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2025年第3期|周子湘: 草书上人号怀素
一
雪下了一夜,落在臃肿的树枝上。禅房里的油灯和酒坛落满灰尘,来的路上却干干净净。只有两行脚印,刚一踏过,雪又盛满。我站在这里一个清晨,肩头落满白雪。一个清晨多像一年,没有一丝变动。
那些小的芭蕉叶已被我书写完,雪落在碧绿或褐黄的叶片上,浓黑墨汁流淌下来,冲刷掉那些新鲜的字迹,已经无法再写下去。我转身走回禅房,门被推开的瞬间,扑进来潮湿清冽的寺中供香的气息。
拿出入冬前积攒的大芭蕉叶,铺展在桌上。大雪让屋子里更暗,拨亮油灯,灰尘在油烟里跳动,发出轻微啪啪的声音。油灯里的大雪灼亮我的眼睛,这一双寂寞的黑眼睛多想大雪一直下进我的毛笔里,书写出雪花一样灵动纷飞的字迹。雪地上的芭蕉树是暗绿色的,像天空飞过的不知名的鸟,我把这种暗绿色羽毛的鸟叫作神鸟。春天时,那些神鸟会出现,我依然会站立在芭蕉林里。
我的梦是被翌日这道刺目的晨光唤醒的。蒙眬的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醒来,眼前是窗棂上落下的漫天大雪。这一刻,我明白梦境中除却墨汁的玄青,又多出一种颜色,雪落的纯白。
有时我是愉快的。没钱买不起昂贵的竹纸、绢帛,那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上等品,便铺开硕大碧绿的芭蕉叶,毛笔游走在叶片上的光滑,想象是书写在又细又软的绢帛之上。
窗外那片浓密的芭蕉林,是我一株一株亲手种下。有时弯腰驼背,大汗淋漓后坐在土地上,舒展身体,风从华盖一样的青翠湛绿的芭蕉叶中吹过,仿佛那些为苦练书法耗费的大量年华,化作阳光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这片遮天蔽日的芭蕉林,我为它取名“绿天庵”。
终日练字,练得疲累时,我会闭起眼睛晒太阳,又忽然跳起来,满屋子四处找酒喝。抓起酒坛,倒在未洗净的粗碗里大口饮下。微黄色的酒液。俯身低头,嗅闻到一种难以捕捉的醇香,仿佛正大步走过一片花朵怒放的山林,带着通体的透彻和烧灼。酒液炙烫着血管和胃,每一寸皮肤和毛孔都跳动起来,让我挥笔,鼓动着我说,写啊,写出你自己啊!
我跳起来大喊三五声,挥动毛笔,笔锋在墙壁上、衣服上、罐子器皿上如龙蛇一般游走。屋子里写满了,我打开房门,到寺院的墙壁上奋笔疾书,一行一行的草书,就是我日日夜夜临摹无数碑帖、书家真迹的心得。
我的眼前出现心中仰慕的张旭张长史的草书。张长史疏放率真,和我是一样的人。饮酒必书,大醉狂走数步才下笔,以头濡墨而书,酣畅淋漓,好不痛快。酒醒后,他大呼,这是神作不可再写得出。心里热烈的念头在翻滚,我已经喝醉了,手打翻酒坛和粗碗,哗啦啦碰撞成一片,整个人几欲倾倒在地。我提笔疾书在寺中的白墙上,一气呵成的草书,势如惊鸿乍起,骤雨狂风,满壁纵横,又似千军万马驰骋沙场。
寺院里的僧人们围过来看我,有人指指点点说,这个醉僧。也有人朝我吐口水,真是疯了。只有空海禅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低声叫了一声我的法名:怀素。既入佛门,当守戒律。
猛然惊醒,我被几个师兄架着扔进柴房醒酒受戒。被罚酒醒后打扫庭院,劈柴挑水。挑水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山路,上坡的时候,两旁的香樟树被惊动,叶片纷纷坠落,清香扑鼻。我闭上眼睛,水桶扔在一边,张开双臂,任叶片拂过我的身体飞速下落。山野的风在耳边哗哗作响。此时才觉得胸中酸楚,眼中有冰凉的东西滑落。额头上却都是汗水。
有时我是狂乱的,混沌的。十岁出家为僧,因为家中仰慕伯祖父释惠融,他是僧人,又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他临摹欧阳询,几乎乱真。少年时,伯祖父教我握毛笔,指实掌虚,虚可握卵。书法之法,在乎于心。心能转腕,腕能转笔。夫欲书者,先于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先,然后作字。
我站在伯祖父身旁,看他写字。藏锋起笔,笔顿而不驻,笔行而不急,运笔稳健,但笔速太慢了,我问道,像您这样书写,岂不是太慢了?伯祖父并不抬头看我,只顾低头专心书写,停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欧阳询说,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你自己慢慢悟吧。
我悟了许多年,书法依然被人指责不师古人。书法,历朝历代都有传承,而我还不得法,被拒正统书法的门外。
现在是唐大历元年(766),安史之乱过去三年了。我二十九岁,草书已写出杜甫的《秋兴八首》。可大唐的书法家们并不认可我,说此作书风并未成熟,书法线条臃肿中包含着怯懦,说我为追求“一笔书”的效果,用笔牵丝萦绕显得牵强,有拖沓之感。无论是起笔、行笔、收笔,远还没有迈入晋人的门槛。对于我这样一个野狐禅,我的草书根本得不到认同。
