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越之:自山河中见岁月
我在188体育官方ios《屈大均的异象世界》中提了一笔云南:
云南也是南方,与广东截然不同的南方,南方不止一种。
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深意,不过岔开一笔闲笔,让文章多点透气的空间,却未曾想到后来和曾春艳的188体育官方ios《河流之外》一起刊登在《天涯》上。南方与南方、文字与文字自有一种呼应和互文,只是云南的山河,要远比岭南的深厚和澎湃,文章笔力的雄浑和结尾的轻盈,也令我沉迷和心折。
“新南方写作”常以地理空间为叙事支点,但曾春艳笔下的地理并非静态的坐标,而是流动的、复调的山河。在这片被群山与流水切割的西南边陲,河流不仅是自然景观的载体,更成为连接过去与当下、中心与边缘、个体与集体的通道,展现出新南方写作独有的精神张力。这种书写策略,使地理空间成为时间的载体——浑黄的江水裹挟着高黎贡山的碎石,滇缅公路的白骨铸造成历史的血路,德昂族的迁徙轨迹被水流冲刷成大地上的纹理。河流的“纵向延伸的曲线”不仅划分了地理边界,更串联起散落于时间中的历史碎片。
谢有顺曾经提醒,历史的诱人之处,正是那些长年沉潜在民间文化或幽暗记忆里的独特段落,它与在野的文化、异质的文化、民间的传统一脉相承。当我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好走在一条岭南的河流边上,夜色降临,河岸上支起夜宵摊位,一行灯火照亮水面,我反复吟诵《河流之外》中萧乾的引文,苍凉而冷峻,有一些幽暗的记忆同样被照亮:
“八十多年前,香港《大公报》记者萧乾在讯息中写下:‘如果你有机会到这里(缅滇公路)旅行,你别忘了听听车轮下面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为这条公路捐躯者的白骨,是构成历史必不可少的原料。’”
滇缅公路的修筑史被曾春艳称为“一条收尸、抬尸、驮尸、埋尸的血线”,这一意象将地理空间暴力转化为历史记忆的伤口。文中对筑路民工的描述——“老年人、妇女和儿童用鲜血和生命替从军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建造了这条奇特的‘妇孺公路’”——颠覆了传统宏大叙事中的英雄主义,转而聚焦于被历史遗忘的“无名者”。这种书写方式,与新南方写作对“小历史”的关注不谋而合:通过挖掘地方性经验中的个体创伤,解构国家叙事的单一性。
尤为重要的是,曾春艳将滇缅公路的“血线”与河流的流动性并置,形成记忆的复合结构。当“车轮下面咯吱咯吱的声响”被解读为“捐躯者的白骨”时,物理空间的移动(公路)与精神空间的凝固(记忆)产生剧烈摩擦。这种摩擦在文本中具象化为“雨雾弥漫的怒江”与“野人山的瘴气”——自然景观成为历史创伤的见证者与共谋者。通过这种复调叙事,她揭示了新南方写作的另一个维度:地方不仅是记忆的载体,更是记忆的参与者。地理空间的物质性(如河流的泥沙、公路的石碾)与人类活动的痕迹相互渗透,地理承载着记忆,地理成为了记忆。在岭南,在伶仃洋畔,数百年来珠江冲积的泥沙凝固成我脚下的土地。“沧海桑田”在此地具象化,我对这一点有着很深的体会。
在全球化与本土化的撕扯中,南方并非一个等待被书写的“他者”,而是充满主体性的叙事场域,岭南是如此,云南更是如此。正如德昂族的茶叶图腾在迁徙中不断重生,188体育官方ios写作的使命正在这里——在河流的奔涌与公路的裂缝中,从时间中寻找那些被遮蔽的、轻盈的、逆水飞翔的力量,让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成为“流水送来的一片茶叶”,落在时间长河的滩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