儿子王纯拿起来一看,发现鸡脖子上有血痕,像是被黄鼠狼咬死的。刘佳感到既惋惜又疑惑,这只鸡是下蛋最勤快的,值钱啊!大白天的,菜地里怎么会有黄鼠狼呢?儿子说,可能是被狗咬的。刘佳没好气地说,胡说!狗咬鸡干啥?话音没落,又传来一件事:得旺家的狗被人毒死了。

刘佳茫然地望了望天空,心里叹道,阿弥陀佛,偏偏在今天这个日子,可不是个好兆头啊!儿子则提醒她,妈,这鸡你吃不得,万一是得旺家的狗咬死的,那毒液会通过血液把鸡感染。刘佳此刻心里正烦,觉得儿子说话太离谱,便骂道,你又胡说了,就算真的被那条狗咬死的,也是在中毒前。不一定的,儿子说,狗在咬鸡的时候毒性可能还没发作。刘佳感觉儿子的话又好气又好笑,本来还想抢白他几句,但想了想,忍住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不愉快传染给儿子。再说了,儿子也是担心自己呀!她的儿子一向懂事听话,非常孝顺。于是改口道,好的,我不吃,你快上学去吧。

儿子王纯已上高三,这天是星期日,要去学校补课。他住校,要一个星期后才回家。儿子走时又回头反复关照道,妈,这鸡你千万别吃啊!

放心,我不会吃,我也没胃口吃,你快去吧。刘佳朝他摆摆手。

儿子离开后,刘佳决定先去附近的一个寺庙,回来再找个地方把这死鸡埋了。

刘佳匆匆扒了几口泡饭。由于连续几天绵绵阴雨,她感觉左胳膊特别酸疼。几年前的一次脑梗,使她的左胳膊一度失去知觉,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治疗后基本恢复,但依然只能举到颈部的位置。而且,一遇阴雨天就又酸又疼。

刘佳外出正准备回家,这时手机响了,是社区副主任曹文雅打来的,说芬芳苑小区有一位老人给他们打电话,请求他们派人去帮助他一下。她问刘佳能不能去一趟。

他想帮他做什么?刘佳问。

他说他屋子里很臭,曹文雅答。

原来是帮他搞卫生。刘佳觉得有些怪,社区里有清洁工,还有那么多义工和志愿者,为什么偏偏让她这个身体虚弱的管理员去呢?她下意识地抬了抬酸疼的胳膊,犹豫地说,曹主任,我今天胳膊特别疼,你能不能派别人去?

我知道我知道。问题是别人去没用,只有你去才有用,要不然,我们怎么会来麻烦你呢?曹文雅说。

刘佳越发糊涂了,有这种事?

事情是这样的,曹文雅告诉刘佳,这个人有精神疾病,原来他的病并不重,经精神病医院治疗后基本恢复正常了。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接到他的电话后,我带了两个男义工过去,可他挡在门口就是不让进,说只有你刘佳到才可以进去。

怎么可能?我又不认识他。

问题是他认识你!曹文雅说。他说他昨天看到你穿着工服从社区服务中心出去。我估计你以前在精神病医院做过护工,可能接触过他。刘佳,啥也不说了,你还是过来一下,看看情况再说。

好的好的,我这就过来。刘佳急忙说。

刘佳要了具体地址,挂了电话,立即向芬芳苑赶去。

今天真是奇了怪了,鸡被咬死,狗被毒死,精神病患者打求助电话,精神病患者赖上了自己!

刘佳有点害怕。她在精神病医院做护工时接触过不少病人,但基本上都记不起来了。如果事情真像曹主任说的那样,那精神病患者是看到自己后受到刺激,那么,她到了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情况?精神病患者会对她做什么?然而,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必须去。是曹主任叫她去的,怎么能不去呢?曹主任有恩于她。那年,她儿子还刚刚上小学,丈夫就因故离世,她独自承担着维持家庭和培养儿子的责任。儿子上初中后,她又中风倒下,到现在走路都还不是很稳。当时根本没地方工作,不但护工做不成,做钟点工也不可能,母子俩的生活陷入了绝境。多亏这位曹主任,让她在社区服务中心做了管理员,尽管薪水不高,但足以让母子俩活下去了。曹主任知道她收入少,又有个上高中的儿子,生活困难,最近又为她找了份兼职,去一家房屋中介所值晚班。时间是晚上五点半到九点半,薪水虽只有1200元,但对她家来说是可以派大用场的。那中介所就在他们城中村附近,老板娘是曹主任的朋友。

所以,曹主任叫她去,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得去! 

