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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3期|贾想:读诗的父亲(组诗)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3期 | 贾想   2025年03月28日08:38

贾想,青年诗人、青年评论家。第七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入选《诗刊》第40届青春诗会。现居北京。

读诗的父亲

正在为我们读诗的

是一位年轻的父亲。

这是一首写给孩子的诗

那天,他刚刚得知妻子

怀孕的消息。

他对着腹中的小耳朵说:

“我们以前就是爸爸妈妈两个人,

现在我们是三个人了,爸爸妈妈和你。”

我感到眼泪从心里流出来。

好简单的加法。但世界上有比这

更了不起的数学吗?

他继续读下去。为孩子介绍

妈妈留在桌子上的苹果

和大地上生长的村子。向孩子许诺

会备好衣服、奶瓶

以及世上熟透的果实,迎接他。

是母亲和父亲创造了孩子

还是孩子创造了母亲和父亲?

就像这个读诗的夜晚

是我们创造了它

还是它创造了我们?

读诗的父亲,对着腹中的胎儿

也对着我们说话

爱和夜色像毯子,盖在我们身上。

——难道他不是

我们的父亲吗?

重新写作的男人

就像一个多年不下水的成年人

落水的前一刻还未记起

童年的泳姿。对自己的怀疑几乎

凝聚为胆怯。——直到他从

巨大的波纹中浮起,双臂高举

庆祝湖水又一次诞下了自己。

在危险中学会的,必须在危险中巩固。

惠能与五祖诀别时,坚决地说:

“迷时师渡。现在我要自己渡自己。”

入水

从换衣处,到河边

走了整整两分钟。

至少八十岁了

他的步幅只有年轻时的一半。

皮囊也不合身了

挂在他的意识上

好像一件大码服装。

但他对自己的相信

仍大于怀疑

所以他决定入水。

抓住岸边栏杆,向河水

一寸、一寸

交还到期的肉身

直到一个时刻来临

整个存在,吞没于

晦暗之水。

紧张的一秒

为他,也为五十年后的

我自己。

出现了:轻盈的身体

在水中游戏。

谁还记得他曾有过

得意而后潦倒的一生?

山雀鸣叫,日光闪亮

——没有。没有人记得。

古琴曲

万千抓取琴声的耳朵

只能听到弦动

无所抓取的那一个听者

忽闻弦外之音

万千乐器排在幕后渴望出场

古琴誓要成为一把不在场之琴

乐成而器散,声出而琴灭

古琴不在场是因为古琴不器

山是古琴,水是古琴

从流漂荡,任意东西

行于途中的旅人忘记了旅途

听古琴的男人终于听不见古琴

至人无己,圣人无名

古琴之墓上刻着:此处没有古琴

上海的杯子

早晨,我是一只

盛满水的杯子

夜晚,我往往盛满浊酒。

盛满水时

我以为我就是那杯子

盛满酒时,我以为

我是那酒。

四月的一天

我从陌生酒店的午后醒来

我所关心的人还未抵达

我所关心的事都已结束。

风雨如晦

上海盛满了21世纪的雾气

我是一只空杯子,放在上海

没有盛水,也没有盛酒。

休息日的散步

休息日沿街道散步

树叶载着光

道路载着我

春风吹动我身体里的风车

我是彩色的

我就是我的理性

白梣朝天空精进

增长如同智慧

柳絮在空中禅定

呈现四月的事实

此刻多响亮

万物在新的逻辑中运动

此刻多沉默

形成我如形成宝石

没有预兆预示生日来临

没有预兆预示生日来临。

当我如常走出地铁,怀着期待

在惠福路上行走

没有祝福在人群中朝我挥手。

没有父亲或者母亲的声音

叫住我

这个二十九岁最后的夜晚

和千万个被忘记的夜晚一样

平常而且短暂。

春天于我依然不可及

我于春天,依然不可见

——除非语言把我喊出

父亲的语言。母亲的语言。

除非爱把我喊出

我想起二○○五年

乡村晚餐的一张木桌。

父亲、母亲,然后是我的名字

傍晚、黄昏,然后是洁净的夜晚

二○○五年,来到我生命的

第一枚生日蛋糕

舍不得,所以慢慢吃

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吃完。

游戏的继续

很多轻盈的手绢

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

丢给了我。丝织的,棉质的

擦过血的,眼泪的

我在朋友们的身后转圈

远处传来老先生的训斥:

把手绢轻轻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不要握在自己手心!