我内心的彷徨和愤怒犹如水与火翻腾争斗着,心里还有那么多大胆和全新的想法没有写出来,没有实现。可我脚下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心底像有海浪翻滚起伏,轰然有声,向远方呼啸涌去。
山路上慢慢走过来一个身影。他的袈裟在山风里拂动,深邃的目光仿佛投向了我却又投向远方。待我看清他的脸,我站起身来,合掌行礼,跪拜在地,叫了一声师父。
二
空海禅师并不理会我,他俯身整理袈裟,端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默默打坐良久。空旷的群山高耸起伏,清净的空气中弥漫着寺中的诵经声和佛香清幽的烟雾。
雾气笼罩着石头上的苔藓,再过一会儿,这些绿,就会带着潮气打湿我的僧衣,爬上我裸露的手臂。我安静下来,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打坐。我知道,在山林里待久了,我也会像一块石头,在潮湿里长出不知方向的苔藓。
此刻,我只觉得无限寥落,手臂上的寒气越来越彻骨。此时的我是孤立的,面对这个世间有一种无处释放的激情和落寞。我想一展才华,对世俗的成功与名声有着内心的渴望与野心。但我又是一个无人赏识的失败者,像明珠蒙了尘。
空海禅师终于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怀素,你太心急了。
我的泪水瞬间滑落,仿佛心事和愤怒都已被师父看穿,我的心里还有那么多不甘和委屈,说道,师父,为什么我付出全力,日夜书写,我知道自己是有天赋的,但那些书法家们并不认可我。
师父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理会我的话。他只是抬头看看天边的云说,外界与他人言语如何,评判如何,都是你的妄念。与我们参禅修行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修行自心,是面对自己的问题。有时外境让人消极失望,是你带着功利、抱有目的。研习书法的目的本是修养自身、愉悦精神。不应执着于外在得失而生心念。如果心中的执念太深,便生心魔,自生见障。你只需沉浸在书写之中,让清净的种子在心里自在生长,这就是永恒不变的快乐。
可我还没有声名。我依然落寞地说。
无谓声名,只因你笔下的功夫还未到,书法的气息并未贯通、纯熟。功夫未到,何来蒙尘?
师父站起身,平静而洞悉一切的眼光落到我的脸上。在他面前,我是透明的。他接着说道,人的妄念太多,多余的心思想太多,无用的话语说太多,但心依然是被遮蔽的。如果能像这山中的兰花,有人欣赏,无人欣赏,都自在生活,它不为任何一个人开放,只是单纯地存在于天地之间,一心一意开放自己,花朵幽香,只为自己,它便从未辜负过此生。
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
师父已经走远。暮色中,寺院鼓楼里传来了击鼓声,打翻的水桶还在地上。我长久地凝望着山谷里那株寂静的兰花,它细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我心怀感恩和谦卑。想来师父一定无数次凝望过它,每一次都被它的美和绝世独立打动。
第二天,我比平时起得早,扫干净寺院,劈柴打水,在大殿的香炉里敬上佛香,再多打几桶,给院里的树木和花草浇水。看着干净清爽的寺院,我双手合十,知道空海禅师讲经的时间到了。
天刚破晓,微微的金光穿透灰白色云层,散落在苍茫的山谷之上。寺院庄严的大殿顶,屋檐飞翘,瓦片在黎明的晨光中反射出光芒。寺院里传来洪亮的钟声和深沉悠远的诵经声。
我和众师兄坐在大殿中,盘腿打坐,听师父讲经。入定,去除妄想,心神专注、安静。听经的过程是放下我执与骄傲的过程。空海禅师讲了禅宗六祖惠能大师的故事。禅宗五祖弘忍祖师夜晚三更时为惠能讲说《金刚经》,又将本宗衣钵传予他,惠能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五祖弘忍怕众僧人不服,争抢衣钵,连夜让六祖惠能乘船离开,远走他乡弘扬佛法。
六祖惠能不熟悉路,夜色下,五祖弘忍亲自摇橹为他划船。
惠能说,师父,请您坐着,应该由我来摇橹。
五祖说,应当由我来渡你。
惠能答道,是的,在没有认识到自性、迷失不明的时候,应该由师父指点修行用功,务使我明白道理,当然由师父来度我。可当师父指点之后,认识到了自性,就应该开悟,自己来度自己。
五祖说道,所言极是。领悟佛法,当观察认识到自己的本性,不断领悟、精进。本性由自身内省自照,戒除贪、嗔、痴。若只依赖他人,只能心性迷失,愚昧无知。
听到这里,我忽然心里顿悟,一切开悟,只能来源于自己的领悟和改变。自幼研习书法,并非只为追求一世功名,假如没有功名,我会不会丢弃手中的毛笔,从此远离书法?
