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你认为小说应该有什么用?
把小说取名叫《替父还乡》的时候,我多少是有顾虑的。这些年,我写过许多与乡愁有关的小说,试图纸上还乡。但这个小说,从缘起到落笔,真的跟乡愁无关。我真的担心,想在我小说里寻找乡愁的读者,会因此大失所望。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总被人问及一个问题,就是小说有什么用。我无从回答,只得反问,你认为小说应该有什么用?说心里话,我写小说几十年,从来没有想过小说的功用。我的一个大我三岁的朋友,去年退休,退休前来我家,在我书房翻箱倒柜,挑了一大摞我的藏书,其中多是小说。他说,退休了,没用了,有时间看点闲书了。
他把小说当闲书,他把退休当没用,我觉得挺好。我想,阅读并不等同于学习,用它来打发退休后漫长的“无用”时光,是一种不错的选择。阅读本应该是一种习惯、一种兴趣爱好,尽管我心疼我的藏书,还是大方地拱手相送。半年后我去他家,发现他拿走的那些书,就摆在他的书房的书桌上,我用手摸了一下最上面的那本,摸到了一层细灰,就知道他根本没看。倒是他客厅里有几本有关钓鱼的书,翻得起了卷,上面关于什么鱼选什么鱼饵,钓多深的地方,被用笔画了许多弯弯扭扭的线条。据他夫人介绍,他现在已是妥妥的钓鱼迷。我于是就明白,他拿走的我的那些书,现在是真正的闲书,于他是无用之书,真想把它们再要回来。那里面,有好几本还是文学名著。这让我明白,培养阅读兴趣比培养垂钓爱好难多了。一个想在退休后再阅读的人,是成不了阅读者的。也就在那个时候,市里搞一个阅读推广活动,邀我做阅读大使,我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了。我以为,阅读是个人私事,是自我的精神需要,不需要推广。我甚至想,在这样“有用之论”甚嚣尘上的年代,我要引导别人去读闲书,读没实际功用的书,是不合时宜的。
于是就有了一个小说形象,一个不合时宜的老父亲的形象,他迷恋读无用之书,还希望别人也像他一样,他甚至希望他的乡亲也像他那样,成为如痴如醉的阅读者,成为耕读传家理想的继承者,但现实和他的理想之间,相差千里。他的所谓文化责任,在外人甚至他家人那里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好读无用之书的人,却幻想着无用之书有用,其实也是一种功利,是文化责任带来的黑色幽默。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父亲”?
我们这些从乡下走出来的文化人,不要把自己的文化理想强加给自己的故乡,那会成为故乡的文化负担。就像我们写小说的人,别巴望所有人都来读你的小说,要让读者像小说里的曼松,当他某一天因某种机缘与小说相遇,他自然会发现,他的生活和生命中,是需要小说、需要文学的。
我还想说的是,小说取名《替父还乡》是不准确的,小说里的曼松,他确实肩负了父亲的重托,但他并非仅是一个使者,在替父还乡的过程中,他觅到了自己的精神之乡,实现了自我救赎,在“无用”中找到了大有用,这也许就是我写这个小说自鸣得意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