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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9期|孙孟媛:蚂蚁爬行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9期 | 孙孟媛   2025年03月20日16:23

孙孟媛,女,一九九六年生,新加坡国立大学文学硕士。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红豆》《山东文学》《雨花》等刊,曾获山东省第六届“泰山文艺奖”。

这是她第三次飞去新加坡找他,不同于先前两次,这次有拿她的人生赌一把的意思。她向空乘小姐要了一杯威士忌,以此放松神经,眯一会儿,至少保证在樟宜机场见到他的时候状态不会太差。长期的异国恋,让她对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如同热恋时一样满怀期待。

她记得下决定要去找他的时候,正值北方的秋天。风有些大,她裹紧风衣在街上徘徊。发黄的叶子不断被风吹落,熟悉的孤独感袭来,她想喊出他的名字,借此和孤独感抗衡。当“刘南”二字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时候,她竟然觉出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远在赤道的爱人变得越来越缥缈。她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树干,拨通了他的语音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没有将她包裹起来的力度,看来昨晚又在实验室待了很久。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要去新加坡找你。”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兴奋:“好啊,这次待几天?”“可能要多待一待。”她继而说,“我们试婚吧。”她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对于他这样整日搞数据、做科研的博士后来讲,凡事皆需试验,婚姻也是如此,通过了试验的婚姻才是更稳妥的。

下飞机后,她打开手机摄像头,打算记录下这里程碑式的会面,他却迟迟不来。她开始失去耐心,没有了拍摄的欲望。他不停地打来电话,核对她的位置,她也不停地向她描述周围的标志物,咖啡店、三明治店、洗手间等。电话时断时续,她感觉出他的语气明显焦躁起来。最后他问:“你确定你是在一号航站楼吗?”她心里一惊,扫视一圈,说:“是二号。”她自责,她的失误让他们错失了想象中的完美相见。终于,他们像两只外出觅食失败的蚂蚁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碰了头。

坐在回住处的的士上,他握住她的手,用拇指来回抚弄她的手背。很快,她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游走起来。他更加用力,让她的手指不得动弹,她用各个指关节反抗他,然后将头扭向车窗。的士沿海岸线向西开,经过东海岸公园。草的绿与海的蓝相接,疏密有致的参天大树立在如同羊毛地毯一般柔软的草地上,每棵树都和身边其他树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给足了对方生存的空间,也让人看着舒心。在跑道上自由骑行的人同海、天融为一体,宣示着城市与自然和谐共处。车窗打开后,温润的风一下子扑到了她的脸上。“这里的风不烈。”她说。他赞同她的观点。她闭上眼睛,感觉幸福真的像赤道的风一样,一下子就吹到了她的身上。

他们的小家安置在Clementi街区的北部,街区的中文名叫“金文泰”,距离那所有名的大学很近,因此住了不少中国学生。这里大多是屋龄三四十年的组屋,外墙不断粉刷新漆,而内里多呈现出古旧的面貌。每一栋楼都很长,每家每户像列队一样并排,紧紧贴在一起。楼底是架空的,用于居民活动,没有单元大门,必须谨慎小心地找准电梯踩上去,才能到达自己的住所。

刘南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淡黄色的防盗铁门,又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粗糙的红棕色木门。腐朽暗沉的气息缓缓扑来,袭击了她几欲冲出脑门的兴奋。“就是这里了。”刘南将行李搬进屋。她浑浑噩噩地跟了进去。屋内的景象让她吃惊,因为屋龄长,加上长期出租,所有的家具都失去了活力,甚至不完整,像一幅失败的拼图。客厅的窗户朝走廊的方向,为了保护隐私,加了一层白色的纱帘,致使屋内光线有些昏暗。这套房子属于三室一厅的布局,刘南租的是主人房,带有独立卫生间。其他两间普通房,一间用来放置房东的东西,上了锁,另一间租给了一位已经工作了的男士,他近期经常去北美出差,很少露面。厨房是共用的,油烟机已老化。

“主人房每月八百五十新(新加坡元),合同一年。我已经考察过了,这间主人房是附近最便宜、性价比最高的。”刘南说。

满屋的家具都没有获得她的信赖,她打量了一会儿,随即对这试婚的环境感到失望,不知道刘南计算居住性价比的依据是什么,肯定没有把一个舒适的充满光亮的家作为定量。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心想必须赶紧行动,尽快把他们的小家布置得温馨起来。

她把餐桌移到合适的位置,铺上漂亮的桌布,又去附近的商场买了花瓶和假花,毛茛、洋桔梗、山茶花、飞燕草各挑了两枝,期待这些陈旧的家具能被他们的爱情感染,变得有活力起来。她主动承担了打扫客厅、厨房等公共区域卫生的工作。刘南制止她,说他们每个月都会请一位保洁工过来打扫,五十新一次,费用和室友平摊。她看了看沙发后面和电视柜一旁,黑色的尘土已和墙角、地面紧密贴合,一团团灰色的毛絮安详地躺在上面,似乎它们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这看起来很久没有清理过了,这位保洁工干活一点都不仔细。”她头皮发麻,坚决要把这些肆意生长的肮脏清理掉,于是花费几个小时,不遗余力地清洁家中的每个角落,客厅、厨房、阳台,甚至他们不使用的那个卫生间,直到各处都有了消毒水的味道,她才安心下来。见她瘫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刘南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社会分工,你不如把打扫卫生的时间用于自己应该做的工作上,创造更多的社会价值。”

