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聚焦】如何依靠文学这“最后的堡垒”守护人类的主体性?
来源:文艺报 |    2025年03月18日12:23

编者的话

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引发很多写作者的焦虑和恐慌,这种焦虑不仅在于人工智能不断追赶人类智能的步伐,更重要的也许在于他们已经看到,人工智能的强大在不断挤压着人类的主体性,身处于信息社会的算法包围中,人的精神性应该如何突围?如何依靠文学这“最后的堡垒”守护人类的主体性?我们邀请陈楸帆和贾想两位作家、评论家围绕此话题进行深入探讨。

为什么我改变了对AI写作的态度

陈楸帆

2025年春节,当社交网络被DeepSeek生成的古体诗词与颇具“网感”的段子刷屏时,我却回忆起八年前与AI初次联手创作的荒诞情景。

一切始于2017年,Google发表了重磅论文《Attention Is All You Need》并推出Transformer架构,奠定了新一轮人工智能狂飙突进的基础。彼时,我将百万字作品输入由谷歌前同事王咏刚搭建的卷积神经网络(CNN)和长短期记忆网络(LSTM)“陈楸帆2.0”模型,生成的文字支离破碎,人称错乱,如同“随机鹦鹉”拼凑词语。

2019年是一个转折点。当我与AI合作的短篇小说《出神状态》以0.00001分险胜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先生的《等待摩西》,获得《思南文学选刊》AI文学榜第一名时,我意识到人机协作正在突破某个“斯普尼特克时刻”。这台通过学习我所有文本训练出来的机器,已经能产出先锋派风格的段落,而我的工作,却是为这些闪光的碎片构建合理的故事容器。尽管大模型正在改变自然语言处理的底层逻辑,但创作的核心驱动力仍是人类的选择。

在AI尚未占据媒体头条,仅有少数专业人士使用过大语言模型的“前ChatGPT”时代,我是人机共创的先行者与吹鼓手。在我看来,人类与AI不应竞争,而应协作。人类不应惧怕AI,而应去拥抱。人类创作者只有更深入地理解技术,躬身入局去使用工具,才能敞开胸怀接纳AI。2020年,我还策划了一个名为“共生纪”的项目,邀请包括鲁迅文学奖得主在内的多位作家与AI一起创作科幻作品,意在打破人机二元对立,人与机器在创作中互相激发、互相成就,走向真正的共生。

在2019年到2021年间,我还与李开复博士共同创作了《AI未来进行式》一书,用10个发生在2041年不同国家的故事,勾勒出一幅全球化的未来AI图景,以一种通俗易懂的方式,告诉普通读者,AI将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英文版推出一年后的2022年11月30日,OpenAI便发布了ChatGPT,引发全球热潮。也许只需要5到10年,书里的大部分故事就会实现,甚至被现实赶超。尽管书中一些技术细节因为AI高速发展而过时,但对未来趋势的判断却大都应验了,这也使得这本书被翻译成二十多国语言,在世界各地畅销至今,甚至在简体中文版出版三年后,在近期登上微信读书热搜榜的第一名。

这与DeepSeek的横空出世不无关系。

春节以来,我一直在探索DeepSeek-R1,包括各种参数规模的蒸馏模型,以及调用API进行个人知识库的部署。我发现,DeepSeek的中文能力确实令人惊艳,甚至在创作诗歌等短篇幅作品方面,已经能超过90%的人类创作者,这已经是相对保守的估计。不过,它的上下文记忆力还是有所欠缺,输出超过4K token(上下文长度)就会无可救药地发散,而且文风容易变成中文互联网上常见的抖机灵的“油腻”风格。

然而它的强大推理能力以及开源特性却引发我的“深度忧思”。

之前与AI共创的过程中,我时常反思:创作的主体是人还是机器?如何定义“写作”这个行为本身?从技术层面看,人工智能与人脑的认知机制有相通之处,但并非对人脑的简单模仿。从创作实践看,人与AI是协作关系。AI负责那些相对结构化、数据易于学习的部分,如替换名称、细节扩展、风格变迁等;而统领全局、把控方向、精准判断,则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抽象与审美能力。然而DeepSeek的推理能力却使得AI能够“蚕食”甚至“僭越”到人类创作的领地,最大限度地取代本应由人类意识执行的任务。

在我看来,AI在发展初期可能被视为一种协作工具,但现阶段,它已经对人类的创造力和主体性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首先受到冲击的,必然是文字相关的领域。AI将对传统的出版业和传媒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我预估,理论上它能够取代95%以上的人类从业者。这并非危言耸听,新闻业早已经进入了采编审发逐步自动化的快车道,而对于文学创作者而言,除了少数已经建立起稳固个人品牌的头部作家外,大多数人的市场将被AI生成的海量内容所淹没,并且能够以低价高频的方式进行个性化定制。新作者的出头机会将更加渺茫,写作甚至可能沦为一种自娱自乐的行为,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承载谋生的希望。与此同时,大众的阅读习惯和审美倾向也面临着被AI创作内容潜移默化“带偏”的风险。在算法推荐机制的主导下,流量更容易向AI快速生成的内容倾斜,人类原创作品将被边缘化,逐渐失去其应有的关注和价值,这是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文化危机。

然而,我最担忧的是,毫无节制与自觉性地使用AI,对青少年一代将可能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如果能够让AI替我们读完所有的经典,并直接“嚼烂”成金句或者答案,多快好省地“喂”给我们,如同《哆啦A梦》中的“记忆面包”,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挑灯夜战、寒窗苦读呢?基于阅读与书写传统的教育系统又应当如何重新确定自身存在的价值与坐标呢?

