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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2期|李俊玲:万物有相(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2期 | 李俊玲   2025年03月24日08:11

李俊玲,布朗族,现就职于云南省施甸县文化馆。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7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188体育官方ios集《另一种抵达》《跳跃的河山》,诗集《流水飞花》等。188体育官方ios集《隐秘的人间》入选中国作协2022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从黑山门一路向东,植被变得丰茂起来。那些披头散发的树木如一群衣衫褴褛之人,伸出乞讨的手,倾轧而来,欲将本就不宽的乡间小路遮蔽,日色逐渐在这些浓荫中暗沉下来。

我陪着苍霖开着他那辆任劳任怨的小车行走其间,他要去收鲜叶的茶山在烂泥塘,那里偏远难行,陡峭的土路上石头遍地、泥泞满布,一个坑足以将人颠得骨头生疼。我佩服他的胆量和车技,也佩服这辆被挼得破旧的小车,被他开出了皮卡和装甲车的气势,它面目全非,冒着烟,喘着粗气,奋力前进。若是一匹骡马,此刻定然尥蹄反抗了。

黑山门,这个名字透出一股匪气,很久之前这一带确是土匪出没之地。从古镇姚关南下,过万兴,出酒房便是怒江。黑山门是下怒江、过永德、入缅甸的必经之地,这条路也是西南古丝绸之路的主要线路。曾经,无数马帮驮着物品由此踏过,踏出深山中的一条白线来。到这里,山忽然像被谁一斧头劈开,形成了一条宽十多米的狭缝,两壁褐色的石崖嶙峋高耸,天然的关隘应运而生。旧时,很多土匪独霸这方山水,黑山门得天独厚的地形自然成了他们巧取豪夺后的盘踞之地。很多老人回忆起那段历史,总会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该死的黑山门,老天爷非要造出这样的地形来,这不是在帮那些强盗的忙吗?

百姓受苦,过黑山门犹如走鬼门关,钱财尽失是小事,有的甚至搭上性命,白天都是十几个人抱团壮胆过,像走景阳冈一般。有幸逃过的人,抵达安全地带后,往往在焦灼和惊吓中冷汗冒了一身,心有余悸。滇西抗战期间,老百姓才把对此地的恨转化为感恩。日军的炮火打到怒江边,施甸岌岌可危。人们炸断了桥,隔江对峙,盯住各个渡口,也会有些漏网的鬼子潜入。远征军将偷渡过来的鬼子堵在黑山门与之激战。因占据有利地势,鬼子总在这里被军民打得节节败退,保住了一方平安。老百姓来此接运伤员,站岗放哨,山脚下的滚滚怒江是一道天然屏障,而黑山门算是第二道。

待那场硝烟散尽,黑山门又成了众人的梦魇之地,直到1951年,解放军剿匪才将此处恢复安宁。当时因土匪熟悉山林地形,占据要地,两位河南籍的解放军战士不幸在剿匪战斗中英勇牺牲,永远长眠于这片野地里。当地老百姓没有忘记两位英烈:李英武、孙发乾,将他们当成了亲人,年年祭拜。沉重的黑字背后是两张年轻鲜亮的面容,他们再也无法和常人一样老去,就在这黑山门下与赤土相融。

青山处处埋忠骨,撩开历史的幕布,山河跌宕,风云骤变,那些血泪凝结的往事如断裂的岩石,一层层露出来,带着厚重的伤痕。半个世纪过去了,阴雨连绵时,路过这里的人总会恍惚听到厮杀声、枪炮声、呐喊声、刀剑碰撞声,甚至风都带着泣噎之声。有人说死伤多的地方煞气重,怨气难散,连时间都无法将其消遁抹杀。也有人说,风过垭口,水雾升腾,竹竿相擦时缝隙处会发出怪异的声音,这是自然现象。众说纷纭,谁都言之凿凿,谁也无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一路上,苍霖和我说着关于黑山门的腥风血雨、诡异之事,话语透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凉,让人背脊发冷。他的奶奶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寨子,叫打磨山。这些从父辈们口中流传至今的事件,带着让人不敢质疑的真实。无法想象,那个动乱的年代,他们除了饱尝生活的艰难,还得应对这些惊心动魄的劫难。在这崇山峻岭中繁衍,豺狼虎豹不是最可怕的,让人胆怯的是那些打劫的强盗、野蛮的侵略者,甚至缠人的孤魂野鬼。莫测的惊悚,除了自然、人心、命运,还有那些怪力乱神,它们都让人惴惴不安。

