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2期|吴晨骏:兼爱
蒙城县马集镇南部的仙人山中,一辆银色捷达车“哐哐”地行驶在水泥路上。路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林木。彭浩宇控制好方向盘,尽量避免汽车前轮压在突然出现的坑洼里。他从省城出发,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两小时车,来到这里。经过一座高大的风力发电机时,他踩了一脚刹车。风力发电机发出的呼啸声像一个巨人的喘息。
杨丽雯在电话中对他说:“过了风力发电机,再往前开三百米,从电线铁塔旁边的小路进来。”彭浩宇心跳加快了。在杨丽雯失踪的这五天中,彭浩宇打了无数遍杨丽雯的手机,都不能接通,杨丽雯的手机要么占线,要么拒接或无人接听,直到今天上午,杨丽雯主动给他打了电话。“你先不要问我。我们见面后,我会解释给你听。”杨丽雯说。
彭浩宇离家前,电话通知省城工学院墨子学社的负责人,推掉原定下午由他主讲的关于墨子“兼爱”学说的讲座。他明知这会影响他在大学生中的信誉,但他不得不这样做。与他共同生活了半年的杨丽雯的无故失踪,严重打击了他那学者的自尊心,这五天中,他没有一天夜里不梦见她。现在有了她的消息,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她。
汽车在电线铁塔前停下。彭浩宇观察好地形,向左打方向盘,汽车慢慢驶上铁塔旁边铺满碎石头的小路。小路通向一所铁篱笆围成的院子。院子前的空地上,停了一辆三轮货车。彭浩宇在货车边停车熄火,下车活动筋骨。秋天的阳光从树冠上照下来,一群鸭子在院子外的一条溪水边“嘎嘎”地叫。
“老彭,我听到你汽车的声音了。”杨丽雯从院子里跑出来,拉开铁篱笆上的院门。
“丽雯。”彭浩宇看着杨丽雯。五天不见,杨丽雯从城市时髦女人变成村妇了。她身上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过于宽大的绿色长裙,脸晒黑了,头发乱糟糟地盘在脑后,她浑身唯一能让彭浩宇想起往昔的,是那长长睫毛后的眼睛。半年前,彭浩宇去蒙城县甘泉书店宣传他的书《〈墨子〉要义新解》,书店销售员杨丽雯的一双漂亮眼睛吸引了他。那天傍晚,他请杨丽雯去蒙城商贸中心里的咖啡店聊天,她扑闪着这双眼睛,向他请教了墨子的“兼爱”和孔子的“仁爱”之间的差异。他了解到,杨丽雯高中毕业后应聘进了书店,是书店的老员工了。她出生在蒙城县县城一户平民人家,从小喜爱读书和幻想,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对象。彭浩宇当即向她表白了爱意,她接受了他,跟他去了省城。
“别傻站着,进来坐。你开车挺快啊。”杨丽雯一只手扶着院门,另一只手向他摆动。
“是啊,很顺利。高速公路上没什么车。”彭浩宇走进院子。院子里有两座房屋,左边是红砖红瓦的正屋,右边是白墙灰瓦的厨房。杨丽雯招呼他进正屋,正屋大门与客厅相通,大门两侧有两个卧室。客厅里陈设很简单,有一张方桌、两条长凳和一只圆凳。他在长凳上坐下。
“今天早上给你打电话后,我和我老公去马集镇买了猪肉和鱼。”杨丽雯给彭浩宇端来茶杯,“晚上我们陪你喝酒。”
“你老公?”