刘南总是这样,用严格的理论标准来衡量生活。她没有就此争论下去,不然刘南对她的辞职、职业规划,以及新加坡的就业环境等,又会有一番长篇大论。

她暂时没有找工作的想法,打算休整一段时间,长期的职场奔波让她感到疲倦。她需要时间来消除过去高压的工作带来的肌肉记忆般的紧张感,还需要时间适应新加坡的生活。她很满意现在的状态,可以睡到自然醒,醒来时没有了一脚踩空的恐慌感。床的另一半,他睡过的地方还存有他的气息。这些气息化无形为有形,变成了一个肩膀宽厚的男人,继而又变成了一个舒适的家的模样。

家里渐渐有了烟火气。她学着网上的菜谱变着花样地给刘南做饭,中餐、西餐她都做得不错,三菜一汤是一顿正餐的最低标准。看着他瘦削的下颚线逐渐饱满起来,她很满足,好像实现了自己作为准妻子的价值。厨房战役令她既紧张又兴奋,有一种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快感。她总能把烹饪的时间把握得很好,保证让他在到家后一刻钟之内吃上饭。

刘南会像给学生阅卷一样给她做的菜打分,综合色香味各种要素,分数甚至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她反感他打分的行为,觉得他太较真了,而他解释这样做是出于对菜品的尊重。

忽略打分行为,她判定进餐时刻是属于他们爱情的神圣时刻。他们之间几乎所有有情感价值的交流都是在餐桌上进行的。刘南会在吃饭的时候向她透露一些实验室和学术研究上的事。他讲话喜欢夹带英语单词,很多学术名词她并不能听懂,他也不会向她解释,但是她仍旧喜欢听他讲话,好像在听什么重大的秘密。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讲一些柴米油盐上的趣事,比如卖炸鸡的马来妇人口音太重,甚至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讲马来语还是英语;一位华人先生扛走了前面超市里的一大扇排骨,致使她买不到新鲜的排骨。讲到兴致来了,他们会举起手边的水杯碰一下。这一下,往往会让她感觉到体内正在分泌多巴胺,身子飘飘然,有想要为这美好时刻嗨唱的冲动。

他们也会在吃饭时拌嘴,拌嘴的缘由几乎都是她“无业游民”的状态。刘南催促她赶紧找工作,她向几家公司投递了简历,都石沉大海。没有过外语环境的工作经验,这样的结果她料想到了。

“我这才休息了不过一个月,不必那么着急,慢慢摸索一下。”她赶紧夹菜吃,掩饰自己的焦虑。

“你要明白机会是不等人的。新加坡竞争激烈,就业很难。你这种学历,更应该早做准备。”

她很想问他,你真的嫌弃我学历低吗?但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在世界顶尖大学的博士后面前,普通本科学历的她显得单薄、弱小。刘南经常拉出学历一词来对她说教,这让她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低等动物一般。

“能不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吗?”她说。

“OK,随你。”

他们停止了交流,屋内浑浊的空气聚集在他们周围,不断下沉、下沉。她觉出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喉咙,食欲突然消失了。

一天上午,她在家中收拾房间,刘南突然打来电话:“请的保洁工一会儿就到,等清洁完,你拿五十新给她。”

“能让她回去吗?家里已经被我打扫得很干净了。”

“不能,估计她快到了。”

“为什么要请她来?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一下呢?”她有些生气。

“这是惯例,每月底保洁工都会过来清洁公用区域,我已经跟你讲过了。”

“可是保洁工明显是在糊弄啊!”

“无所谓,只要有清洁记录就行。我会把收据拍给房东,让他知道我们爱护他的房子和家具。”

很快一位中年女人进了家门,单手拎着一只大包,看模样是从国内过来的劳工。她没心情和这位同胞聊天,转身进了卧室。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听着这个声音,愈发生气。家里已经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外面的人只需做做样子就行。五十新大约相当于人民币二百五十元,就这么打了水漂,给的还是一位这么敷衍偷懒的保洁工。

就在她生气时,保洁工敲了敲她的房门,说:“家里有不少蚂蚁。”

她跟随保洁工去了客厅,在保洁工的指引下,她发现了餐桌下面有几只正在抬面包屑的小蚂蚁。小蚂蚁呈红褐色,体积比她在国内见过的最小的黑蚂蚁还要小一半,如果不是蹲下来细看,很难确定它们蚂蚁的身份。这几只蚂蚁实在太小,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保洁工又用手指着餐边柜下面:“你看这里。”只见几只蚂蚁围着餐边柜的桌腿绕了几圈,然后爬进阴影中。

