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2期|张远伦:去龟兹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重庆彭水人。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
入窟记
老之将至,死亡属于西方
每个菱格都是净土
所有苦行都是微笑
我的脸上已经多了许多卷草纹
稍站立一会儿就会
变幻成穹顶的云纹
我要紧紧贴着石壁
为阳光和你们让出当道
我已然看清了自己的消失
仅仅是一小片残留的意识
向身体里的巨大内陆飘忽
我轻了许多,像是终于
把心境里的大部分非物质
存放在这里了
舍利其实不重,想象力
却压迫了我大半生
出窟记
从壁画的长卷里走出来
忽然觉得沉重
设若我那些已经变异的细胞就是芥子
那每一个芥子里都有一座须弥山
我躬身为骆驼
将背负的群峰,运到渭干河对岸去
步履很缓慢,恰好可以
和西天落日保持一致
最后我把独峰卸下,只戴着
一面悬崖的面具走进人间
化妆师
用黄金给佛化妆
盗匪练就了揭开金箔的秘密手法
为了卸妆,天山
仍要一次次地选择雪崩
飞天的脸上满是矿物质的香气
黄昏就是这样描出的
神灵是个手艺人
是服侍万物的化妆师
条纹云雀飞向克孜利亚山
那枝单薄的红柳,爱上一只流浪的条纹云雀
生生将自己降低到卑微
而当它舒展开来,一条弧线弹向克孜利亚山
黏在枝头的绒羽还在轻微地震颤
雪山之下千里空寂,容得下万物的
肆无忌惮,和草木之心里那小小的落寞
一尊龟兹美女出土而去
旧人等待新人,有的要花十年
有的要花十个世纪
而这座古塔里
旧坟一直没能等来新坟
只等来了新人
面壁还是看天
龟兹美女选择了出土
鸠摩罗什的祝福
还在以余音的方式围绕着她
而我的仰望
只能停留在残垣断壁上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遗址里
我的身体,一直都是
我回头看见的废墟
沙漠试图折返的时候
看见了自身密布的古国
她以骨架的形式
走向了未来的博物馆
而那依旧是她命定的过去
眼前的空洞是她的风姿造成的
我在这里,凝视了许久
沿着一条草径走向苏巴什
一条草径边,埋藏许多星辰
也埋藏些许白骨
骆驼草匍匐得那么紧,那么低
定是在拼死庇护什么
它看上去没有尽头
青草一直尾随着,到枯草那里去
有的人,活着
走在这条草径上,到死亡那里去
他们的棺椁经过千年风雨
露出痕迹来
我亦步亦趋,跟着一条野西瓜的
藤蔓,走向它的消失
仍未获得不朽的秘方
和残存的意义
我在它的尽头里赶路
却不知它的尽头在哪里
明屋山顶
阳光最有耐心
可以把自身的火焰修行成为炭
而我貌似死灰
一直在等待四十年后的
某一次复燃
站在这样的阳光下
我的百会穴
有了山巅的意义
作为收集火种的人
头颅首先得学会低垂
风是叩着头来的
才那么缓慢和轻
不知何故我已经周身红透
和整座山融合在一起
分辨不出我的膝盖骨
是哪一块碎石
仰望托木尔峰
内陆深处起风了,星辰就会被吹回天上去
我在天下的锐角之内
略一迟疑,便无法挺直腰身
苍凉也是有重量的
我没有更多的力量来对抗这些非物质
误投凡间的托木尔峰
已经默默习惯了宏大的孤独
我仰头万次,也不具备这冰川般的笃定
和界碑一般的硬度
它以光芒的表象诞生,而我将以
露水的质地再生,身后芨芨草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