苍霖的奶奶一生没有走出过这片山野,她对外界从未有过向往的好奇和探知的勇气,守着灶头过了一辈子,生命的尺度就在这方圆不到几百米的山寨,直到耄耋。而奶奶从不会因自己一生的局限感到遗憾,她觉得能赶上风平浪静的时代,不愁吃穿,围着一家人平安度日,能在自己熟悉的大山中老去,就算是有福报的人。家和寨子就是她眼中的大千世界,树木、石头、土地都是她信得过的邻居,一茬茬的庄稼则是那如约而至的朋友,山野的一切都与她血脉难割。苍霖刚买车时,有次千方百计把她接出来逛逛,希望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能开开眼界,最终还是没有如愿看到奶奶的欣喜与满足,而是眼里不时闪现忐忑和恐慌。自此,老人家再没有迈出过黑山门一步,直到入土为安。

2

历史的阴郁和眼前的风景格格不入,山色清幽,浓荫扶疏间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清香,桤木、水杉、雪松、香樟树、楸木、野樱花……这些都是保水的好树种。树林间夹杂着低矮的灌木,杜鹃和山茶开花了,一簇簇点缀其间,明艳的色彩让山峦摇曳多姿起来。引来无数虫鸣,蜜蜂、苍蝇、甲虫、蜻蜓的嗡嗡声像微型飞行器,穿越树林,纷繁交错。这些让人或喜爱或讨厌的小动物带着各自的使命,追逐、打闹、求偶、觅食……森林包容着这些小家伙,敞开怀抱,让它们肆意撒野,植物也展开枝叶,为其提供休憩场所,而花朵更是端出琼浆玉液招待它们。此刻,从那些阴霾故事中走出的我忽然觉得,太阳像天使般降临,铺陈着热度和光亮,让沉寂的山野生动起来,也柔软起来。

阳光蒸腾着万物,风过,暖暖的空气糅杂着草木、泥土、花朵的香气扑面而来,细品,还有若隐若现的水汽,这是山体在发汗。植被丰茂的山总会有清洌的水,滋养出纷繁的绿树红花,散发出山林特殊的体香,一座山宛若一个人,有着属于自己的性情发肤。什么山长什么菌、生什么树、涌什么泉、出什么动物、住着哪些神灵,行走丛林的人都了然于胸。在外来者眼里,山都是一样的,带着同样的弧度、色彩、植被,延绵不断,只有在山里生活的人才知道,每座山都有它们各自的体貌和脾性,如同茫茫人海,其实各有不同。“到哪座山就唱哪座山的山歌。”这是布朗族的谚语,其中道出的便是人与自然万物的相处模式:因地制宜,顺势而为,和谐共生。祖辈们在摸爬滚打中,懂得如何安放自我,彼此成全。“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这玄妙万千、包罗万象的世界,人只是其中的一物而已,唯有融入其间,才能自在自如。

烂泥塘这个名字起得粗糙而随意,是因为山箐处总有一股泉水涌出,人们前来取水,动物也来饮水,脚步杂乱中形成了一条类似泥塘的路。老百姓总是以自己直观而真实的感受,为一方水土命名,一目了然,“山背后”“老虎洞”“坪子地”“岩子头”“五丘田”“大沟脚”“羊火塘”“喂马水”“蕨叶坝”……这些地名老实本分,叫着既亲切又顺口,像叫自己的家人一样。

中午的日头热烈,光照中,古茶树浓绿的叶片上,像镀了一层油亮的金箔。茶树顶端刚刚抽出的嫩芽是浅绿色的,那色轻得很,如浮在上面般。树身依次而下便是深绿的老叶子,绿逐渐厚实沉稳起来。一棵茶树,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泼墨出老旧与鲜嫩相依相偎的景致,就像两辈人,老的在最低处扛着生活的重任,让那些蓬勃蓄势的年轻人承接更多阳光雨露,享受明月清风。茶树粗壮的根部已承载百年风雨,新发的叶片不过数日,从年轻到衰老,老茶树缓慢地生长,风雨披肩,日月沐身,也把枯荣得失挂满厚实的一身。

