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春艳:流水的命运
2020年,疫情席卷全球,我们被迫封闭在有限的空间里,生活似乎停滞了。除去上网课的时间,我都在大量的阅读,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读完了奥利维娅·莱恩的《沿河行》。莱恩在遭受感情创伤后,沿着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沉的乌斯河徒步42英里,从源头到入海口,并在行走中回顾了13世纪的贵族战争、19世纪的恐龙化石造假事件、肯尼斯·格雷厄姆创作《柳林风声》所面临的困境以及伍尔夫在乌斯河边的挣扎等历史切片,通过一条河流的局部叙事,串联起了那些“边缘的、被遗忘的”细节,以此来寻找一种与河流、与大地对话的可能。正如她在文中写下的:“一条河流不仅流过空间,也会穿越时间。河流是纵向延伸的曲线,而历史则是点缀在河流每个节点上的坐标点。每一个坐标点都是过去某个时间点上的人物和故事,时间流走,河流和泥沙洗刷和覆盖了一切。”在对河流的“不确定性”(河流是“变幻不定、银光闪烁的世界”)与“确定性”(河流坚定不移地奔涌“教会人类如何面对流逝”)的叩问中,莱恩试图为身处现代性焦虑的我们找到一种对抗时间的方式:在行走中抵抗虚无,在破碎中重建完整,以河流般的韧性面对生命中的不确定性。
读完《沿河行》的第二天,我沿着牛栏江独自走了很久,从下河到中河再到上河,走完了牛栏江流经“小江”(故乡的一个村庄名)的局部。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一条河流:河畔垂柳枝干上密密麻麻的绒毛,架在河流上颤颤巍巍、垂垂老矣的吊桥、流水中支离破碎的枯叶以及河畔长满黄色野花的坟墓。走完牛栏江流经“小江”的局部,我只用了10个小时,可就是那么有限的一个局部,却收藏了奶奶、母亲和我的生命轨迹,我们三代人都没能走出它的流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河流的流动性与永恒性,并由此写下了另一篇188体育官方ios《乡野之上》。
2023年5月,我沿着红河,从海拔2000米的南高原驱车至“世界的底部”——河口,在历经痛苦的耳鸣后,我抵达了这个海拔还不到70米的低处。当我沿着南溪河、红河行走时,看到的不是流水本身,而是河畔用独特的语调贩卖香烟和纪念币的越南阿姨、试图用人民币获取越南媳妇的温州小伙、满山坡的茴香砂仁和青芒果、沿河畔两岸蔓延的灯火及灯火中越南和中国两个国度的不同日常。我在南溪河的河岸写下:“风从越南吹来,带着/隔岸的欣喜与狂欢/我们谓之生命中绝无仅有的‘孤本’/再举杯/时间枯死在体内/所有的活动彻底隐于瞬间”,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了河流的流动性与永恒性。同年8月,我沿着龙川江—瑞丽江,呈U字型在祖国最末端的边陲小城徘徊,过保山的腾冲、龙陵、潞西至德宏的陇川、芒市、瑞丽,在龙川江—瑞丽江的指引下,我一路走到了流水的归处:芒艾村弄丙段公路的左侧,高高的铁栅栏外,瑞丽江流向缅甸,与恩梅开江汇合后以“伊洛瓦底江”的名义继续奔赴安达曼海,最终在印度洋的孟加拉湾搭建起高黎贡山深藏于海底的隐秘支脉。返程时,我沿着畹町河至陇川境内,又沿着大盈江过德宏的盈江、梁河至保山腾冲。这次始终没有离开过河流的旅程便是188体育官方ios《河流之外》的出处。
云南是众多河流的局部构成的一个整体性空间,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元江(红河)、南盘江和伊洛瓦底江(独龙江),这六大水系将高原、山地、盆地、峡谷等不同地貌单元连接在一起,构成的不仅仅是一个个具体的场景,更是一种隐喻,关于时间、关于文明、关于某种具有流向性的东西。河流流经地域,河流之外,是“众多民族所创造的各自独立又极其兼容的古老文明”。就像我188体育官方ios中所写的那样:王小波的知青岁月、滇缅公路的血色历史、遮放的攀枝花和稻田、古老茶农理解世界的方式,这每个局部的细节和历史的切片,又共同构成了我对这些河流的理解,或者说构成了我对“滇西”这个方位的理解。
时间在消失,个体的生命如此短暂,而河流亘古长流,在世界铺开的地方坚定不移地开拔,这种奔流不息的瞬间,却会带给我们一种永恒的抚慰。所有流淌的空间和时间,所有途经河流的万物,所有被现代性规训的过往,都在奔流中永存。从这个层面来说,是河流给予了我们认识世界、理解世界、想象世界的方式,就像格雷厄姆所言:“河流会娓娓而谈世间最好听的故事。”我所要做的,无非是通过我的文字给读者一种在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