2

精神病患者住在公寓楼的一楼。刘佳到达时,他还叉着腿站在门内,口中大喊着“谁也不许进来”,可那病人一看见刘佳,立即扑地跪到地上,叫了一声“姐”!

刘佳忙走上前去扶起他。刘佳定睛一看,真是巧了,这精神病患者她还真的接触过,好像也姓刘。刘佳之所以对他印象有点深,一是虽然自己年纪比他小,但他却一直叫她“姐”;二是出院时别的精神病人一般都欢天喜地,可他却紧抓住她的手久久不肯离去,离开时三步一回头地朝她看,嘴里一个劲儿地叫着“姐”。

刘佳一时挺感慨。精神病人看着她,张口笑了,也不闹了,只是一直笑着,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刘佳跟曹文雅和两个男义工一起走进了屋子。这是个两居室套房,房子倒收拾得挺干净,但有一股臭味。他们走进卫生间,发现马桶里满满的隔夜大便没有冲,地面上也全是尿渍。曹文雅轻轻地对刘佳说,他是故意弄的,就是为了打那个求助电话,更准确地说,是为了让你去看他。一个义工也悄悄地笑道,这精神病还挺聪明的。

将卫生间弄干净后,回到客厅,刘佳说,他也许感到孤独了,老是一个人住着也不好,最好有个人来经常看看他。曹主任朝她叹口气,社区也没办法啊!虽然装了监控,也派志愿者定期去看他,但也只是检查式的,解决不了他的孤独。刘佳说,我有时间的话会来陪他说说话的,但这不够。他有亲人吗?有个妹妹,就住在城内。但很少来看他。曹主任回答说。

有没有她的联系电话?

有。

叫她来一下吧。刘佳说。

估计不大肯来。主任无奈地摇摇头,但她还是拿起了手机。

果然不出所料。曹主任挂了电话,朝刘佳摊了摊手,说家里忙,抽不出时间。

刘佳沉默了一会儿,问主任说,这间房子是他的私房吗?

主任点了点头。

刘佳便向主任要了电话号码,拿出手机就打。我对你说,你哥哥的情况很不好。如果你对他不管不顾,社区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向法院申请,将你哥哥的房子转让出去,然后送他去养老院。

刘佳说这番话本来只是信口开河,但对方显然没多少文化,竟被唬住了,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就答应马上过来。刘佳放下手机朝曹主任扮了个鬼脸,曹主任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精神病患者的妹妹赶到了,曹主任向她说明了情况。他的妹妹说,不是她不想来照顾他,一来家里实在太忙,真的抽不出时间;二来那病人根本不认得她是他的亲妹妹,怕进去后会被他打。曹主任说,你们毕竟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啊,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血浓于水,即使再忙,至少也应该每周抽一天时间来陪陪他。至于他打你的问题,这个请放心,我们的这位刘女士会解决好的。

对方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刘佳听完曹主任的话,指着他的妹妹问病人,认识她吗?病人看了看那个女人,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

知道她是你的什么人吗?

妹妹。病人说。

那女人显得有点尴尬。但刘佳马上转换了话题,问病人,想不想姐常来看你?

病人一听,立即抓住刘佳的手说,姐,我想!想!想!

那你以后就得听妹妹的话,别胡来。要不,我再也不来你这里了。

嗯嗯,嗯嗯。病人将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刘佳笑了,她知道一个精神病人,一旦答应了你,是会很认真地去做的。这一点,我们正常人远不如他们。

刘佳还发现他妹妹看着这情景眼圈儿有些发红。

离开精神病患者的家,他们几个人又在小广场聊了一会儿。

刘佳,你行啊!曹文雅夸奖道,还会想出这样的办法,帮我们社区解决了大问题。

这有什么?主任才帮我解决了大难题。刘佳说。

不说这个,曹文雅说。然后又笑着轻轻地问刘佳,在精神病医院做护工时,你是不是对他特别好?