“前天我们才领了结婚证。他现在在田里干活。他叫严峰。”
“我没听你说起过他。”
“我喊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我有自己的家了。”
“我们在省城的家不好吗?”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老彭,你别生气,请你理解我。我不可能一辈子与你同居。”
彭浩宇对婚姻有恐惧感,自从他三十岁那年与前妻在大吵大闹中离婚之后,他就决心不再结婚。半年前他与杨丽雯同居后,他对她说了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当时杨丽雯没有表示反对,她说:“结婚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相爱。”彭浩宇自认为这半年中,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去爱她了。他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爱护她。每月十号从省城墨子研究会领到工资,他就分一半给她;每天下班后路过超市,他总进去买一些她喜欢吃的零食;而陪她逛商场买衣服,则是常有的事。他没有催促杨丽雯找工作,他知道像杨丽雯这样没有读过大学的女人,在社会上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她与其出去辛苦工作,不如在家帮他整理资料。她曾经整理过一份墨子年表,把墨子生平与战国初年历史结合在一起写,条理清晰,有一定学术价值。
“你什么时候有了结婚的想法?为什么不告诉我?”彭浩宇压抑着内心的不满情绪,掏出香烟,点烟时手微微颤抖。
“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告诉你?”杨丽雯也问这两个问题,好像她自己才是提问者。她坐在方桌的另一边,身上穿的绿色长裙其实是一件罩衣,袖口有松紧带。在这山里生活,树枝、野草和带刺的藤条是衣服的天敌,需要在好衣服外裹一件这样的罩衣。杨丽雯看着左手背上的一条伤痕—它像一条蚯蚓—昨天她在厨房生火时,左手背被木柴划伤,流了好多血。“一个月前的一天上午,你上班了,我待在你的房子里实在无聊,就下楼去小区外,穿过热闹的商业街,沿着秦淮河的河沿向前走。河上前后都架着桥,风景很美,我常常去散步。我走到前面的桥洞时,一个人影从一堆纸盒子里钻出来,吓了我一跳。我退后几步,看清他是个年轻小伙子,我高声呵斥他,他笑着对我说,姐,别怕,我住在这里。我听他说话有蒙城县口音,见他没有恶意,就问他怎么混得像流浪汉一样。他说他打工的工厂倒闭了,没钱住旅社,只能在桥洞里用纸盒子搭了个窝。”
“他就是你现在的老公严峰?”
“嗯。他就是严峰。仙人山中的这个院子是他家的老宅。他父母去马集镇跟他哥生活了。”
“一个月了,你把他藏得很深啊。”
“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他。那次见面时,我出于对老乡的关心,给了他一百元钱,让他买点好吃的。我以为以后不会见到他了。我没必要对你谈一个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吧。”
“那你后来……”
“你可能已经忘了—在我与严峰认识后不久,有天夜里,我和你做完爱,你躺在床上喘气,我对你说了我的痛苦:在现在的生活中,我只是一个配角,一个洗衣做饭的佣人,一个供你发泄性欲的工具,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没有自我;我才二十五岁,我不想一直活在你的阴影里。你听后敷衍我说,你衣食无忧,够幸福了。从那夜起,我怀疑起我们的爱情,对你不再抱有太大的希望,感觉你不是真正能走进我生命的那个人。我失眠了。我想,如果我离开你,去寻找新的爱情呢?那会是什么前景?也许我的生活会变得一团糟,但如果我能因此找到我的人生价值,能让我为自己骄傲,那我就无怨无悔。”
“哦,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很抱歉。”
“那夜之后的一天,我吃完午饭出去散步,又来到了秦淮河边。
天上下着小雨,我打着伞,走在湿滑的河沿上,一步步向那桥洞靠近。桥洞里的那堆纸盒子旁边,增添了几盆绿色植物。两根竹竿斜撑在桥墩上,中间绑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晾着汗衫和短裤。我向纸盒子里喊了严峰几声,没人答应。纸盒子里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秦淮河河面上漂着一艘游船,我看到船舱的窗户里,几个游客向我指指点点。一小时后,被雨水淋湿的严峰,手里拎着一袋空饮料瓶回来了。他认出了我,这让我很感动。他说,姐,我去捡瓶子了。我问他有没有吃过饭,他说在麦当劳吃了别人吃剩下的汉堡。我心里一沉,他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我要帮他出出主意。那天我与他谈了很多,从蒙城县他老家的情况,谈到他考进省城的技校,谈到他在省城电子厂装配车间里的工作。他叹了口气说,我很喜欢那份工作,厂房很新,灯光很亮,工人进车间都要换无尘服,就像在电影里一样。那么好的厂怎么能说倒闭就倒闭了呢?他想不通。我劝他说,你还是回蒙城县老家吧,那里有你的亲人。”
这时院子外有人喊:“丽雯,那是老彭的汽车吗?”