这些古老的茶树在烂泥塘这个地方守护了400多年,它历经明朝的风、清代的雨,如今挺拔地站在我眼前,树根盘结,老枝吐绿,逍遥自在。时光在它身上忽然变得迟缓和漫不经心。很多茶树都是先辈们从勐库买回的茶种种植的,茶从勐库来到这里安家,茶气有所减弱,香气却陡增不少。茶也知道移风易俗,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这方山水。苍霖兴奋地告诉我,每次来烂泥塘采摘鲜叶,心里总会被幸福填满,因为这里的茶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烂泥塘”这个名字倒是辜负了这些好茶树,这里的土壤并非茶叶最不喜欢的“死黄泥”,而是烂石,也就是岩石风化不久形成的土壤,排水好,持水率高,养分丰富,这样的土地长出的茶树品质非常高。

而且烂泥塘处于大亮山半山腰,脚下就是常年流淌的怒江峡谷,海拔1800米,河谷的热气与山顶的冷气流在这里交汇相融,这里的山形面朝南方,如同一个打太极的人,双手环抱于胸前,云蒸霞蔚之间,像一个滚沸的锅,蒸煮着草木、日月、雨水、雾气和清风。“云雾山中出好茶”,烂泥塘具备了烂石与云雾这两个优势,这里的茶有着清雅的香气,随着每一泡的递进,香气变幻莫测,花香、果香、陈香徐徐而来,让舌尖应接不暇。苍霖说,他做过无数地方的茶,就只有烂泥塘的茶最神奇,香味的转化,回甘的迅速,让品茗者沉醉。“老茶树最有灵气,你要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时常发出醉人的芬芳,喝一口更是香甜如蜜!”这话原是他爷爷说的,他对此深信不疑。这些沐日月精华、受天地灵气的茶,已非一棵树那么简单了。苍霖摸着茶树,轻柔中甚至带着虔诚,他的目光明亮,微胖的脊背前倾躬屈,像在接受洗礼赐福。

作为制茶人的他,从采摘、甄选、萎凋、杀青、揉捻、烘烤、晾晒、发酵这一系列的貌似九九八十一难的过程,见证着一片叶子的淬火重生。当水注入的那一刻,随着茶香飘散,总能让人在浮沉中品出人生的滋味来。谁不是经过无数的磨难、岁月的沉淀、跌宕起伏后才活出一个明白。尤其是那入口苦涩后的一次次回甘,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境界。采茶随时令,制茶靠火候,至于品茶,那便是看心境了,人情世故皆在制茶、泡茶中得以参悟,苍霖比我开阔和通透,他时常以山为家,与茶相伴。

我也情不自禁学他模样,伸手抚摸古茶树,当指尖接触到茶树的那一刻,竟有温热之感,我心里一惊,有些迷幻,这茶树身体里不会住着一个懂世态、晓天理的灵魂吧?树皮附着纵横交错的苔藓、蕨类、地衣,像一幅幅被陈年搁置的图案,这些褐黄的、浅白的附属物是自然之手绘成的。云朵、水草、马鹿、日月、蛛网、河流,唯独没有人类创造的意象。天地万物皆是相通的,他们知道彼此的心意,唯把人置于槛外。树的语言、山的语言、河流的语言、石头的语言……天地赋予了它们相通的语系,就算风是最大的泄密者,自诩聪明的人还是无法破译。

3

噪鹃的鸣叫传来,一高一低,尾音悠长,穿透力强,将整个山林渲染得幽深莫测。这个季节,应该是它们求偶繁殖的时候,此起彼伏间,偶尔看到黑色的身影从树间飞速穿过,像一支支箭。当地人都不喜欢噪鹃,觉得它发出的声音阴森恐怖,听起来像在幽怨地哭诉:苦啊,苦啊……让林地显得诡异瘆人。在山间遇到噪鹃,人们总会厌弃地说:这鬼鸟又在报丧。随即扔出一块石头,砸向林里,像驱赶瘟神一样。

在烂泥塘,樱桃是引诱噪鹃的最佳食物,虽然它们不喜成群结队,可在樱桃成熟的季节,这里便会集结很多噪鹃,引来大家的不快。人们喜欢碎碎叨叨的云雀,它们的叫声听起来明快而活泼,显得喜庆热闹,喜鹊更不用说了,到哪里都受欢迎。鹧鸪也是老百姓喜欢的鸟,样貌憨厚,像小鸡仔,且双双对对地在野地起落,常常对啼。就如同当地人对山歌一样,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你来我往中,情意绵绵,偶尔有讥讽笑骂的骂架,也包含爱意,让山野富有生机。鹧鸪的叫声响亮干脆,寓意也讨喜,“金嘎嘎,金嘎嘎”谁不喜欢呢。苍霖的表叔就特别喜欢鹧鸪那招财般的叫声,有次在山野套了一只鹧鸪,将其关笼里,每天好吃好喝地喂养。可这只野性难驯的鸟,不愿意臣服,不但绝食,还扇动翅膀拼命地撞向鸟笼,直到筋疲力尽,没过三日,便惨死笼中。说到此事,苍霖叹息一声,很多人还没有一只鸟有血性。