没有呀!刘佳说,我对所有的病人都是一样的。

不对,你一定为他做过一件让他特别感动的事情。要不然,他不会赖上你。

一个义工插话说,我估计这精神病患者是个花痴,喜欢上你了。

胡说!刘佳笑骂道。

刘佳是个不爱说笑的人,但此刻因为心里高兴,也和他们开起了玩笑。当有个义工称呼她“大美女”时,她说,什么大美女,是老“霉”女,发霉的“霉”。另一个义工说,你不老,一点儿都不老。刘佳说,不老吗?那精神病人比我岁数大,你没见他一口一个“姐”地叫我?

事实上,有人叫她美女,刘佳还是挺开心的,她也的确长得不错。刘佳的老家在大西南的一个偏僻乡村,虽然穷,但有两大宝:秀丽的风景和美丽的女人。现在,秀丽的风景依旧,美丽的女人却流向了城里,包括刘佳自己。刘佳此刻真的感觉很愉快,她也有理由愉快。而且,是跟平常不一样的愉快,因为她似乎第一次有了成就感。她活了四十多年,从不知成就感为何物,她也不想有什么成就感,一个贫困地区的山里人,进入繁华的大城市,又会有什么成就感呢?除非生存也算。而这次,她似乎体会到了什么叫成就感,原来快乐并不仅仅体现于吃穿住行。

刘佳感到愉快还有一个原因,她来这个城市快二十年了,其间,遭受过痛苦也感受了温暖。这个城市有太多的好人,没有他们的帮助,她根本撑不下去,所以她心里一直想着怎么报答,但苦于没这个能力。而今天她终于有了机会,竟是精神病患者给的。

3

心态决定健康,这话说得还真有点道理。刘佳的心情一愉快,那条胳膊居然不酸不疼了。她回到家中,准备在屋后的杂草地里挖个坑,将那只死鸡埋了。可是,胳膊虽然不酸疼了,却依然只能举到颈部,而且无力,她只好请房东老陈帮忙。老陈是几年前从外省的公务员岗位上退休的,据说当过科长,但他没有架子,平时对她蛮关心,帮她解决过不少困难。中风那天,也是他帮忙将她送进医院,还在医院里忙上忙下地为她忙活了大半天。刘佳和老陈将鸡埋完后,已到中午时分,她吃了块发糕,权当午饭。夜幕降临时,她打算给自己下碗面条。这时,她的儿子王纯回家了。

刘佳吃了一惊,你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事吗?

儿子没回答她,直接问她,早上的那只鸡蛋你吃了吗?

什么鸡蛋?刘佳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没吃鸡蛋。

就是被咬的鸡生的那一只,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篮子里呀,刘佳说。厨房里搁着满满一篮子鸡蛋,刘佳打算送给房屋中介所的老板娘。

糟了,跟别的鸡蛋混在一起,怎么分得清啊!儿子焦急地说。

儿子,你到底什么意思?刘佳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儿子王纯说,万一那只鸡是被得旺家的狗咬死的,鸡有毒了,鸡蛋也会有毒的,也吃不得的。

刘佳听了,哭笑不得。儿子啊,鸡是下蛋后被咬死的,鸡蛋怎么可能有毒呢?

不一定的。那只鸡下蛋时可能毒性还没发作。儿子说。天呐,跟早上的逻辑一样,狗是咬死鸡后毒性才发作的,鸡也是下蛋后才被咬的。

刘佳无语了,她开始怀疑儿子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儿子又说,妈,把那篮鸡蛋倒了吧,我们自己不吃,也不能害别人呀。

刘佳皱起了眉头。然而,她望着儿子那张焦虑而严肃的脸,只好点了点头,好的。

我和你一起去倒,儿子说,他似乎有点不放心母亲。

刘佳没说话。天黑透时,她和儿子走到河边,将满满的一篮土鸡蛋倒进了河里。刘佳痛惜不已,那一篮土鸡蛋,足足有五斤,她得攒多少日子啊!但此时,刘佳心里更多的是担忧。不安和慌乱幽灵般地进入了她的脑海:这孩子可能出了问题。