“严峰回来了。”杨丽雯脸朝正屋门口说:“是的,老彭到了。你把青菜放在厨房,来正屋坐坐。”
严峰搓着双手走进正屋。他身材魁梧,脸部轮廓生硬。彭浩宇与严峰握手时,闻到了从严峰的粗布衣服里散发的汗味。
“我刚才正与老彭说到你。你不介意吧?”杨丽雯的大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没关系,你全都告诉他吧。”严峰也在方桌边坐下。
“我劝严峰回蒙城县,起初他不肯,他怕他父母责怪他。我资助他几百元钱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让他找份送外卖的工作,这样好歹他能养活自己。后面一些天我与他的关系更近了,我总去桥洞看他。五天前他说,送外卖的人太多了,赚不到什么钱,他准备听从我的建议,回老家搞养殖、种菜。我说,好啊,回老家很好。他提出一个条件,要我与他一起回蒙城县,他不想单独面对父母。我说那也行,春节之后我就没回去,在陪他见过他父母后,我也可以顺道去县城里见见我父母。”
“你就不怕我担心你吗?”彭浩宇委屈地说。
“我不辞而别,是因为我知道,你肯定要阻止我。我不愿与你翻脸。我从你那里学到了墨子‘兼爱’的道理,懂得了同情弱者,爱这个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我很感激你。”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结婚的?”彭浩宇问。
“来到这里之后。”杨丽雯说,“我假扮严峰的女朋友与他父母见面,他父母对我很满意,主动提出他们二老搬到他哥那里住,腾出这个老宅做严峰和我的婚房,把山里的两亩菜田和一片林地交给我们打理。我和严峰商量,干脆假戏真做,我们结成真正的夫妻,在这仙人山里开始新的生活。我现在每天活得都很充实,早上读《墨子》,中午与严峰去菜田浇水,傍晚在山路上跑步,顺便捡拾一些烧火的木柴,天快黑时,把放养在旁边溪水里的鸭子招回来。我们过些时候还要在林地里建大棚养鸡,那时我们就更忙了。老彭,你在这里玩一两天,严峰会带你到山里转转。你抽烟多,山里的空气对你肺部有好处。”
“我不能耽搁太久。我明天上午去山里,下午回省城。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祝福你们了,祝你和严峰生活美满,白头到老。我出去打个电话。”彭浩宇站起身,走到正屋门外,拨通了省城墨子研究会赵会长的手机。
他对着手机讲话,向院子里走,院子靠后的地方有一口水井。水井后面的铁篱笆外,是深深的树林。在正屋的斜后方,还有一间木门紧闭的小房子,它被正屋遮挡了,所以彭浩宇进院子时没看到它。它墙面的石灰和腻子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墙体里大小不一的青石块。墙上嵌着一个方形的窗户洞,一根缀满绿叶的树枝从生锈的铁窗棂里伸出来。窗户正上方的屋顶鼓了一个包,有几块红瓦明显错位了。
彭浩宇回到正屋里时,只有严峰一个人在里面喝水。“丽雯去厨房生火做晚饭了。”严峰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彭浩宇没话找话。
“是的。初中毕业时,我考取了省城的技校。”
“你打算以后就在山里生活了?”