不会。这不是一支简单的毛笔。它生为竹,长在天地间,曾经绿叶青青,是天地之间的一个生命。我知道它有出生,繁茂,枯老,终亡。我也是一个生命,通过这支细细的笔杆,我将自身的气息、心血、热爱、才华都传递给它。而它用它的生命回应了我。
我的书写,是终生的秉性和生在人世间的缘起。我只需用心去书写,虽爱它,但不贪也不痴。书写草书,是我创造自己、度自己的方式。只在内心投入地展示当下的书法之美,便足矣。我知道自己即使死去也不会凋零。
此刻,我的心被空海禅师的讲经所收摄。我看到殿外的太阳已经升起。讲经完毕,走出殿堂,天色发亮,心像日光明亮,草木的气息,林中的鸟鸣,山谷间升起的朝霞,天地在眼前焕然苏醒。我跟在禅师身后,看着他持重稳步的背影,感知到来自灵魂深处的佛性与深沉。
禅师停下脚步问,怀素,你心中可有领悟?我双手合十,深深鞠躬,将内心的感悟与虔诚敬献在他面前。禅师将一只手掌放在我的头顶,我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量。同时听到他浑厚的嗓音由胸腔发出,那是诵经声。
两年后,我走出寺院,一路北上拜师学习书法。走到南岳衡山时,遇到一位修行的高僧,五月天里,在树下参禅打坐。我望见山间一只白鹤飞过,松风起伏,像海面上起了波涛,吹来一阵清凉。静谧山谷里,我想起师父空海禅师的教诲,犹如在耳畔回响。顿时,心中感应,提笔写下一首《寄衡岳僧》。
祝融高座对寒峰,
云水昭丘几万重。
五月衲衣犹近火,
起来白鹤冷青松。
三
船行在湖水上,有澄明的阳光洒下来。木桨划过的水面泛起涟漪,湖底水草跟随着行走,飘飘摇曳,待走不动时,才放开手。我坐在秋日午后的船头,看湖中的碧绿水草和水面上反射的金色阳光。船一转山,两旁的峡谷迎船而来,深绿挺拔,像玉工雕刻出的翡翠,浓绿里生出沁凉。山谷深处竟有淡淡的雾气,像女子身上的轻纱朦朦胧胧,只有白鹭和野鸭去撩动青云下的水天一色。渔人站立船头,影子落入水中。渔人缓缓收网。
同船的永州刺史王邕,是和我一样喜爱书法的旧相识,在衡阳与我相遇,得知我要一路北上拜见京城长安的大书法家学艺,欣然一同前往,和我共游山水。此刻,他将早已买好的美酒小菜,在船舱里摆开,与我把酒言欢,切磋书艺。
酒酣耳热之际,湖上吹来一阵凉风,太阳即将落山,我望望湖两边的山崖和树木,都安静下来。我看到许多的乌桕树树叶开始长出红色,在落日余晖中和晚霞连成一片,仿佛生长到天边。我知道大自然的笔墨才是最妙的书法。无数个日夜都已远去,乌桕树的树干像毛笔停留在竹纸上发呆。我听到湖波的水声和远处野鸭或白鹭的叫声。想一直就这样坐着,和手中的酒杯一起,就此与它们融为一体。
素师,你在发什么呆?王邕问我。
我在想,这样的湖光山色,诗人李白当年在流放夜郎的途中遇赦而归,泛舟顺江而下,是否也曾看到。
是啊,那一年是乾元二年(759)。参与永王李璘幕府谋反一事,李太白先师获罪流放。若不是关中遭遇大旱,朝廷大赦天下,先师恐怕将要客死异乡。王邕说。
我望着湖水说道,流放的小船行至白帝城,忽然传来朝廷的大赦令,太白先师大喜,回转船头之际,诗作已从胸中一涌而出,回荡在江水两岸。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王邕叹道:先师的一生,犹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诗情豪迈,却充满坎坷,随着命运的潮水起伏不定。