因为亲眼看着妈妈将鸡蛋倒进了河里,儿子王纯似乎安心了,默默地进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去了。刘佳心绪烦乱,胡乱地洗漱了一下就去睡了。但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孩子怕是真的出问题了。她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儿子从学校请假回来,说是右手痛,刘佳急忙带他到医院看外科,医生仔细检查了一遍,说没问题,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没事。可一个礼拜后,儿子又回家了,又说右手疼,刘佳又带着他去找那位医生。医生检查后对她说,可能是神经痛,也许是学习压力大,心情过于紧张引起的。手上的神经出问题关系不大,要是脑里的呢?刘佳的心慌起来了。她在精神病医院做过护工,接触过不少患者,刘佳简直不敢往下想了。

白天的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这一夜刘佳几乎是睁着眼睛挨到天亮的。

4

儿子吃了早饭,回学校去了。刘佳愁眉苦脸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今天不要再回家啊!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从服务中心下班后,刘佳到家一看,儿子没回来,不禁舒了口气。可是,儿子虽然没来,班主任李老师的电话却来了。说她儿子今天不大对劲儿,请刘佳到学校去一趟,她今晚值班。刘佳一听,吓了一跳,连晚饭也顾不得吃,立即骑上电瓶车赶到学校。

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教师,她告诉刘佳,她儿子今天一天都坐在教室里发呆,上课也没好好听,下课也没走出教室,连作业也不做。她问刘佳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刘佳叹了口气,把昨天发生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怪不得啊。李老师苦笑着告诉她,昨天中午,王纯向生物老师请教了两个问题:第一个,一条狗被人下了药,在毒性发作前咬死了一只鸡,那只鸡会不会也有毒?第二个,如果鸡有毒了,它在毒性发作前下了蛋,那只鸡蛋会不会也有毒?生物老师问他鸡有没有出血,王纯说出了的。生物老师说,那鸡估计会被感染。至于蛋有没有毒,他也不大清楚。他叫王纯去问问化学老师。王纯又去问化学老师,化学老师的回答是,鸡肯定会有毒。蛋有没有毒则不好判断,要看药的毒量大不大。不过狗被下毒后还会咬鸡,鸡被咬后还会下蛋,估计毒量不会太大。

刘佳听后,一脸苦相,可是那只鸡我已经埋了,鸡蛋我也已经倒掉了呀,这事他是知道的。为什么今天还会这样?

我去把他叫来,你自己问问他。李老师说。

教室就在旁边,王纯一会儿就闷闷不乐地来了。刘佳对他说,儿子呀,那只鸡妈已埋到杂草地里,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挖出来看看,鸡蛋是你亲眼看见妈倒进河里的呀。你怎么还这样不高兴呢?

王纯沉默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地说,那篮鸡蛋你是要送人的,现在鸡蛋没了,你那份工作不知会不会丢。

啊呀孩子,妈那份工作早就定了的,跟送不送鸡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妈是客气客气才想送人家的。好好,你如果不放心,妈可以去买一篮,土鸡蛋乡下有的是。

这不是又要花钱了吗?家里钱已经很少了。王纯说。

被下毒的狗在咬死了鸡后才死,被咬的鸡也是在下了蛋后才死,感染了毒素的鸡蛋跟别的鸡蛋混在一起,只能将一篮子的鸡蛋倒掉,鸡蛋倒掉后母亲就没鸡蛋送人了,会影响母亲的那份新工作,母亲打算去买一篮土鸡蛋送人,这不又要花钱了吗?王纯好像是在构思一篇意识流小说。

李老师听了母子俩的对话,连忙说,王纯,你先去教室吧,我和你妈妈再聊一会儿。

王纯离开后,李老师神情严肃地对刘佳说,你儿子的心理可能出了点儿问题。

刘佳叹道,嗯,这个我也有点感觉到了。

前几天他又说右手痛了,李老师说。

是吗?刘佳说。我带他去看过两次医生。医生说,可能是学习压力大,引起了手神经紧张。没事的。

李老师说,其实他的手根本不疼。他可能偶然痛过一次,就担心万一高考时突然痛起来,握不住笔无法考试,所以总感觉手疼。

这可怎么办啊?刘佳几乎要哭了。

我看是不是这样,李老师对她说,你把他领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去看看心理医生,等恢复正常了再来上学。反正高三不上新课了,都是复习课,以后可以补的。