她们合力将餐边柜抬到一旁,果然,十几只小蚂蚁暴露在光亮中。蚂蚁大概发现了正在被强大的物种注视着,变得惊慌失措,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爬了,但它们仍尽力保持理智,和快要相撞的同类碰碰触角,告知危险来临。她喷洒了大量的消毒水。它们在消毒水中挣扎了几下,便死去了。保洁工擦去了它们的痕迹。

她推测蚂蚁已经在此出没很长时间了。可能是因为它们体型太小,没能引起她的注意,被她当成灰尘擦掉了。

她跟刘南说了蚂蚁的事情。刘南的瞳孔明显一震,眼神掠过一丝担忧,当即跑去杂货店买了画着蟑螂、壁虎、蚂蚁,打着大大叉号的杀虫药,有喷的、有撒的,还有贴的,放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一连几天,他们的娱乐活动都变成了逮捕蚂蚁。他们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查看蚂蚁容易藏身的地方,比如沙发底下、电视柜底下、鞋柜深处……他们把鞋子一只一只地取出来,观察是否有蚂蚁爬行。她很乐意寻找蚂蚁,这似乎填补了她空荡的生活,尤其和刘南一同撅着屁股跪在地上紧盯家中的各个角落,更让她感到满足,好像她真的在与他肩并肩干什么大事一样。她甚至把寻找蚂蚁的活动想象成他们二人的一次次约会。

很好,只发现了一两只,说明杀虫药还是很有效果的,他们渐渐放松了警惕。可没过多久,蚂蚁卷土重来,并且制造了刘南口中的“饼干被袭恶性事件”。事件发生的前一天,刘南将一袋打开的饼干放在了餐边柜上,等到第二天再次拿起时,发现袋子里竟爬满了正在啃食饼干的蚂蚁。刘南瞪大眼睛:“足足有两百只!”她看了一眼,觉得刘南夸张了,最多也就几十只。同时,餐边柜上出现了两支蚂蚁队伍,一支正从地上往台面上爬,另一支正从台面上托着饼干碎屑往下爬,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顺着蚂蚁的行迹,他们找到了蚂蚁的窝,就在沙发后面的墙角上。在蚂蚁窝一旁放置了大量杀虫药后,刘南还不甘心,把杀虫喷雾对着墙角猛喷,客厅瞬间充满了刺鼻的令人睁不开眼睛的药味。她大叫:“够了,够了!可以了!”可刘南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只好从家里逃了出去。

等再回到家里时,杀虫药的气味淡了很多。她打开所有的窗户,让这气味尽快散得无影无踪。见刘南从卧室里走出来,她走上前,说:“这次捣毁了蚂蚁的老窝,打了一个翻身仗!”接着她举起手,同他击了一个响亮的掌。晚上,她做了刘南最喜欢吃的黄豆炖猪蹄,刘南拿出一瓶一直没舍得喝的澳大利亚白葡萄酒,二人好好庆祝了一番。之后,她回想这个夜晚,忍不住说:“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可一周后,客厅里那台让人没有欲望打开的老旧电视机上出现了一只蚂蚁。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陆续发现了十几只蚂蚁。刘南重新头疼起来,认为蚂蚁产生了抗药性,这是十分恐怖的事情。他们住的是老房子,房内很多装饰都是木质结构的,很容易成为蚂蚁安家的场所。

她提议继续撒药,几次下来,蚂蚁应该能被消灭。

刘南眉头紧皱,嘲笑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消灭几只蚂蚁容易,可消灭一群蚂蚁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要请杀虫公司吗?”她只是这样一问,家中蚂蚁的数量还不至于劳驾杀虫公司。

“请杀虫公司的作用也不大。”刘南打开门,指了指走廊里邻居养的花,“我仔细观察了,几乎每一个花盆里都有蚂蚁。蚂蚁的嗅觉很灵敏,如果我们家里有食物,蚂蚁就会通过缝隙爬进我们的屋子。是的,卷土重来,阻挡不了。”

邻居养了四五十盆花,不养在自己家里,却养在他们家门口的走廊上,看准了他们是租客好欺负。能不能和邻居交涉一下,把花移走或者消灭一下花盆里的蚂蚁?这个想法只在她脑中存在了几秒钟就魂飞魄散了,甚至让她后背一凉。两位邻居极不好相处,一男一女往那儿一站,就让空气充满了戾气。开始,她想着和邻居打打招呼问候一下,邻居察觉到她这一亲热的举动,接着就黑了脸。

“求人不如求己。”刘南给出了解决办法,“我们只要不在家里吃东西就好了。”

