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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传统顺流而下
来源:《小说评论》 | 李修文   2025年03月18日09:27

有好几年,为了写作《猛虎下山》,我一再重读《史记》,在我看来,司马迁笔下的那些不世奇人,与我想要写下的下岗工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张耳和陈余早年为刎颈之交,而后却为利欲争斗得片甲不留,在《猛虎下山》里,他们不过变身为密林中的刘丰收和张红旗。在刘丰收异化为虎之前,张红旗早早便将自己逼迫成一只人形之虎;为了当上将军,吴起不惜杀妻,未至卿相则母死不归,从本质上,与上山打虎的刘丰收为了证明山上的确有老虎,不惜用一个个谎言去裹挟自身及他人,直至再难返回人间尘世,其实是一样的:强烈的想象,终将产生事实,这事实,也终将吞没他们和他们面对命运时的热情与徒劳——当我尝试着将今天的工厂视作当年的朝堂,将今天的打虎密林视作当年的兵家必争之地,某种程度上,《史记》在我的体验里复活了:秦始皇将死之时,各路神灵妖怪纷纷现身,也许近似于一个时代行将结束之时,从工厂背后的山林里终日响起的隐隐虎啸之声?当刘丰收和张红旗不断穿上假虎皮来诱使真老虎现身之时,刘媪感蛟龙而生子,刘邦醉酒而斩巨蛇,乃至《田单列传》里的火牛阵大破燕军,他们岂非正在刘丰收和张红旗的荒悖行径中得以重新生长?

传统顺流而下,穿越唐宋,来到元明,单以《录鬼簿》及《录鬼簿续编》为例,它们所辑录的七百多种杂剧剧目之中,竟有一百八十多个人物或故事与《史记》有关,此中真义,一如T.S.艾略特所言:传统不在我们的身后,而是通过我们的加入,它才挪动了它的步伐。就好像,《聊斋志异》中的许多故事都曾经被前人书写,但是,当它们来到蒲松龄的笔下,近在他眼前的“于七之乱”便与孤魂野鬼们重新相逢了,几乎每一个落魄书生也都与蒲松龄自己的命运重新相逢了——这个矛盾的灵魂,因为终生未第,所以让《聊斋志异》通篇都弥漫着伤感与幽怨之气,然而,这便是“作者的诞生”,这个刚刚诞生的新作者,一边厌恶着“正统”,一边又忍不住被其附体,化名为“异史氏”开始了自己的点评;一边将书生们放置于《考城隍》式的悲惨境地之中,一边又将那么多的妖狐和奇遇送给他们,要我说,这诸多的馈赠,其实是肯定和赞美:这些可怜的人,会被天意送来偿报,在不为人知之处,他们会穿透种种不确定和不被理解,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幸运儿。

在写作《猛虎下山》之前,我阅读过蒲松龄所写的几乎所有“人化虎”的故事,《向杲》里的书生,为了替兄复仇,不得不化身为虎,复仇成功之后,再被人以箭射之,再度幻化为人;《黑兽》里的老虎,为了请黑兽吃饭,埋鹿于地底,鹿却被人偷走,最后的结果,是它被它请来的客人击杀了;《赵城虎》里的那只“义虎”,为了报答曾经救了它命的老妇人,一连多年,它都要衔来食物供养老妇人,即便老妇人去世,它也仍要避开众人去她的坟上致哀。这些老虎,或是有情有义,或是走投无路,从根本上来说,都在验证着蒲松龄式的慈悲与公正:处境莫测之时,生死更换之际,我们笔下的生灵,总要有一个去处,这个去处,如果阳间没有,那便去阴间里找;如果“做人”时找不到,那我们便要化作猛虎、化作孔雀与蝴蝶,去真假难辨的美学世界里找。

米兰·昆德拉在论及福楼拜时曾说:“福楼拜对人类愚蠢本质的发现,才是那个因为他的科学理性而无比自豪的世纪里最伟大的发现。”这句话,常常令我想起《金瓶梅》与《三言二拍》。在《三言二拍》里,几乎每个人都没有过什么愿景和理想,一个个怀揣着自己的欲望,被鸡零狗碎之事驱赶得四处奔走,绝少自控,绝少意志和纪律的干预,这些成书于明朝将亡之时的作品,流淌着真切的时代气息:人们不停地用及时行乐消遣着末世,像看待一个笑话那样看待着自己的生活,唯有如此,人们才能度过此时此刻。也正是因为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三言二拍》的作者才在时代情绪的基础上成为他们那个时代的“作家”。然而也别忘了,《三言二拍》里的丧钟之声,在成书更早的《金瓶梅》里就已经早早鸣响:哪里有什么善恶与因果?哪里有什么未来与过去?无非是,红炉点雪,生也生他不得,死也死他不得;无非是,一笑因缘荒诞,二笑世人偏偏朝着因缘去飞蛾扑火,是为兰陵笑笑生。有鉴于此,也许,我们也可以像昆德拉那样去断言:兰陵笑笑生对人类徒劳本质的发现,才是他所在的时间里最伟大的发现——《金瓶梅》顺流而下,变成凌濛初和冯梦龙手中之笔;伟大的传统顺流而下,让我们放不过传统,也放不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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