刘佳默默地点了点头。

班主任又把王纯叫进办公室。刘佳对他说,儿子,妈带你回家,看医生去。

功课落下了怎么办?王纯说。

落下就落下!哪怕不考大学也没关系,只要人没事就好。再说你现在这样的情况,这书只会越读越差。刘佳说。

从小到大,刘佳从没对儿子动过一个指头,也没怎么骂过他。然而,刘佳只要一沉下脸,王纯还是很怕的。刘佳刚才这些话是沉着脸说的。

王纯害怕了,只得乖乖地跟着母亲回家。

这天,刘佳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她忧心忡忡,这担忧里又带着深深的悔恨。她突然觉得儿子的压力多半是自己给他的。自从丈夫死后,刘佳总是跟儿子说,你爹没了,留下了我们这对孤儿寡母,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背景,又没钱,要翻身,全靠你了。你如果想改变命运,只有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妈也帮不上你什么,妈所能帮你的,也只有供你读书。特别是到了高三,刘佳老是给儿子买补品,还隔三差五地将好菜送到学校,虽然家里的日子过得很紧张。王纯说,妈,求求你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菜了,你这是害我啊!刘佳说,要考大学了,给你补补身子,怎么会害你呢?王纯就说,你这样,我压力大死了。

现在想想,儿子说得没错。

刘佳第二天就带王纯去看精神病医院的心理科。

刘佳曾在这里做过护工,一颗心不禁颤抖起来,老天啊,我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啊!

医生说最好住院,这样效果会更好。

王纯住进了医院。刘佳在回家给他拿东西的路上不断地默念道,保佑我儿子早点儿好起来吧!家生啊,你叫我怎么办啊,你得管管他呢!

家生就是她死去的丈夫。

丈夫是她的老乡,挣钱很拼,在一个单位做保安,一天工作24小时,然后再休息24小时,但他没休息,而是开着电瓶车到处吆喝着收废品。一天,丈夫将收来的废品送往收购站,过桥时,由于缺睡,头一晕,眼一黑,连人带车从十几米高的桥上掉下,电瓶车连同满满的一车废品全砸在他的头上和身上,当场就没了气。那时他们的儿子才上小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刘佳的精神几乎崩溃。然而,最初撕心裂肺的悲痛过去后,刘佳选择了坚强。日子还要继续,儿子还要养大,她必须坚强。料理完丧事,刘佳白天给人家做钟点工,晚上去医院当护工。她相信自己能撑得住,至少能让自己和儿子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直到儿子上初中后的一天,她终于撑不住了。

那天早晨她给儿子做早饭时突然瘫坐在厨房里,到医院一检查,脑梗。幸亏抢救及时,性命保住了,可一条胳膊失去了知觉,走路也蹒跚了。出院回家,她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儿子一筹莫展,撑不住了,这回真的撑不住了,她一面想一面默默地流下眼泪,儿子也哭了,她见儿子哭了,心里抖了一下。我倒下了,儿子怎么办?看来还得撑下去,撑不住也得撑。生活虽已陷入困境,但又必须走出困境!

为了儿子,还要活下去,刘佳决定继续选择坚强。

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刘佳忧心如焚。儿子,她唯一的儿子,是她生命的支柱。她这些年能坚强地活下来,全是因为儿子。

儿子王纯是真的懂事,自上小学起,没有上过任何培训班,更没有请过家教,学习成绩却一路领先。记得初三时有一天开家长会,班主任当着众多家长的面表扬了王纯。说他成绩好,学习特别用功,考上全市最有名的重点高中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那一天,刘佳是多么开心和激动!觉得自己所有的艰难与付出都值了。开着电瓶车回家时,她嘴边有了笑影,眼里有了光彩,脸上有了春天。有一家商场正在播放歌曲《从头再来》,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刘佳喜欢这首歌,但以前是因为喜欢刘欢,对它的歌词并不感冒,认为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吃的是灯草灰,放的是轻巧屁。然而这个时候,她居然喜欢那些歌词了,她的切身经历似乎已经赋予了它们全新的意义。刘佳觉得有几句就是在写她,如“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如“我不能随波浮沉,只为那挚爱的亲人”。

而如今呢,唉!