对于刘南的解决办法,她感到不可思议——怎么能不在家里吃东西呢?这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起初,她以为刘南只是说说而已,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还像往常一样精心准备饭菜。没想到,她的这一行为激怒了刘南。说激怒倒也不太合适,刘南这人轻易不动怒,也不喜形于色,就算她盯着他看,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总感觉他平静的五官下面波涛汹涌,好似脑袋里一直有几件大事转着。很快,刘南展示了作为行动派的执行力,他将她囤积的几乎所有未开封的食物都搜刮到学校,分给了同事们。她从刘南手里夺下两包螺蛳粉,螺蛳粉是她专门坐巴士去牛车水买来的,还没来得及品尝。刘南要求她两天之内吃完,之后不准再在家里开火做饭。她觉得太荒唐了,仅仅是因为几只蚂蚁,她就失去了烹饪的自由,这个新家庭也失去了烟火气。

她苦口婆心地同他讲道理,说这一规则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刘南嘲笑她偷换概念,不就事论事,并且强调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她最终妥协了,她知道刘南既固执又倔强,凡是作出决定的事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反对得越激烈,“家中不准开火”的规则就会越坚固。

他们的一日三餐都转移到了食阁和学校餐厅。她将周围食阁里的所有摊位都吃了一遍,大包、肠粉、双鱼汤、面包……之后,又坐巴士去他的学校吃,吃他推荐过的叻沙面、酿豆腐、板面……在外觅食的时候,她觉得他们的状态并不像试婚中的男女,连搭伙过日子都算不上。

这段时间,家中确实没有出现一只蚂蚁的身影。对于这项试验成果,刘南非常满意,得出结论:食物的存有量和蚂蚁的数量成正比。他热切地说:“只要家中没有食物,蚂蚁消耗完储备的食物后,就会饿死。”

他们的家中没有任何食物,这很难想象,但确实如此。

一个月之后,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没有任何食物,没有烟火气息,这实在不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样子。出于人类生存的本能,比起一个想象中的有烟火气息的温暖的家,她更渴望品尝到记忆中的家常菜的味道。她想开火,想煮饭,想储存食物。她再次向刘南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刘南摸着她的头,说:“原来你是个小馋猫。”

她心里一暖,刘南很少像这样宠爱地看着她、抚摸她。她趁机学猫咪撒娇的样子,蹭了蹭他,说:“我会把食物密封好,会更仔细地清洁卫生,把食物残渣都处理掉。”

“它们会爬进任何它们想去的地方,并且先你一步发现食物残渣。”刘南的笑容冷却,眼神仿佛在看一只不懂事的宠物。

她脸一红,觉得自己没了面子,反驳他:“可是一个家需要烟火气啊!”

刘南不认可一个家需要烟火气的看法。“知道为什么新加坡遍地都是食阁,而且里面的食物都这么便宜吗?”他继续普及知识般地对她说,“政府不提倡居民在家做饭,因为要减少油烟排放,保护环境。政府会给食阁补贴,降低食物价格,鼓励居民在外就餐。”

“政府只是鼓励,而不是杜绝。”她觉得这位博士后太过教条主义。

“你是想要我们功亏一篑吗?”

他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她不知道为什么刘南对待蚂蚁的态度如此强硬,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石墙。她曾问过刘南,他反问道:“难道它们不该被讨厌吗?”她猜刘南可能就是单纯地讨厌蚂蚁,没有理由,这倒也符合他一根筋的形象。

规则执行后,她常常觉得体内很空虚,不只舌头和胃,还有精神。不满足感逐渐蔓延到身体各处的神经末梢,整个人变得疲惫无力。她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她受够了这种夜晚饥饿时没有任何食物充饥,到了饭点必须换衣服跑去外面填饱肚子的感觉。一天,她漫无目的地逛超市打发时间,在超市货架的最下面发现了皮蛋,紧接着她想到了上汤娃娃菜,这道汤菜的灵魂就是皮蛋,皮蛋不仅带来了丰富的口感,还让汤变得鲜美无比。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却也无可奈何,在国内有这道菜的餐馆不多,何况在国外,要想吃就得自己做,可是眼下他们家不允许开火做饭。她打算离开这个货架时,一位华人老太走了过来,一番挑拣后,选了一盒皮蛋放入筐中。这位飒爽的老太手指粗壮,泛着光亮,一看就是厨房里的好手。鬼使神差地,她跟随这位老太,伸手拿了一盒皮蛋。她听到了扑通的声音,如同一只趴在岸边许久的青蛙,猛地向前跳入池塘发出的动静。是心脏的声音。她紧张极了,心里乱糟糟的,有一种负罪感,但这负罪感又不断地被一波波袭来的欲望压制。娃娃菜、金针菇、火腿……也被她收入筐中。接着,她感受到了水的流动,好像那只青蛙在池塘里撒了欢儿一样。