青少年们在养成深度阅读、独立思考和创作能力的关键时期,如果过度依赖AI完成学习和创作任务,其相关能力将无法得到充分发展,大脑中负责这些功能的区域也将缺乏必要的训练。这将直接导致他们逐渐丧失自主学习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而这本应是教育的核心目标。更进一步,考虑到大多数人倾向于选择最省力的方式,这种过度依赖很可能导致他们成为被动的“无用阶层”,缺乏主观能动性和批判性思维,成为被算法喂养的“数字宠物”。与此同时,少数金字塔顶尖的科技精英则能够有效利用AI以几何倍数放大智力、信息、资源上的优势,同时保持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创造力和批判性思维,从而与大众拉开越来越大的差距。这种“超级马太效应”将进一步加剧社会阶层固化,形成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个割裂的社会图景正在徐徐展开。

面对AI带来的巨大结构性冲击,我们并非无能为力。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提升全社会的“AI素养”(AI literacy)。在“无条件投降”之前,我们至少要从知识、能力与伦理等角度深入了解AI,了解自己所面对的挑战和机遇。这不仅是一种积极的抵抗姿态,也是保持个体主观能动性、避免被算法同化奴役的关键。我们需要教育公众,尤其是年轻人,认识到AI的局限性,鼓励他们发展独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维,挑战、超越,而不是盲目接受AI生成的一切内容。

作为人类写作者,我们既要警惕“自我工具化”的异化风险,也要摒弃卢德主义式的技术恐惧。当AI能批量生产及格线以上的小说时,真正的创作恰恰要从“合格”走向“出格”乃至“破格”。我的新短篇《神笔》便是与DeepSeek进行“逆向”共创,从它的思考过程而非最终结果来获取灵感,并突破思维惯性的产物。

在AI时代,文学从未像今天这样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AI的迅猛发展迫使人类直面更本质的诘问:人是什么?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觉醒、达尔文进化论对“人类中心论”的颠覆,再到今日AI引发的认知革命,这一问题始终如影随形。当机器能通过图灵测试、生成媲美人类作家的文本时,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在智能谱系中的位置。

而文学的价值远未被充分认知。它不仅是娱乐消遣或精英阶层的文化符号,更是理解人类本质的核心界面,一面对外反映世界,一面向内照亮心灵。AI时代的写作或许也将经历“由外而内”的范式转换,通过写作,人们得以解构自我、对抗异化、集体疗愈,而这些,恰恰是目前的语言模型尚且无法触及的本体论彼岸。

也许,是时候让写作、让文学回归到最本真、质朴的原点:探索心灵,自由表达,开拓前人未曾体验过的美、情感与思想。站在技术狂飙的十字路口,文学的终极使命愈发重要:它既是照亮自我的镜子,也是通向未知的星图。当我们用想象力生成一幅“超越怕与爱”的共生图景时,或许正在重演古老的神话——不是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接受无尽的惩罚,而是人类与机器共执火把,照亮彼此,也照亮更广阔而未知的存在。

(作者系科幻文学作家)

杜甫,或文学的肉身

贾 想

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春,杜甫52岁。那年正月,史思明之子史朝义兵败自缢,河南河北各州全部收复,“安史之乱”宣告结束。远在四川流亡的杜甫听闻捷报,欣喜若狂,写下“生平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站在杜甫人生最快意的时刻,朝前看,距他踏上颠沛苦旅,已有七载;朝后看,距他病逝于寒江孤舟,还有七年。

2016年春,我听到了盲人歌手周云蓬谱曲演唱的《杜甫三章》。《赠卫八处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高》,前一首苍茫,后一首沉郁,幸有“生平第一快诗”处于当中,构成了杜甫人生的三个章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真是杜甫荒凉一生当中少有的欢愉。周云蓬一定懂得这句诗之于杜甫的珍贵,他把这两句作为整首歌最激昂的段落,反复吟唱。

我在这两句诗中,见到了杜甫,见到了他的肉身,他的形象——一个枯瘦、白头的布衣老人,站在一叶顺流而下的孤舟当中,衣袂当风,眼含热泪。“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这些阻隔算得上什么?那一刻,他相信自己可以轻易克服这遥远的路程、越过这破碎的山河。那一刻,他相信故土在望、归期不远,他的生命已经复活。

——在对杜甫肉身的想象之中,我感到伤感,同时也升起了强烈的敬仰。我敬仰这位可怜的老诗人,不是因为他的诗艺多么纯熟,而是因为在所有命途多舛的诗人中,只有他最配得上他的肉身所经受的苦难。不遇、丧子、漂泊、老病。命运到最后也没有成全他归乡的心愿——大历五年(770年)冬,杜甫在潭州往岳阳的一条小舟中溘然长逝。这是对于他肉身之历史的最后记载。