我想起先师已经离世六年了。我与他分别也已近十年。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他,那时我才刚刚二十二岁。
那一年的深秋好冷。家乡永州的道路上乌桕树的红叶落了满地。永州司户参军卢象大人的府中,热闹喧嚣,书法家和诗人坐满厅堂。我拥着轩窗下的炉火,不住哈气。卢象正设宴款待遇赦而归的诗人李白。李白是他的老友,从白帝城一路返舟东下,游江来访,与老友相会,诉说遇赦后喜悦的心情。
五十九岁的诗人,像一只飞出囚笼展翅的白鸟,双眼里依然是稚子般的天真与浪漫,无限诗情与才华在爽朗的大笑声中尽情展露。我看到眼前这位诗人,政治上的天真令他仕途坎坷,双眼中却依然清澈随性。他的喜悦和豁达,不因经历坎坷而削减半分。仿佛只要有酒,有诗歌,有自幼喜爱的舞剑,有朋友,天地之间便任由他洒脱。他本是一位谪仙人,是天上诗仙喝醉了酒,一不小心跌落到人间。
抬酒的仆从们把一坛坛上好的美酒从庭院长道抬过来。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是卢象从城外酒坊买来的。抬酒人的脚步踩在乌桕树的红叶上,发出啪啪清脆的叶片碎裂声,偶尔几滴酒洒在路上,那直冲脑门儿的醇香唤醒了满身寒气的我。
筵宴上,众人谈天说地,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我,早已禁不住美酒的诱惑。寺庙中清修苦寒,人生中若再没有饮酒的快乐,年轻狂放的心该往哪里释放?我无处不在的旺盛精力和书法创作激情,又该用什么途径抒发?
换大碗来!仆从将酒杯换成酒碗放在我面前,瀑布一样的美酒倒满。那声音,像雷电袭击过荒野,狂风暴雨,来势凶猛,低沉回声徘徊在浓厚云层下。斯文地推杯换盏不好,互相敬酒,言语啰唆,我不喜欢。我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和尚,常常不守戒律清规受到责罚。我只贪恋这一碗碗晶莹透亮的生命血液,时而狂热,时而诗意。偶尔会沉醉不醒。但每一次醒来,我又是灿烂夺目的。
不知不觉,我已喝醉,推开酒碗,踉踉跄跄走到宾客休息的绳床前,倒身睡去。醒来时,一架乌木书案已摆放在眼前,案上铺展着一张上等素绢。闻到一阵墨香,墨已磨好满满一碗,一条名贵的徽州贡墨静放一旁。古人云,得佳墨,犹如名将之配良马。墨香和酒香一样,都是闻到便令我欲罢不能的心头最爱。香气引着我的身魂走到书案前。案上摆着一块精美的宣州石砚,温润如肤,乌黑发亮,纯如墨玉。笔架上是一支饱满劲健的中山兔毫毛笔。这样精美的素绢、墨、砚,我还是第一次使用,痛煞我也。
饱蘸一笔浓墨,我在石砚沿刮去浮墨,提在胸前。此时酒已醒半,口中喷出一口酒气,目不转睛地盯着素绢,思索片刻,忽然右手一抖,毛笔如惊蛇出洞,又如落花飞雪,惊沙坐飞。但在迅疾中,又有一份淡定从容。日日书练,笔势要害,我早已成竹在胸。
众人还没有看清我笔下是如何疾风扫残云般书写,素绢上已写出两行狂草:
人人送酒不曾沽,
终日松间挂一壶。
素绢上墨迹淋漓,散发出阵阵墨香。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宾客们纷纷站起身往书案前聚集。我哪管他们,屏住气息,飘风骤雨般写出后两行:
草圣欲成狂便发,
真堪画入醉僧图。
案上素绢写完,我丝毫不尽兴,书瘾已发,等不及旁人取来新绢,我忽然大叫两三声,一步跨到雪白的墙壁旁继续书写。字大如斗,伴随着身体的左右摆动,右臂上下腾跃,笔墨飞舞,迅疾骇人的线条早已飞落在墙上。