她将灶台的火调到很小,一边小心地翻炒,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是否有什么动静。门外突然响起了沉闷的咚咚声,她立刻关火,跑到客厅,透过窗户看到邻居正在走廊里侍弄那些花。幸好不是刘南,她心想。她是站在厨房里吃的,虽然进食环境苛刻,但并没有影响心情。这上汤娃娃菜实在是鲜美,她一边吃,一边默默感慨。她很谨慎,尽量不让食物掉在桌子和地面上,如果食物不小心掉到地上,她会即刻放下手中的筷子,弯腰捡起,擦拭痕迹后再继续吃。吃完后,她立刻将餐具洗净收好,再次清理干净灶台和水池,把厨房的地面拖一遍,打开电风扇和所有的窗户,驱散饭菜的气味。

这天之后,她背着刘南偷偷买了米面油盐和调味品,封好,藏在柜子深处。他去学校的时候,她会潜入厨房,为自己做一顿简单的饭菜。几次下来,刘南并没有发现她这一鬼鬼祟祟的行为,她变得大胆起来,做了几个大菜,汆丸子汤、红烧排骨、辣炒鸡块、油焖大虾……由于不敢大幅度翻炒,她总觉得炒出来的菜少了锅气,这倒也没有让她失落,在这样的生活规则下,能重新吃到家常菜已经很满足了。这场厨房战役给她带来了一些快乐、刺激、紧张和愧疚,虽然心情复杂,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丰盈了些。奇怪的是,她竟然很享受这种快乐。

虽然她很谨慎,但还是招来了蚂蚁。她发现家里再次出现蚂蚁后,便会暂时停止开火做饭,等到蚂蚁消失后,再继续。如此循环。

他们很需要外界的事物刺激他们近于停滞的生活。

有时,他们会去散步。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家后面的乌鲁班丹河,河沿岸有跑道,跑道另一侧是大片的雨林。各类乔木上寄生着种类繁多的蕨类植物,灌木见缝插针地扎下根,流露出肆意生长的绿意。看着眼前的绿色风暴,她的心情格外轻松。天然的氧吧让他们忘记了生活的规则和矛盾,关注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植物和动物身上。他们经常对比两棵相邻的雨树上寄生的蕨类植物的数量,嘲笑树干上那只笨拙的小松鼠,屏气凝神欣赏像箭头一样在水面划过的巨蜥,盯着捕鱼的白鹭,为它们的敏捷欢呼。最让他们兴奋的是偶遇水獭家族,他们会跟着水獭家族一直往前走,水獭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只,发出刻意的笑声。

每到这时,她都会想起李楚,想象那个温馨的一家三口散步时的情景。

他们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往往目送太阳落到高架桥下,再往回走。

时间一长,她觉得生活如同坏掉的弹簧一样,失去了弹性。清晨醒来,那种一脚踩空般的恐慌感又回来了。她觉得休假真的该结束了,于是继续投了很多简历,可都石沉大海,没有一家公司邀请她参加面试。

她辞职一事,曾在公司同事和朋友之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太突然了,在此之前,她没有露出一点辞职的迹象。她追求稳定,稳定的工作、稳定的生活、稳定的爱人,说白了,她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有风声,上面要提拔她任人力资源部副经理。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却辞职了。在欢送会上,她喝了些酒,说:“三十岁了,要为爱而活了!”大家鼓掌,说她活得通透。女上司举着酒杯对她说:“跨国试婚,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有主意的,婚姻的选择权就要掌握在咱们自己手上。”

其间,几个同事发消息过来,问她试婚的情况如何。她都回复:挺好的。紧接着,同事们对她的状态表示羡慕,说她脱离了苦海,过上了向往的生活,不像他们,还在给公司当牛做马。对此,她不知道怎么回复,跟同事没必要说太多,很可能他们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倒是经常和李楚聊一聊。她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李楚曾经的几段恋情都十分波折,经常深夜给她打电话痛哭,指责男人毫无良心,为自己的青春感到惋惜。她和刘南感情稳定,是李楚羡慕的对象。当时,听说刘南去新加坡读博,李楚发奋也要找一位博士男友。三年前,李楚相亲认识了现在的老公,谈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结婚了,如今,二人育有一个一岁多的漂亮女儿。李楚常常夸赞自己的老公为人和善、温柔体贴,不止一次庆幸自己当初赴约相亲,没有钻牛角尖找什么博士男友。听李楚讲这些话时,她的心里一紧,但她了解李楚,她这人大大咧咧的,没有什么坏心眼。

李楚经常向她传授驭夫、育儿、处理婆媳关系的经验,认为不久之后,她一定会用得到。关于她的婚姻,李楚好像比她自己还着急,经常询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有计划吗?”

“等他出站后吧。”

“不是有很多人读博的时候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吗?”李楚甩给她几条博士生抱着孩子毕业的新闻链接。

“他做研究太忙了,正处于攻坚阶段。”她解释道。

“再忙也不能不考虑婚姻大事啊。你们在一起八年了吧?”