一家三口,一个走了,一个身体有病,如果儿子的精神再出点什么问题,那她等于走进了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永远见不到光亮的隧道。

5

总算还好,王纯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接受了心理医生的心理疏导与治疗,基本恢复正常。刘佳又把他送进了学校。她自己也到房屋中介所值晚班去了。

刘佳在中介所很清闲。由于房地产行业低迷,来问询的人很少,电话也接不了几个。刘佳有时觉得有些内疚,认为老板娘亏大了,想辞职,但又舍不得那1200元钱。每天无所事事地坐四个小时,刘佳甚至感到有点冷清。

房东老陈好像知道她寂寞似的,隔三差五地来坐坐,跟她聊会儿天。刘佳对老陈心存感激,老陈的确帮过她多次。不过对于老陈,刘佳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复杂得很。

下面不妨说说房东老陈。

前面已经说过,老陈是在外省的公务员岗位上退休的。他属于提前退休,其中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公务员制度规定,只要干满三十年,可以提前退休,退休金不减;其次,他的夫人早几年因病离世,两个儿子也在国外,加上又卸任了科长职务,不免有些寂寞与失落;另外,他在老家建有房子,其中的一间通过亲戚租给了刘佳,还有亲朋好友,便产生了叶落归根的想法。

老陈很乐意帮助刘佳,但他的帮助非常自然,用文雅一点儿的话说,就是润物细无声。他平时并不主动帮刘佳做这做那,然而只要刘佳有需要,他的身影总会出现。比如刘佳中风要进医院时,他义不容辞地出现了;比如这次他知道刘佳从服务中心下班后要直接去中介所,又提出帮她管理她的十只母鸡。还有,刘佳清楚地记得,那次生病从医院回家的第二天早上,为了让肢体早日恢复功能,她走出屋子,开始在门前的空地上慢慢地来回走,一面练脚步,一面用右手托着失去知觉的胳膊上下活动。这时,老陈走了过来,到她身边对她说,你这种属于小中风,如果到康复中心做康复治疗,一般都会恢复,就是费用有点贵。是吗?刘佳一听,仿佛看到了希望,她毫不犹豫地说,只要能恢复正常,花再多的钱我也愿意。那好,我认识康复中心的主任,这就给他打电话联系,老陈说。老陈打完电话后告诉她,康复中心同意接收,我和主任说了你的情况,他答应给你减免部分费用。你下午就住进去吧,这种治疗越早越好,你儿子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好了。太谢谢你了!刘佳对老陈千恩万谢了一番,马上回屋收拾物品,下午就打车住进了康复医疗中心。幸好早年靠自己与丈夫的共同打拼,家里有了一定的积蓄。康复的效果挺不错,尽管积蓄越来越少,但身体也恢复得越来越好。两个月后,从外表上看,刘佳已与正常人无异。

老陈平时喜欢跟刘佳聊聊天,甚至很想找机会接近她,但同样做得十分自然。他很少进她的屋子,一般都是在屋檐下坐会儿,或者在门前站着说会儿话。然而,即使这样,也有点尴尬。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老陈本人也是个鳏夫,一对孤男寡女老是在一起,在外人看来总有点不尴不尬。不过他俩对此好像都不大在乎,也许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身正不怕影子斜。

奇怪的是,城中村里的人对此好像并不在意,村里从没有过什么闲言碎语。这主要是因为他俩人缘都非常好。老陈不用说,乐善好施,出钱为村里办过许多事,他当过领导,本来就受人尊重,而他又没有架子,见人总是先打招呼,还喜欢到处串门;刘佳呢,尽管没老陈那样的能力,但只要有人找她,就有求必应。她平时话不多,但看到人总是笑脸相迎。村里不仅没有闲言碎语,还有人希望他俩能合在一起过日子。那样多好啊!双赢。刘佳日子过得那么艰难,如果嫁给老陈,什么问题都可解决了,后半辈子也有依靠了。老陈虽然年纪比她大十七八岁,但在如今这个老夫少妻盛行的年代,这根本不是问题。而老陈也不吃亏,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这种说法在城中村很流行,刘佳也有所耳闻,但她可没有这个想法。倒不是由于年龄的差距太大,像她这样已经四十多岁的一无所有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她没有想法除了心里忘不掉死去的丈夫,还认为这事绝无可能,老陈这么一个有钱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真心看得上她呢?再说了,如果真的那样,话可能又要倒过来了,会说她刘佳是贪图钱财。自然,也会说老陈是贪图年轻貌美,想老牛吃嫩草什么的。