恍惚间,我仿佛听见天地间鬼神都在为我的狂草惊叹,窗外刮起大风,天上雷电交加,幻化出楚汉相争的古战场,万马奔腾。我置身其中,一个个大如斗的草书字体突然变成一匹匹战马。战马身披云纹涡纹青铜铠甲,每匹战马都长出巨大的蓝色翅膀。耳如削竹,眼如铜铃。马昂头抬蹄,一声长啸,腾空而起。四条马腿健壮有力,天马行空,奔跑时身上优美劲健的肌肉线条,是我每一笔书法的线条。
笔干墨尽,我回身落款:狂僧醉草。卢象引着太白先师已站在我身后,他哈哈笑道,太白兄莫见怪,怀素小师傅乃佛门中人,别看他年纪虽轻,吾等也称呼他一声素师。素师年纪虽小,他的书法却在我们当地名气不小。今日设宴为兄接风洗尘,特请他来挥毫洒墨一助雅兴。
此时的太白先师,瞪大眼睛看着我,说道,来的路上,早已听人提及永州有个会写书法的小和尚,竟是你。对于书法,我也甚是喜爱,当年我站在秦岭古道,望着绝壁连天的蜀道时,也曾挥笔写下《蜀道难》。观你草书,一气呵成,用笔颇有气势和造诣。尤为喜爱的,是你的我行我素,无拘无束,正是当年的我啊!
太白先师大笑起来,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豪迈得意地对卢象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他狂放不羁的样子,颇有我当年几分神采。
拿笔来。我将笔递到先师手中,他浸润一下笔墨,不假思索,诗句已如海浪排空般惊现: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湖面上升起雾气。王邕和我杯中的酒已喝干,小菜零零落落撒在船舱里。他说,太白先师一生作诗无数,但这样盛赞书法的诗,只写给你一人。
我说佛经《法华经》中,有一卷《化城喻品》,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队疲惫迷路的旅人在荒芜崎岖的大山间行走。行路艰难,山道漫长,荒凉险峻,还备受猛兽的攻击、疾病的折磨。在他们身心俱疲,内心惧怕,想要放弃前行的时候,荒野中忽然出现一座城池和宫殿。旅人们大喜过望。他们进入城池,安心休息,有了继续前行的信心。
其实,荒野中根本没有城池宫殿,一切都是途中一位大智慧的法师施展神通法力,在前方幻化出一座城池,给旅人以希望和鼓励。
太白先师为我题这首《草书歌行》,就是对我的希望和鼓励。他知道,我是狂放率性、痴爱书法的人。偶遇我这个狂僧,与他性情相投,心有所应。走出这座城池,我还要继续赶路。生命就是这样充满幻象,却始终有希望。
天空亮起星斗,夜色无垠。我饮完壶底最后一点酒,起身的时候,听到船桨划过湖水的波浪声和自己胸中起伏的心跳。
四
沿山路去往东都洛阳的路,山势低缓,道路平坦。一进入洛阳城,地势瞬间开阔起来。在长安拜师学习书法的五年,我的书法技艺已增进不少。但我最想拜见的老师是草圣张旭。可惜张旭张长史已故去多年,他曾在洛阳担任左率府长史一职,在洛阳生活多年。我此次从长安去洛阳,本想祭奠缅怀先贤,忽然朋友捎来书信,楷书大家颜真卿此时正在洛阳,嘱我去拜见。我的心里顿时明亮而激动起来。书法大家颜真卿颜尚书是我早就想拜会的人,此时竟在洛阳得以相遇,仿佛冥冥之中他正在等待我的到来。
洛阳城中繁华热闹。大道两旁连接着各种小街短巷,水牛和白马、香木车子在街上来来往往。街心最热闹的地方,开着最好的酒肆和茶坊。青色的酒旗招摇显眼,市井街巷,游人如织。店铺里,小二的招呼声不绝于耳。店铺外,隔壁乐馆里正弹奏着琵琶曲。