“八年多了。”

“八年多了?”李楚在电话里惊呼,“你就这么一直等着他。他说话算数吗?我记得他说硕士毕业就去北京找你,结果转头去新加坡读博了。以为他博士毕业后就要回国呢,没想到又留在那儿做博士后了,害你飞到新加坡去试婚。”李楚补充,“我知道你是等不及了,才去试婚的。”

她鼻头一酸,李楚说的都对。要不是刘南突然说不会回国发展,那边的科研环境更适合他,她才不会放弃熟悉的生活只身来到新加坡找他。

几个月前,她还在规划着他们在国内未来的生活。她想刘南一定能在一所不错的高校找到一份合适的教职,他那么有能力,“非升即走”的规定也难不倒他。她不要求刘南来北京,虽然北京有很多高校,但岗位不一定符合他的期望,一切还是以他的利益为上。她可以为他放弃做了七年的人力资源管理工作,搬到他要去的城市。她甚至幻想他们在大学校园里的生活。去图书馆看书;带着孩子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玩耍;等到他请学生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她一定会做一位合格的师母,准备一桌香喷喷的饭菜。

她将话题转移到蚂蚁上。“家里出现了很多很小的红褐色蚂蚁,为了不让蚂蚁找到食物,我们家里几乎没有什么零食。”她说得不彻底。她没有告诉李楚刘南是如何强硬地不允许她在家里做饭,她又是如何偷偷摸摸地开火的。李楚知道后,一定会认为刘南疯了,她也疯了。

“你们这叫因噎废食。”

“是呢。”

李楚又把话题绕回来:“不过,我劝你还是多长个心眼儿。”

“我长一百八十个心眼儿,行了吧?”

她们嘻嘻笑起来。

工作是刘南口中经常提起的姓黄的老师帮忙介绍的,不是正式的,勉强算是一份兼职——在一家华文机构做课程管理。刘南经常去旁听一门关于社会学的课,认识了授课的黄老师,这个华文机构的负责人是黄老师的一位学生。因教师数量饱和,她只能先做课程管理工作,其实就是按照课文给课件做PPT。这项工作很简单,她只需设计一下版式,从网上找一些对应的图片插入进去。这边四、五年级的语文水平相当于国内一、二年级。她答应了下来,想着一边做这份兼职一边寻找满意的工作。

他们一起请黄老师吃饭,吃的是位于小印度里的一家很有名的餐厅。原来黄老师是一位年纪不算大的女老师,美国常青藤名校博士毕业,在刘南他们学校任教。其间,刘南介绍黄老师是如何优秀,研究能力多强,对东南亚华人社会的历史了解得多深入。

“你要多向黄老师学习。”刘南看了她一下,说道。

她点点头应承下来。

他们讲到了蚂蚁。刘南说:“家中的蚂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和我抢食一包饼干。”

她无奈地笑着说:“为了消灭蚂蚁,我们已经不在家里吃东西了。”

刘南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我说不要在家里开火做饭,她反对,非说一个家需要烟火气。”他的语气好像要请黄老师评评理,替他主持公道一样。

刘南竟然对着一个她陌生的女人告了她一状,这让她感到不适。

黄老师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生活的形态有很多种,家的模样也有很多种,没有必要追求什么烟火气。”然后把头转向刘南,“我就从来不在家里开火做饭,做饭是一件非常浪费时间的事情。”

刘南如同打了胜仗一般兴奋,说话的声调也比平日高了。她这才发现刘南不沉闷的那一面,而这一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过分了,让他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儿。

回去的路上,她闷闷不乐,气恼刘南讲的那些话和讲话的语气,同时懊悔自己为何没有当场反驳讽刺他们。刘南察觉到了她的愠怒,说她总是容易多想。她很想同他吵一架,把这些日子积攒的苦闷都发泄出来,却始终开不了嗓。若是吵起来,又要花几天的时间去消解那种跌落谷底的情绪。孤独随着黑夜降临,将她包裹起来,这种孤独的程度不亚于下决定试婚的那个秋天。她鼻头一酸。

有时候,她觉得命运真是捉弄人,她苦苦反抗的生活规则竟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吞噬了。那段时间,新加坡进入半封城状态,所有餐饮场所都取消了堂食,刘南立下的不在家中进食的规则就这样被打破了。于是,家里被迫有了她渴望已久的烟火气。

在这场人类社会面临的巨大磨难面前,寄生在他们家中的小蚂蚁变得微不足道。虽然他们依旧时刻关注蚂蚁的动向,谨慎小心地进食、清理,但很少提及“蚂蚁”两个字,似乎这两个字提起来对他们就是一击。他们都知道家里蚂蚁的数量越来越多。刘南的“饿死蚂蚁”计划失败了,他这样刻板又要强的人难以接受失败,尤其是败给这种低等动物。面对感到挫败的刘南,她无法像大厨一样淋漓尽致地掌勺,将满意的菜品端上餐桌,展示自己出众的厨艺,那样就好像她的快乐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所以当真正的烟火气到来之后,她又觉得难以掌控了。