“那也没办法啊,我在省城待不了。我以后跟着丽雯,她要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严峰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平静地说。
太阳很快落山了,天色暗淡下来。严峰去厨房拎来一瓶白酒和一只太阳能马灯,按下马灯的按钮,耀眼的白光洒在方桌上。“山里修电线,停电三天了。”他打开酒瓶盖子。
“双沟特酿。好酒。”彭浩宇看着酒瓶上的字。
“上菜了。”杨丽雯端着红烧鳊鱼和青菜烧肉,风风火火地走进正屋的客厅。
晚饭的气氛轻松愉快。一瓶白酒,他们三个人分着喝。杨丽雯从头到尾只喝了一杯,彭浩宇和严峰每人各喝了四两。在喝酒的过程中,彭浩宇坦言他尊重杨丽雯的决定,他是一个向中年迈进的人,有没有爱情他都能活下去,他不想做严峰和杨丽雯两人爱情的绊脚石。酒精在彭浩宇身体内乱窜,他整个人失重了,他去院子角落小便时,控制不了平衡,东倒西歪,幸好有严峰扶着他,他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彭浩宇被安排在正屋左边的卧室里睡觉。夜里他起床,踩着月光,去到院子后面的那间小房子前。彭浩宇看到那根伸出铁窗棂的树枝变粗了,它沿着窗棂向上爬,爬上屋顶,以闪烁着星星的夜空为背景,对彭浩宇摇晃树叶,像是在向他求救。他无奈地对树枝说:“你依附的树干和树根都在房子里,我怎么救得了你呢?”树枝很悲伤,它掀起屋顶的瓦,一片片往下扔,有一片朝他的脑袋飞来。彭浩宇赶紧睁开眼,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天亮了。
上午,严峰带彭浩宇去山里,他俩在与溪水平行的山路上散步。山风吹在身上,彭浩宇感到无比惬意,完全从昨晚的酒醉中醒了。一路上他与严峰聊着闲话,他问院子里那间小房子做什么用,严峰告诉他,那小房子是爷爷留下的,现在做柴房。
溪水淙淙的流淌声、林中小鸟的鸣叫声和他俩的脚步声相映成趣。溪水越往前流,水面越宽,在拐了一道弯之后,溪水流入山洼里的一汪大湖。湖边栽着垂柳,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湖面飞翔。一处山岩突出到湖水里,形成一座岛。岛上整齐站立着几排像积木一样的楼房,楼房墙体反射着金色阳光。
“这一带山水很像仙境。难怪这里叫仙人山。”彭浩宇朝湖和岛挥挥手。
“很多人都这样说。传说仙人们路过蒙城县时,在前面岛上歇过脚,下过棋。”
“我要是仙人,也会在那里停一停。那些楼房是……?”
“几年前,有人在岛上建了一个度假村。”
当彭浩宇进入那座岛、那个度假村后,才发现度假村其实只是一片废墟。在岛的入口处,是枯枝败叶散落一地的停车场。岛上楼房的每一扇窗户里都是黑乎乎的,不见一个人影。最靠近路边的一栋楼房的墙上,挂着“仙人山度假村”的褪色招牌。那栋楼房里的电灯电线都被拆光了,柜台、桌椅也都被搬走了,一张旧沙发趴在玻璃碎裂的落地窗前。度假村里的凉亭和厕所都残破不堪。几个景点:仙人棋坪、仙人洗觞池、仙人脚印、仙人洞,全被野蛮生长的竹林、树林和荒草吞噬了。
彭浩宇站在岛上的高处,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心里平添一点遗憾。这个度假村应该拥有过辉煌的时刻:帅哥靓女在草地上穿梭不息,达官贵人在凉亭里喝茶大笑,钢琴在湖边弹奏着美妙音乐。现在这里只剩下逝去时间的残骸,展示给他这样的闯入者。
出了度假村,彭浩宇去严峰家的菜田参观,菜田在一处较为平整的山坡上。田里种着青菜、菠菜、韭菜、大蒜、生菜等,绿油油的一大片。严峰说他父母在每月尾数1、4、7号的日子,会挖一些菜去马集镇农贸市场出售,以后这样的事就要由他和杨丽雯做了。彭浩宇先是赞叹了菜田面积之大,接着引用墨子的话“食者,国之宝也”,鼓励严峰安心在山里搞好农业。
杨丽雯骑着三轮货车,拉了两只水桶来到菜田另一端。“严峰、老彭,过来帮忙浇水。”她的喊声在寂静的山野里跳跃。严峰跑过去,拎起一只水桶,娴熟地把水泼向菜田。
彭浩宇接过杨丽雯递给他的水勺,给一行生菜浇水,“墨子在田边向弟子们讲学。丽雯,你也可以在田里背诵《墨子》,一定很有收获。”
“好的,我会这么干。”杨丽雯从三轮货车上搬下水桶,跟在彭浩宇身后。
中午吃过杨丽雯下的鱼汤面,彭浩宇在院子门口与她道别,“从今以后,我俩就算是分道扬镳了。当然我们还是朋友,你与严峰去省城时,打电话给我,我请你们吃饭。如果你们经济上有困难,我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帮你们。”
“谢谢老彭。我们没什么困难,你把身体搞好,晚上写书不要熬太迟。”杨丽雯大眼睛里含着笑。
彭浩宇钻进捷达车,打着火,掉转车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并排站着的杨丽雯和严峰,这对夫妻挺般配,可他们都只有二十多岁,能在这荒僻的山里一起熬过余生的漫长岁月吗?