王公贵族的高头大马行走在川流不息的石道上,威武矫健。香木车头的凤嘴里衔着五彩的流苏,随风飘荡,应和着才子身上的玉佩和佳人扇子的吊坠。华丽的宅院一座连着一座。贵族官宦的府邸,屋檐和窗户上雕刻着精美的花鸟鱼虫木雕图案。房顶的屋脊上,雕刻着各种仙人神兽,屋檐四角飞翘,探向天空。
我来到颜府的时候,颜真卿正在写一幅书法。我在一旁静静等候,心中却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书写而震撼。六十三岁的颜尚书,坚毅方正的国字脸庞,显得红润宽厚。眉似卧蚕,长髯如霜。伟岸健壮的身躯,着一件圆领常服锦袍,脊背挺拔,仍不失二十年前平原太守统率河北十七镇军马力挽狂澜的威仪。
他正悬腕发力,执笔稳健书写。我是见了书法就没命的人,哪管什么繁琐礼仪,一步走上前,目不转睛观看颜真卿的笔势。这就是我日夜想见的“颜体”。每个字圆大厚方,毛笔书写时加大腕部的力量,中锋运笔,用篆籀的手法,圆转藏锋,犹如印泥版字体。写捺的时候,用笔一波三折,饱满、坚实,尾端笔锋转细,凸显刚劲之势。
我禁不住痛快叫起来,今天开了眼界!颜尚书整篇书写大气磅礴,庄重自然,浩然之气扑面而来。行文生动饱满,疏中有密,密中显疏,书写功力炉火纯青,雄浑刚健、圆厚俊秀的书法风格中透露出大格局、大气象。
颜真卿写完最后一笔,哈哈大笑起来,在长安时,早就听人说过狂僧怀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人,备酒。少顷,客堂中宴席已备好,桌案上摆放着莲枝双耳银酒壶,莲瓣高足银杯,蔓草花鸟六棱羮碗,内放一把曲柄银勺。桌案的两边各置一坐榻,两侧立着上酒的侍童。酒菜陆续端上桌,红煨鲤鱼、酱香牛肉、烤羊腿、莲藕鸭花汤饼。侍童倒出一杯烧春酒,酒香扑鼻。
颜真卿举杯与我相对,我端起酒说,今日有幸一见颜尚书挥毫,又喝到如此美酒,不由得心中大喜,怀素敬您一杯。
颜真卿将我满敬他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道,邬彤邬兵曹是你的老师,当年我与他同拜在张旭张长史门下学习书法,是同门师兄弟。你在长安跟随他学习,有什么心得?
想起长安多年的勤学苦练,我感慨道,回师伯,学习书法如果没有师父的传授,就像想进入一座房子却找不到门在哪里。师父对我说,草书的古代笔势不少。唐太宗认为王献之的书法像隆冬的枯树,清寒、孤寂、瘦劲,没有枝条树叶。师祖张旭又曾说,草书就像孤独的蓬草在风中摇曳,沙砾随风飞卷。我师法这些创作书法,所以获得独特的书写笔法。
颜真卿说,学习草书,除了师父传授之外,要有自己的体会。张旭除了观察摇曳的蓬草,大风吹起的沙砾,还观看公孙大娘舞剑时的气势、节奏、神韵,化用到书法中,创造出草书书写时动态的气势和神韵。不知邬彤有何自己的书法之道。
我说,师父说用笔时,草书竖画竖牵的笔法,要像古发钗的尾端一样瘦硬遒劲。
颜真卿微微一笑,笑而不语。他呷了一口酒,轻抚长髯,在屋子里慢慢地来回踱步。许久,他问道,你可见过大雨过后,屋檐的泥墙上,雨水顺着墙壁蜿蜒曲折而下?它与泥墙摩擦,水流涩滞缓慢,却凝聚成饱满的水滴,质感强烈,凝重圆浑。
我凝眉思索。
他继续说,这像不像毛笔书写在竹纸、绢帛上,行笔加速时,摩擦力度越大?若要沉着行笔时,须有用笔的顿挫、涩滞、饱满。这是书法状态最自然的书写,线条却最丰富。浑然天趣,笔下线条率真拙朴,丰富凝重。我称此为“屋漏痕”,你觉得如何?