因此,两人的空间距离虽近,但心理距离并不近。

还有一件事刘佳一直念念不忘,甚至耿耿于怀。

那是她离开康复中心去办手续时,康复中心的主任给了她两万元钱,说是一位爱心人士给她的。

他是谁?住在哪?刘佳忙问。

他不肯说,还再三关照我替他保密。

这不可能啊,主任。我是外地人,除了村里,很少有人知道我来这里,还了解我家的情况。刘佳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主任说,现在网络那么发达,可能是有好心人把你的情况发到网上去了。

刘佳拿着这钱,心里惶惑不安,将信将疑,她忽然想到了老陈,会不会是他干的?可是,她回家后找到老陈一说,老陈矢口否认。还说,你又没向我提过你的困难,那天你不是说即使花再多的钱你也愿意去,我以为你有钱呢。刘佳心里虽依然认定是老陈,可老陈不承认,她也无奈。

刘佳继续在中介所值晚班,老陈也继续隔三差五地找她聊天。事实上,刘佳来中介所,似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在这里聊天,可以更放松自然,因为没人认识他们。

老陈总是在刘佳下班前离开,从来没有与她一起回过城中村。

有一天晚上,老板娘来取一样东西,见到了老陈,觉得好奇,就和他寒暄了一番。次日交接班时,她特意向刘佳打听了一下老陈的情况。刘佳如实跟她说了。老板娘听后说,哎哟,还是个有钱的老头儿,看上去挺清秀挺干净的。刘佳笑笑,不置可否。

老板娘忽然把嘴凑到她的耳边,我发觉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什么意思?刘佳问。

喜欢你呀!老板娘说。

啊哟老板娘,这种玩笑开不得啊!刘佳羞红了脸。

我可没开玩笑,我从他看你时的眼神里就发觉了,我的感觉很准的。老板娘笑道。

求求你,老板娘,别拿我寻开心了好不好。刘佳说。

说来也怪,老板娘似乎对老陈很感兴趣,从那以后,她常常有事没事地来中介所转一下,看到老陈,就跟他聊几句,一来二去,两人也混熟了。

6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儿子王纯就要高考了。

这之前,刘佳也曾多次跟班主任李老师联系,问王纯的情况。李老师说,一切正常,请她放心。不过经过上次的折腾,影响还是有点,重点大学恐怕有些困难,但一般的本科应该问题不大。

那就好,只要人健康,哪怕专科也没关系。曾经沧海难为水,刘佳如今好像想通了,他们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深处,从来没奢望过出什么大学生,做人要知足。

高考成绩终于下来了,三本。

所谓三本,就是自费本科,也就是说,除了正常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要额外交几万元。刘佳为难了。

她家里已拿不出多少钱。早年靠丈夫和自己打拼积蓄下来的钱已所剩无几。丈夫的死完全是个人的责任,没地方赔偿。给丈夫买墓地办丧事花了几万;自己中风,康复治疗,花了十几万;还有儿子住院做心理治疗等。此外,刘佳平时自己省吃俭用,却不肯亏待儿子,在儿子身上,刘佳拒绝寒酸。

为了儿子能上大学,刘佳只好到处借钱,为此,她找了所有她认识的老乡,拼拼凑凑借了一些,社区曹文雅主任也为她从慈善机构申请到了5000元资助,王纯的班主任李老师则从学校为她争取减免了2000元。这样七七八八地算下来,至少还差两万。刘佳为这两万愁得夜里睡不着觉。

老板娘看出了她的为难,主动提出借给她一些,但刘佳坚决不要,说,你生意那么差,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放心,这钱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让刘佳稍感意外的是,房东老陈居然没问过她这件事。如果老陈这次主动提出借钱给她,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她倒也会接受。但老陈不主动提出,她绝不会开口。她怕老陈会对她有看法,从而破坏她在老陈心目中的形象。

有天晚上,老板娘趁老陈不在的时候,走进来对刘佳说,我在你们村有个朋友,她告诉我老陈想在市区买房子,是他在国外的两个儿子硬要他买的,说城中村的环境太差,叫他到市区去住。

刘佳的心咯噔了一下,她有些失落,这样的话,老陈就要远离自己了。

老板娘又说,要是他能在我们这里买就好了。

刘佳朝她笑笑,这个倒不清楚。

刘佳,老陈对你挺好的,你可不可以去跟他说说从我这里买?如果成功了,我分你一半中介费。

钱我是不会要的,刘佳有点为难地说,老陈这人是很好,但买房子是件大事,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万一他另有打算呢?