捷达车向右拐,驶上水泥路。前面蓝天白云下,风力发电机挥舞着它巨大的叶片,拦住捷达车的去路。捷达车毫不畏惧地向前冲。眼看双方要发生火拼时,捷达车“哧溜”一下从风力发电机旁边滑了过去。
一刻钟后,捷达车狂奔在从蒙城县去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彭浩宇紧握方向盘,盯着前车的车尾。很奇怪,直到现在离开了仙人山,他才感觉自己被杨丽雯遗弃了。一种孤独感充盈着他的心,他有点难受。
时光荏苒,三年后的一天傍晚,彭浩宇在秦淮河边的媚香楼酒店,接待来省城参加图书订货会的宋老板。三年半前,正是在宋老板的蒙城县甘泉书店,彭浩宇认识了杨丽雯。与宋老板同来的还有书店业务经理小邢。小邢特别能喝酒,一开席就敬了彭浩宇三杯酒。宋老板说在图书订货会上,看到了彭浩宇的新书《墨子的平等博爱观》。他还透露了一个消息:杨丽雯已回到甘泉书店做销售员。
“你见过的,那个大眼睛的姑娘杨丽雯。”宋老板说,“我听说她与马集镇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生了一个男孩。前段时间,那小伙子得肺炎死掉了。杨丽雯带着孩子回到县城里的娘家。她生活没有着落,来找我,我二话不说就让她第二天来书店上班。”宋老板不知道杨丽雯与彭浩宇的真实关系,当年杨丽雯从书店辞职时胡编了个理由。
“哦,她老公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惜啊。”彭浩宇惊讶地说。
“谁说不是呢。杨丽雯没有以前漂亮了,一个单身女人带孩子很不容易。”小邢端起酒杯,“彭老师,喝!”
宋老板说:“这次来省城,我本来想叫杨丽雯也来,不巧书店另一个销售员家里有事,她只好留下照看书店。老彭,杨丽雯经常和我谈到你,说在墨学方面,她是你的粉丝。你看,下个月你有没有空去一趟蒙城,在我们书店办个墨学讲座?”
彭浩宇想了想,“好,我争取过去。”他与宋老板碰了一下酒杯。
酒喝到半酣,大家情绪亢奋起来。小邢开玩笑说:“彭老师,你不也是单身吗?干脆你娶了杨丽雯,这样你就能多去蒙城,多到我们书店了。”
“哈,我没问题,就是杨丽雯不一定能看上我啊。”彭浩宇一仰脖子,酒滑进口中。
“老彭,你要是真有心,我去做媒。”宋老板显得很开心。
他们喝到夜里十点半才散席。把二位客人送到附近的旅社后,彭浩宇还不想回家,他穿过商业街,来到秦淮河边,顺着河沿向前走。他抽着香烟,嘴巴里喷出酒气,他同情杨丽雯的不幸遭遇,但又很犹豫要不要与杨丽雯重修旧好,她现在有孩子了,孩子会消耗他的精力,使他无法专心治学。
河两边的路灯照着黝黑的河水,远处大报恩寺塔明亮的塔尖伸向夜空。风吹拂着彭浩宇的醉眼,偶尔有一两个跑步锻炼的人从他身旁跑过。他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墨子》里的话,“所为不善名,行也。所为善名,巧也,若为盗。”
不觉中,彭浩宇走到一座大桥的桥洞前,这就是杨丽雯遇到严峰的桥洞吧。他停下脚步,向昏暗的桥洞里看,什么也看不清,他打开手机的电筒,光圈落在一个绿色帐篷上。帐篷里一个女人叫道:“谁呀?”
“没,没事,我路过这里。”
“你走吧,不要影响我睡觉。”女人说。
“好,我走了。”他说。
【作者简介:吴晨骏,1966年生,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现居南京。著有小说集《明朝书生》《我的妹妹》《柔软的心》《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诗集《棉花小球》,长篇小说《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