在杜甫的肉身陨灭一千两百多年之后,人们依然在讨论文学、讨论诗歌,讨论《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但在讨论的同时——正如这篇文章所做的,我们不得不同时讨论另一种存在:AI。

不久前,AI还只是一个前沿的技术概念。但到今天,它似乎已经成为一个我们生活当中的新常识,话题的共同语境。DeepSeek出现之后,AI一夜之间闯入了文学的房间,成了我们房间当中的大象、狼、狮子。胆小的人恐惧它,骄傲的人轻视它,谨慎的人观察它。总之,到今天这个地步,谁都没法再忽略它。

我们处在新技术造成的“震惊体验”之中。正如18世纪的人们看到蒸汽机,19世纪的人们看到电灯,20世纪的人们看到计算机那样。与过去技术的区别在于,AI甫一诞生,就想摆脱工具化,想从人类使用工具的双手之中独立出来,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从自己的造物主身上窃取更高的能力。

当我们看到DeepSeek生成的诗歌、评论、故事,我们是恐慌的。这种恐慌,一方面是技术主义的,从事文学创作这门手艺的人,也许正在面临“结构性失业”的前景。一方面是存在主义的,AI引发了一场观念危机。文艺复兴以来所确立的人类主体地位,“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一人类至上论、唯一论,正在被AI动摇。

今天,不想认输的人,迫切想要知道:人类不能被AI替代掉的东西是什么?人类最后的底牌是什么?

在之前,我们以为最不可能被替代的东西是我们的头脑,是智力,是理性。但AI技术的发展,首先冲击的就是中高等智力的人群,是逻辑性最强、错误最少的领域。今天,DeepSeek等模型,在语言艺术这一领域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模仿和创作能力。看来,人类正在快速丢掉头脑的优势、思维的优势、语言的优势。

那么,我们还剩下什么?

我想,是我们的肉身。

古往今来的圣贤大德,并不认为人的肉身是什么好东西,总想否定、克服、超越肉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说得有理。有肉身,就有生老病死,贪嗔痴慢。感官追逐着五色、五音、五味,心指使着肢体驰骋畋猎、不停造作。这样赤条条来,从泥满身忙到雪白头,再赤条条去。周而复始,生死疲劳,好不辛苦。

为了摆脱肉身,圣贤们开始追求一种“无身”的存在状态。“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如此境界,高山仰止,甚深微妙。

凡夫俗子正好相反,执着于“有身”——贪恋肉身,在我、人、众生、寿者之间执迷不悟,在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炽盛之苦当中解脱不得。

文学家,刚好处在“无身”的理想与“有身”的现实之间,执着和解脱的边缘。“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陶渊明更靠近“无身”的一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杜甫更靠近“有身”的一端。李白一手摘月,一手饮酒,时而上天,时而躺平。苏轼在放达时,可以“江海寄余生”;深情时,也会“不思量、自难忘”,同样是个“无身”与“有身”的矛盾统一体。——我们的文学,人类的文学,就在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生长、繁荣起来了。

现在,AI出现了。这是没有过的事情:一个没有肉身的创造者出现了。当然,它需要物质载体,需要能源和芯片,但那不是碳基的物质,在肉体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认定,它就是“无身”的。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AI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它完全调和了“无身”与“有身”的矛盾,因为它根本不知道肉身是什么——致命的问题也在这里。

AI没有肉身,就没有“六根”(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末根),无法接触“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不会进而产生“六识”(视、听、嗅、味、触、意),最终无从催生原创性的语言表达——这是文学的发生学。用文艺理论的语言来说,“无身”的AI,无法直接对物质世界“触景生情”,进而“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完成“感发”的艺术创造过程。

所以,在严格的意义上,AI目前所生成的文字,都不是真正的文学。因为这些文字不是从世界中“感发”出来的第一手作品,只是“第二手作品”——对人类已有语言材料进行深度学习和高度模仿的产物。“无身”的AI,它的世界不是日出月落、草长莺飞的地球,而是一片语言、逻辑和数字构成的符码图书馆。“我思故我在”,它可以“思”,因此“在”。但它只能在这个符码图书馆之中“在”。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开头,回到杜甫,回到《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首诗了。

在开头,我采取了文学欣赏最常用、最简单的方法——“知人论世”,描述了杜甫写这首诗时的历史背景、人生遭际、生活景象。不仅如此,我还带入了自己听《杜甫三章》的审美体验,在我的主观世界中,想象出了杜甫的形象。作家、作品、读者、世界,艾布拉姆斯提出的文学活动四要素,在我阅读《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审美过程中融为了一体。

而这美妙的一切的根本前提是:杜甫拥有一具肉身。

没有这具脆弱的、经历“成住坏空”的肉身,谈什么颠沛、谈什么漂泊、谈什么“诗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还有什么动人之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还有什么苍凉之感?我们投入生命去创造的诗歌、文学,还有什么价值?

肉身,是人之大限,也是人之大幸。

是文学的襁褓,也是文学的堡垒。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