屋漏痕……我思索渐明,心中猛然一惊,像有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轰鸣。练字多年,从未听过有此笔法,我当下顿悟,心里豁然开朗。喝下的酒气蒸腾在头发和身体里,似有一条游龙要从身体里飞跃而出,奔向飞溅的墨池悬瀑。我站起身,在屋子里跳跃起来,连叫数声明白了,俯身扑倒在颜真卿脚前,师伯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颜真卿扶我起来,爽朗地说,何至于此。当年我年轻之时,追随老师张旭学习,他常领着我游山玩水,观察自然,我也曾心中困惑不解。后来才知道,原来老师是让我从自然万物中领悟书法的规律。如同王羲之从白鹅划水中领悟运笔的方法,将白鹅的优雅姿态融入书法之美。又如古人书法的“虫蚀木”,都是师法自然的创造。
我来了精神,说道,在寺院时,每到夏天,我常常躺在凉爽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的云朵。大片云朵随风而动,变幻莫测,有时像奇峰崛起,有时像蛟龙出海。我联想到书法的结字、布局的变化。写到痛快处,笔势迅疾变换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冬天时,我看到寺院墙壁上的裂缝,自然开裂,并非人工雕琢,仅仅顺势而成,我便想到作书时用笔、藏锋的自然。
颜真卿猛然拍案叹道,真是妙啊,这样玄妙的观察和体悟,我从未听过。你有自己独特的才华和悟性,稍加点拨,必成大器。他望望窗外,仿佛想到遥远的草圣张旭,目光欣喜而感叹,草圣的深奥玄妙,后继有人了。
说完,颜真卿转头郑重地看着我,随我来。他带我进入内厅一间小书房,书房桌案上,香炉里燃着龙涎香,香气袅袅,让人倍感安宁。书架上摆满古籍善本,各种卷轴装的帛书。一盏黄铜灯笼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照在书架的书卷上。颜真卿取出一本小册,送给我说,这是我写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里面是我向老师张旭请教笔法的“十二笔意”,“平谓横、直谓纵、均谓间、密谓际”,你可读来勤加思索。
我感激不尽,如获至宝,快速翻看着,惊奇地发现,这些书法的“秘诀”,仿佛是照自己的心意写成,瞬间便能领会。我静默不语,沉思良久,笔法的精要在脑海中汇聚翻涌,脑中有一座山门轰然打开。我忽然目光变锐,双眼发亮,心里的痴狂再次涌了上来,得之矣,得之矣。转身抱着书,奔出屋外……
五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行走半生,我回到家乡。入冬的第二天就下起了漫天大雪。大雪纷纷扬扬,一路上,我的身上落满厚雪,白皑皑的群山和河水仿佛冻住一般,寂静无声。雪地上只有我的两行脚印。偶尔一声响动,是大雪压弯了竹子,竹林里一根竹枝断落下来。
回到寺院中,师父空海禅师已经圆寂。我没有惊讶,没有悲伤。少年入空门,早已知晓,真正的佛法,无生亦无死,无来亦无往。我放下行李和多年积攒的书法卷轴,前往后山的塔林祭拜师父。塔林是历代高僧圆寂后的墓地,师父最后安卧的净土。
山风从四面吹来。塔林矗立在一大片茂密的松柏树林中。松柏挺拔常青,大雪压着青松,雪花从松间掉落,落在一座座青石雕刻的墓塔上。我行走在墓塔中,找到空海禅师的墓塔,跪了下来,口中默默祈祷。
一阵山风吹过,雪花吹落到我的肩头,师父的声音仿佛忽然回荡在山林里:怀素,书法是你创造自己、度自己的方式。只在内心投入地展示当下的书法之美,此生便足矣。如此一生,即便死去也不会凋零。
我心头一震,抬头向天空仰望,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大声喊着,师父,空海禅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山林里再无其他人,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悠悠。
我的心里感念不尽,知道是师父在点化我,热泪瞬间流满脸庞。我狂奔回寺院禅房里,铺开笔墨纸砚。怀素一生,自幼临池不辍,池水尽黑,笔冢成山。辗转他乡多年,苦心寻找,在长安、洛阳多地遍寻名师,研学书法。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学书的艰辛、各家师长友人的鼓励、空海禅师的点化,犹如潮水,在我心里翻滚成巨大的波澜,化为奋笔疾书落在纸上。提笔写下激情澎湃、酣畅淋漓的狂草,毛笔将心魂化为文字,浪漫恣肆,纵情洒脱。
我在魏晋名家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将情绪与用笔结合,将小草向狂草推进。整篇狂草,中锋、使转、草势连绵,运笔上下翻飞、起伏跌宕。出于法度之外,通篇又控制在笔法规矩之中,打破传统的字字不相连的草书格式,将字与字连结起来,笔法似游丝,游丝轻盈如绸带,在连绵不绝中形成“一笔书”,创造出历代名家从未书写过的独特的狂草书体。