不止烟火气,她觉得生活的空间也难以掌控了。在北美出差的室友匆忙入境,同他们一起待在家中,居家办公。之前室友只是闪现,如今长久地住在家里,她觉出了很多不便。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悠闲地躺在客厅沙发上做事、听音乐,只好回归那间被刘南占满的主人房。但刘南并不欢迎她待在主人房里,认为她发出的动静影响他工作。“天这么热,大家都穿得那么清凉,我一个女生,他一个男生,坐在客厅里很不方便。”她反驳。几番争论下来,她终于获得了白日待在主人房里的权利。

她在主人房里学学英语,看看电子书,就像游荡在屋子里的幽灵。刘南的心情似乎没受什么影响,整日盯着电脑敲敲打打。他们挤在这狭小的主人房中,很少交流,渐渐地生出了难以排解的苦闷。只有刘南开视频会议时,脱口而出的那些晦涩的、辉煌的词语,才会像漆黑夜空上划过的流星一样刺激到她,让她幽暗的心底闪过一丝光芒。

无意间,她发现主人房里也有了蚂蚁洞,洞口位于两米高的墙壁上,空调出风口的左下方。没想到这些蚂蚁不住地上,竟住在天上。它们整日从两米高的墙上爬下来寻找食物,然后驮着食物爬上高墙回家,着实不易。她取来透明宽胶带,粘在蚂蚁洞口处,这样蚂蚁就被封在洞里,出不来了。不能出来觅食,它们很可能会饿死在洞中。它们饿死了,那黑洞洞的墙壁里岂不全都是蚂蚁的尸体?想到这里,她有些后怕,觉得自己有些残忍,极力地为自己找补——如果不这么做,卧室里的蚂蚁会越来越多,他们的生活将受到严重影响。她不忍心再去看那粘了透明胶带的墙壁。这些日子,与蚂蚁的追逐、斗争让她那如死水一般的生活激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那些蚂蚁好像是她的朋友,而她却要杀死自己的朋友。

整个下午,她都心不在焉的,直到晚上接到李楚打来的语音电话,聊了会儿天,她才转移了注意力,觉得好了些。最近每每和李楚聊天,她都感到很轻松。李楚整日关注疫情和保健,无暇顾及她的婚姻大事,放了她一马。可是今日就在她要挂电话时,李楚“哎哎哎”几声,叫住了她,快速把话题转到试婚上面。

李楚迫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试婚结束啊?”

她没回答,不是躲着李楚,而是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当时来新加坡试婚,只顾着一股脑儿往前冲了,根本没仔细考虑过结果,总觉得不会有什么意外。可事实是,每天都有隐秘流淌的意外发生。

李楚继续说:“你有没有发现,疫情之后很多人的人生观发生了改变。人生苦短,遇事不要犹犹豫豫了,放开手脚去做。”

她明白李楚的意思,李楚是想让她早做打算。可眼下,他们的生活如同一碗疙瘩汤,里面尽是或硬或软的疙瘩,虽然没有入口即化的口感,但也能让人喝得下去。试婚结束无非有两种结果——结婚和不结婚,难道他们还能不结婚吗?她开始燥热起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后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北方的数九寒天中,成了无人街头孤零零的一棵梧桐,枯枝上堆满厚重的积雪,久久不化。李楚还在电话那头说着,她恍惚地回应了一会儿,找了个借口,匆匆挂掉了电话。

她没有跟李楚掏心掏肺地交流,不是因为厌倦她或者觉得她不靠谱,而是她实在是太过于热心了。这样的热心总是给她带来压力。

她躺在床上,思索李楚提出的问题,暗示自己,他们的试婚会有一个好的结果。他们会在海边举行小众婚礼,在亲友的祝福下走进婚姻的殿堂。十几年后,他们住进了大房子,过上了优渥的生活。他名扬国内外,带着她实现了阶层的跨越。他们的孩子很调皮,但因为父亲的关系得到了更多的包容……就在她迷迷糊糊地幻想,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猛地清醒了,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她复盘刚才的一切,发现刘南在她的幻想里是虚无的,她从未刻画他的动作、他的神情,从未想象随着时间的消逝,他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甚至没有在她对未来的幻想中现身过,推动故事发展的只不过是一个名为“刘南”的符号。她这才意识到,一年一年过去,她对刘南的爱变成了对遥远迷离、膏粱文绣的生活的执着。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刘南还在电脑前看文献。她躺在床上,慢慢睡着了。她梦见他们结束了试婚。凌晨四点,天色泛青,城市还未苏醒,她披着一次性雨衣独自一人打车去了机场。路过东海岸公园,她打开车窗,凛冽的风吹来,吹得她的雨衣猎猎作响。飞机上,尽是熟悉的面孔,有上司、同事,还有大学同学。他们走过来安慰她,转头又嘲笑她。飞机起飞,到达云层之上,她才意识到她正飞回中国,这大概是真正的别离,但她怎么都记不清告别的细节了。这八年是一场梦该多好。她歪在座椅上,拼命地想回到八年前,急得眼泪从闭紧的双眼中不断流出。