从烂泥塘出来,继续前行,要去落水洞收鲜叶,那里在大亮山深处。路上车辆渐少,落叶堆积,车轮碾过,发出脆脆的声响,在车身快速驶过下旋起一条隐形的长龙,随即散开。“深山踏红叶,耳畔闻鹿鸣”,虽然我们不可能听到鹿鸣,山却越来越深幽宁静了,苍霖的茶树就在深箐里。

路过一条三岔路,这里叫八里垭口,一条通往大亮山腹地,一条走到怒江边上,还有便是我们来的方向。适才还是浓荫密林,到此处豁然开朗,三条路的交会让此处开阔许多,将厚重的山色削去了一半,瞬间亮堂起来。苍霖放慢车速,从驾驶位伸出头来,目光搜寻了一番,随即疑惑地说道:“怎么不见了呢?”“什么不见了?路牌?”我好奇地发问。他眼里闪过一点点落寞,“不是路牌,是一只野猴!”“这里还有野猴?”

这只被苍霖叫作“痴情种”的野猴原来有一个伴侣,两只猴形影不离,最初在怒江边生活,可能是偶然上山发现这里有大量的野果和庄稼,于是便常常前来觅食,逗留在附近。两只猴除了偷吃庄稼外,野性驱使,也会跑到农户家翻箱倒柜找些食物。有一次,野猴到了一户人家,将主人家的一罐泡酒打翻了,那酒听说是男主人泡了珍贵的药材,还未启封品尝。几天后,男人在山上遇到它们,出于怨恨拿出弹弓上了铁蛋射去,结果一弹弓便打中了其中一只,随着惨烈的叫声,野猴双双消失在林间。

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这两只猴子的身影,山寨的人以为人类的恐吓让它们又回到怒江边生活,不敢再来了。直到有一天,一个拉货的司机来到三岔路口,停下来吸烟,看到一只猴子从树林里蹿出来,站在车前,那瘦得突出的两只眼睛,警惕地观望着大车。他本以为猴子也是路过的,岂料,这只猴子观察了一番,爬到了他的驾驶室边,对着后视镜就是一顿抓挠,嘴里还发出急促的“吱吱”声,那声音听着像是催促什么,又像呼唤。司机以为猴子饿了,于是拿了一块面包投喂给它,结果它看也不看,依然抓着后视镜。司机有些恐慌,不明所以,等烟抽完了,这只瘦骨嶙峋的猴子还是没有松手。他于是拿了根棍子示意猴子离开,猴子受到了威胁,龇牙与司机挑衅对峙。司机无奈只有开车逃离,车子驱动后,猴子被迫跳下了车,站在原地,哀鸣传来,响彻丛林。

从那以后,三岔路口多了一只猴子,无论天晴下雨,只要有骑着摩托车或者开着车的人停靠,这只野猴都会立马跑到车前,对着后视镜抓挠。有的司机猝不及防,还以为野猴要攻击人,后来才知道,它没有恶意。有人认出来,这就是曾经来此觅食的那两只猴子中的一只,多时未见,已经苍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一年前,两只猴子出双入对,如今只有这只公猴,当年那只母猴应该是在弹弓一击下殒命。“它为何每天都在路口抓挠那些车的后视镜呢?”我有些不解。“它以为镜子里的自己是死去的配偶回来了。”原来是这样!我也探出车窗,找寻那只猴子,而密林如海,只有风吹过的声响。

附近的人们逐渐都知道了这只猴子,那吓人的举动原来是因为思念同伴,很多人骑摩托车路过,也会有意地停下来逗留一下,给它投喂一些吃食。曾经为了果腹而走村串寨的猴子,如今面对食物却毫无兴趣。它的饥渴在那面镜子,这短暂的停留,是野猴久盼的慰藉。我想象着猴子面对后视镜的样子,那眼神中想必有温柔也有急切吧。水中之月终究是空空如也,也许每一次面对镜子时,这只可怜的猴子都带着痛彻心扉的不甘。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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