老板娘叹息道,唉,这生意真难做啊!停了一会儿,她又对刘佳说,要不这样,刘佳,我去跟他开个玩笑,就说要是他在我这里买房,我愿意做他的红娘,看他什么反应。

这怎么可以?我不同意!刘佳焦急地说。

老板娘很不高兴地说,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假如他来找你,你就说,这件事你压根儿不知道。假如他来找我,我就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当真了?

刘佳沉默了。她想起了老板娘刚才的叹息,想起了自己在中介所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等于白拿她的钱,便小声说道,那随便你吧,反正钱我是不要的。

几天后,老陈果然买了房子,老板娘给了刘佳两万元。刘佳不肯要。老板娘正色道,我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说话算话,既然我说过要分给你一半中介费,就必须兑现。刘佳拗不过她,只好暂时收下,说我会还你的。

然而,刘佳的内心很是不安,觉得自己和老板娘合伙骗了老陈。这天晚上,她希望老陈不要过来,免得尴尬,但老陈还是来了,若无其事地来了。刘佳低着头,好一阵子才问他,你买房子了?嗯,买了,老陈说。是老板娘叫你来这里买的吧,她跟你说什么了?不,是我主动找她买的,这事有些日子了。

原来如此。

刘佳又找到老板娘,把钱还给她,这钱我不能要。我问过老陈了,他说房子是他主动找你买的。我不能拿你的钱。

老陈瞎讲,老板娘说。就算老陈说的是真的,假如没你在这里,他会找我买房子?所以还是有你一半的功劳。

反正这钱我不要,实在没办法,我自己去向老陈借。

真拿你没辙,老板娘叹口气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就实话对你说吧。这钱不是我的,是老陈的。那个办法也是他想出来的。可是刘佳,你还是不要向他捅破。一则我答应过老陈,对你保密;二则别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刘佳,人活着总有机会报答的。

刘佳只觉得心里涌上来一阵暖意。好人哪!好人真多。他们默默地帮助着自己,春风化雨般的温暖,春风化雨般的滋润,又春风化雨般的悄无声息。其实,刘佳不知道,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一个精神病患者,那么依恋着她,那么铭心刻骨地记着她,而她却想不起为他做过什么。一个人被另一个人铭心刻骨地记一辈子,而前者居然不知道原因!

润物细无声。

儿子王纯总算顺利地进入了大学。刘佳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又一个晚上,老陈来中介所时对她说,他在住建局的一个熟人告诉他,他们村已列入拆迁规划,估计不久就要拆迁了。

刘佳一听,心里一沉,随即皱起了眉头。

老陈说,经过这一轮拆迁,城中村基本上没有了,你怎么办?到市区租房很贵的。

是啊,市区的房子哪里租得起呀!当年她和丈夫就是因为租金太贵才把家安在偏远的城中村。但刘佳嘴上却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好顺其自然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老陈想了想说,我买的房子是带车库的,你可以住到车库里去。厨房和卫生间向你开放,你可以随便用。王纯放假回来,我专门给他留了个房间,这孩子我喜欢。

刘佳感觉心头一阵热。老陈啊,你又不会开车,买哪门子车库呀!她认定老陈一定是有预谋的。她现在可以十分肯定,康复中心主任给她的那两万元钱确是老陈的,而为她减免的那部分治疗费用也一定是他和主任“串通”好的。

刘佳的喉咙哽咽起来,她禁不住哽咽,然后声音有点大地说,老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老陈的反应出人意料,他朝刘佳扮了个鬼脸,嬉皮笑脸地说,喜欢你呀!

而刘佳的反应更出人意料,她没有脸红,没有慌乱,也没有觉得有任何冒犯,甚至没有紧张与尴尬,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其实,其实我也喜欢你啊! 

【作者简介:陈文超,浙江绍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数十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绍兴往事》,曾获《安徽文学》奖和浙江省文化系统兰花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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