她“啊”地叫了一声,大腿痒痒的、酥酥的,意识到有蚂蚁在身上爬,大腿肌肉随之一紧。蚂蚁即刻察觉到变化,在被她逮捕之前匆忙咬了她一口。她坐起来检查,果然是一只小蚂蚁。这只蚂蚁是不是洞口被封,回不了家,特意来报复她的?她得赶紧处理掉,不要让刘南知道蚂蚁爬上床了。一抬眼,却发现刘南正盯着床上的蚂蚁。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刘南一字一顿地说。

“没事,”她故作轻松地说,“我整理一下床铺。”

刘南看了她一眼。她道不明这是怎样的一种眼神,这个眼神究竟包含了多少种情感,但她可以确定,刘南看她的眼神与看蚂蚁的眼神别无二致。之前发生的那么多不快,都没有真正打击到她,而这仅仅几秒钟的眼神,却如同一把利剑,将她刺得遍体鳞伤。

她面无表情地走去厨房,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杯子,又从冰箱里拿出小瓶蜂蜜,冲了一杯蜂蜜水。她现在需要一点甜,让大脑释放一点血清素,抵御那些糟糕的情绪。她不想当面锣对面鼓地质问刘南:为什么对相处了八年多的女友抛出这样的眼神?她知道刘南不会承认,没准还会责怪她污蔑他。这个家一直是以刘南为主导的。可是,就算刘南干脆地承认了,对她来讲又是什么好事吗?她会因此离开他,放弃坚持了八年多的一切吗?

听中医讲,喝蜂蜜水有诸多好处,疫情之后,她养成了喝蜂蜜水的习惯。低头一看,这次用的是刘南的马克杯,上面印着某个国际学术会议的名称。杯子是刘南去年去德国参会带回来的,听说一同参会的还有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想到这儿,她提起了一丝精神,将蜂蜜水大口喝下。

回到主人房,她将杯子放在刘南的书桌上。刘南正在洗澡,主卫传来断断续续的水流声、沙沙的揉搓泡沫的声音,还有愉悦有力的歌声。唱的是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折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她仔细聆听,发觉这歌词有点意思。

她想看看下午用胶带粘的蚂蚁洞口怎么样了,踩上凳子,身子靠过去,竟然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跌落下来。洞口的胶带处有明显的蚂蚁挣扎的痕迹,几只勇士试图穿过胶带爬出去,结果都被粘死在胶带上,一旁散落着掉下来的足。爬得最远的一只距离洞口大约五厘米,不知费了多大劲,可最终还是命丧于此。

她把胶带撕了下来。

夜里,她失眠了。窗户开着,外面起了微风,薄薄的白色窗帘被轻轻吹动,就像胆小的鱼儿缓缓探出头,水面泛起了一层涟漪。朦胧的月色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房间里有了浮动的月光。她屏气凝神,不知过了多久,闻到了雨味。细雨无声,不肯叨扰这个属于旱季的静谧之夜,但她从空气中变换的气味得出结论,一定下雨了。不知几点,她猜大约是两三点,刘南起夜了。直到刘南一声尖叫,白炽灯打开,整个屋子灯火通明,她才睁开眼睛。刘南的嘴唇黑乎乎的,围着一圈死去的蚂蚁,就连舌头上也挂着几只——这一幕,还是把她吓到了。她起身,下床,替他擦去脸上的蚂蚁。

刘南冲到卫生间,水龙头哗哗作响。她看了一眼那个印着国际学术会议名称的马克杯,里面密密麻麻漂浮着一层蚂蚁。杯底只沾了一点点没有化开的蜂蜜,蚂蚁的嗅觉可真灵敏。刘南有起夜喝水的习惯,他往杯子中倒水的时候,一定没有发现在杯底舔食蜂蜜的蚂蚁。她想起了刘南说过的话——它们会爬进任何它们想去的地方,并且先你一步发现食物残渣。

她清理掉正在桌上、地上、墙上爬着的蚂蚁,把杯子拿到厨房清洗干净,用透明胶带重新封住墙上蚂蚁的洞口,又在房间里撒了一些蚂蚁药。她做完这些,刘南正好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他的眼角有一点泪痕,眼圈通红。她愣了一会儿,想起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和朋友出去玩,手机没电了,他半天联系不到她,就那么一直在她的宿舍楼门口等着。看到她出现,他竟然快要流出眼泪来,以为她出什么事情了。他眼圈通红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

在他开口质问她之前,她走向前抱住他,不停地抚摸他的后背,嘴里说着“没事,没事”。过了许久,这只奓了毛的狮子终于被她安抚好了。他们抱在一起,聆听彼此的呼吸,感触对方皮肤的温度,然后试图将一些模糊的情感通过肌肤输送到对方的心底。但她意识到,与八年前不同,他们的拥抱已经无关爱情,只关于生活。

她在刘南的耳边说:“我看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劈开了眼前的混沌。”

刘南说:“你看错了吧,毛毛细雨,怎么会打闪?”

她说:“是真的,真的有一道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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