一笔而下,字行点画勾连相带,跳跃而矫捷,宛如跳涧挂树的猿猴,在悬臂伸腿,攀藤饮水。这幅草书是泼墨大写意,又是一条大浪奔腾的长河,在波澜壮阔中激越奔流。
一百二十六行,六百九十八字写完,长长一卷,书案上飘来一阵湿润未干的墨香。这是一幅耗尽心血又畅达快意的《自叙帖》。我抓起桌上的酒壶,大口猛灌几口,一股甘洌流入胸腔,全身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
我打开屋门,奔跑进雪地中,写出来了,写出来了。寺庙和空山里回荡着我的呼喊,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一片片落下来,苍茫的天地之间,风过松林,声动如涛。我的声音回荡在林海之上。
写出《自叙帖》,心愿已了,我决定再次背起行囊,行游天下。这一年走到雁荡山,群峦叠翠,飞瀑灵秀。山脚下人来人往,进山祭祀的人格外多。人们纷纷点燃香烛,焚烧纸钱,躬身行礼后将祭奠的清酒浇洒于地。沿路两旁还有人在不断哭泣。
我禁不住好奇,上前询问打听。这一打听,顿时五脏俱裂,悲痛欲绝,瘫坐在地上,像有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原来,唐建中四年(783),叛军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奸相卢杞陷害七十五岁的老臣颜真卿,让其前往李希烈军中,传达朝廷旨意。叛将李希烈将颜真卿囚禁起来,颜真卿料到自己会有一死,大义凛然地写好给皇帝唐德宗的遗书、自己的墓志和祭文,指着屋子西墙下说,这就是放我尸体的地方。
李希烈派宦官去杀害颜真卿,宦官说,有诏书赐你一死。颜真卿答,老臣没有完成使命,有罪该死,但使者是哪一天从长安来的?宦官说,我从大梁来。颜真卿怒然骂道,原来是叛贼,怎敢称诏!随后,一代名臣颜真卿被叛军缢杀,终年七十六岁。消息传回朝廷,三军为之恸哭。
我心神俱乱。想起多年前与师伯颜真卿的相遇,畅快对谈,他悉心向我传授《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爽朗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一代忠烈之臣以身殉国,字如其人,书法如人格,大气磅礴,铁骨铮铮。我买来香烛纸钱,坐在黄昏的夕阳里,举起一杯酒,洒入脚下的土地。我取出随身带的笔墨,写下一幅字:举杯敬沧海,踏长草,暮来寒雨西风斜。隐去离别,提笔却难写。天涯路远,酒一杯,只怕此生难再逢。凛然正气,同与日月争光辉。
在两壁山崖之间,是一座清旷而幽静的古寺。山道一侧是苍翠竹林,一侧面对着开阔的峡谷。深山无人径,数里入云峰。木桥走上去吱吱嘎嘎作响,桥下河水清澈,竹林里偶尔掠过一两声鸟鸣。佛堂里供奉着佛像,香灰积满案台。我打坐完,在寺中的白玉兰树下休息。火炉上,泉水已经煮沸,我将茶饼在火炉上烤透,用茶碾将茶饼碾碎,再用茶罗筛成细末,将茶末投入沸水中,茶汤慢慢变成深绿色。煮好的茶用茶勺舀到茶碗中,一碗热茶清香四溢,啜一口温热的茶汤,心胸间舒展出一口长气。
我在这座古寺已居住十年。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也许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不断行走,又不断落地生根。褪去火气,我已不再如年轻时狂放,平和安静了许多。一阵风吹过,一片白玉兰花瓣漂浮在茶水中。我走到石案旁,研墨铺纸,写下一幅《小草千字文》。静观这幅书法,受颜真卿“屋漏痕”的影响,这么多年,我的书法风格变化了许多,用笔沉稳、安静,灵动处多出几分从容淡泊。
写完这幅字,一轮红日快要落山。火炉上新煮的泉水又沸腾起来,汩汩响动。我拨动炭火,一股红彤彤的火焰在炉中噼啪跳动。舀出一碗清茶,茶香在山间缭绕。山中的竹林和寺院都很安静,我看到大片的树叶和河水在落日的余晖中渐渐生出红色。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
周子湘,满族,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第一、第二届“百优人才计划”。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人民文学》《中华文学选刊》《民族文学》等,入选《小说选刊》年度精品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多种选本。曾获第九届茅台杯《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入围首届《小说选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获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小说奖。中短篇小说集《慢船去香港》入选中国多民族文学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