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崖:《回微信》创作谈
两天我写完了创作谈,今天开始重写。
不得不说,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怎么写,也很抗拒键盘。它挨着墙放久了,已经形如一块儿砖。最近没有什么文书可写,至少不需要惊动它,动用这么大的仗势。手机足够了,备忘录里敲敲打打,没有青轴清脆的声响,倒配得上工作需要的那些寡淡、没有乐符的文字。
工作上不算烦忙,闲暇构思了下创作谈,想着想着,注意力被几条未回复的工作微信牵引(膨胀着、快要炸的气球,手指总忍不住戳开),读一读,叹几口气,回微信,想抽烟。导进一下PDF,圈圈涂涂,再发回去,只留下不满的骂声在心里。
工作微信要求字句浅显易懂,还要准确,于我这种天生唠叨的人,说话打字就像层层叠叠戴上无数只手套,送出一件易碎的物品。言简意赅?我做不到。但我没法不工作。
为了保全工作,我就要摘下一只只手套,确保那件易碎品捏在有肉感的手里:
首先,裁剪掉副词。
其次,裁剪掉多余的逗号。
然后,删除情绪化的理由。
最后,发出微信,关掉手机屏幕,对着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做个鬼脸😜。
微信这会儿保准言简意赅,只剩下几个大字:“老板,我能行。”
老板在微信里竖了个大拇指。
接着,迷惘,我他妈的怎么可能能行。既然不行,那就去写创作谈呗。
手开始发热了。《回微信》,不就是将那些裁剪掉的手套一层一层再重新套上吗?
有些时候,按照错误的顺序穿上手套,这就是小说的结构;有些时候,手套上有污渍,想尽办法遮挡,这就是小说的对话,人说话不就是这般遮遮掩掩;有些时候,手套短小,没法套在别的手套上面,需要重新理清手套的顺序,这不就是小说的叙述嘛。
微信是即时的,也是过时的,是可以当即回复,也是可以拖延不回复的,最有魅力的是,它可以在对话者温情脉脉时被忘记,在吵架斗嘴时翻出来引用当作证据。是的,它是时间的片段,而且是最天然、未经加工的时间的片段。
如何玩弄时间的片段,这就是一场游戏,由作者发起的游戏。我热爱形式,就好比热爱游戏的门道,如何建立可通行的路线、不可通行的路线,迷路或是绕路,甚至闯破游戏不曾设立的道路(bug),这太他妈好玩了。
至于内容。
让作者写创作谈去解释自己小说的内容,简直就是二道贩子传经,稍不注意,就成了魔坐裟门。挺逗吧,自己篡改自己,自己抹杀自己。
所以我打算借此机会说说自己的看法:戏剧冲突往往由两类人构建,一类是懦弱者,一类是坚强者,前者负责苟且偷生,后者负责殉道。这比较传统,可以追溯到骑士文学,塞万提斯推倒了这类传统,他赋予坚强者懦弱,又赋予懦弱者坚强,角色的活力便来自于自身的矛盾重重。
到了现代,西方宗教的真理代言溘然倒旗,一切价值有待重估,却实际上更贴近于重建,重建便意味着百花齐放,真理林立。人们逐步发现真理的异化以及真理的运动不可停滞(即真理存在短暂停留的时机,却不存在恒定的形态),于是在这期间,人们要不处于懵懂而坚信某种真理的状态,要不转为虚无,难以相信真理的存在(哪怕相信,也觉得不可名状、不可置信,为此感到痛苦,缺乏信仰之跃的勇气)。于是懦弱还是坚强已经不能统领一类人物了,人物复杂了,复杂到真正意义上的千奇百怪。
在此,我的懦弱者是指这样一个群体:充满怀疑而又胆怯于实践的人,过早地感知到真理无存,万事皆有冒头的趋势,却又因安全的生活而行动迟缓,未曾敢于介入世界的改变,于是灵与肉便在这场速度不同的旅程中逐渐拉开距离。
这些懦弱者大多被赋予“矫情”的标签。我也觉得矫情,但令我感觉到惊讶的是,当我们在讨论美德的存在时,我们却未必真正相信真理存在。而当某种确切感受到的情绪在我们心中泛滥时,我们却开始相信真理的存在,并裁剪这些“矫情”的情绪。
要我说,哪怕美德也是一种情绪,这是道德者(无论是经由教育还是天生)天然的情绪,面对这种情绪,我们不应将它挂铐在某种伟大的、统一的真理身边,因为自古以来需要挂铐的都是被驯化的动物。我们应当抬头面对这种情绪,为此单纯自豪,不为此是真理而被宣召的自豪。道德是属于我们自身的情绪,它不属于任何道理、宗教,它来源于我们自身,我们因自身的道德产生天然、流畅的自豪。
又唠叨了两句,抱歉,回归正题。我想写这类懦弱者,恰巧在容易虚无的时代,他们与微信这种虚无的工具严丝合缝。
当面对坚强者时,懦弱者常喃喃道:这是可悲的。而面对懦弱者时,坚强者常断言道:这是可耻的。
这篇小说,是懦弱者同懦弱者互相说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