我被孩子们围成一圈。

因为违反规则,不肯把

妈妈洗过的手绢丢到人间。

那时,歌唱是一种惩罚。

我歌唱春天在哪里。

那时,春天就在小朋友的眼睛里

童年就在我的歌唱里

生命就在我的手心里。

我已不是小孩子。

已经找不到能在大地上为我

围成一圈的朋友。但远处

老先生的训斥依然严厉。

那本属于别人的在我手心。

那已不属于我的在我手心。

丝织的,棉质的

擦过血的,眼泪的

我站在人间所有财富的中心

想要歌唱,但没有人惩罚。

生命流逝,而他凝聚

从人生的中途醒来

坐在双人床的一角

看到妻子与他赖以依存的世界

仍在夜里沉睡。

这是三十岁的夏天

疑惑稀少,雨水充足

他拥有杜甫向上苍求来的

广厦之一间

令他可以面对秋风

面对天地之倏忽

这已经足够。

足够他从上山与下山的人群中

独立出来

从空间的攀登与时间的攀登中

冷静下来

听到妻子均匀的呼吸

窗外是三十岁的雨声

生命流逝,而他凝聚。

他知道明天要去哪里

早上要吃什么

不是吗?这已经足够。

当一段生活结束

就像快要燃尽的一支蜡烛

变得格外明亮

关于你的种种事实

忽然变得清晰

早晨流动的河水

耀眼而且缓慢

步履不停的旅人

音乐一样行进

赶不上常坐的地铁

就等另外一班

遥遥无际的通勤

也是一种抒情

这就是人生的六月吗?

金黄的麦子、孩子

故乡的父母尚在

此时的你还年轻

当不会再来的生活结束

平庸也变得珍贵

你点燃一支新的蜡烛

朝更深的夜晚行进

矮小的妈妈牵着儿子

夜晚的大街

矮小的妈妈牵着没长大的儿子

死死地

黑羽绒,黑眼镜,黑眼圈

黑色的妈妈比夜色更深

走着走着,时常不见了

但只要朝人间喊一声妈妈

虚空中就会伸出一万只手

抓住这喊声。

矮小的妈妈牵着不断升高的儿子

她献出的树,削断的山

她碎掉的灵魂唯一的钻石

牵着她为这个不停输光的世界

重新赢回来的筹码

在虚空中,走着

以神也掰不开的力气

矮小的妈妈死死牵住她的儿子

仿佛人间全是悬崖

生命来到秋天

八月的清晨,无事可做

躺在陌生城市的露台。

立秋已过,天空升高

拂面的清风来自渤海。

蜻蜓停落,流云飞驰

接管万物的是更高的法则。

站起身,向南眺望:

我们与过往隔着山海。

风起时,一只飞蝉

忽然跌进了我的世界。

也曾参与昨天宏大的合唱

此刻却无法动弹。

夏天就是这样散场的吗?

一只蝉,接着另一只蝉。

在微不可察的减弱中

生命来到了秋天。

身体收缩,振动静止

一只蝉在离开时充满力量。

流云尽散,世界广阔

——在微不可察的累积中

生命来到了秋天。

一位年轻朋友的离世

起飞前,收到一位年轻朋友离世的消息

留给我们这些大地之子最后的线索

是他将前往另一个世界。

而后飞机振翅,离开地表,去以十月息者

大地之子的生命集体上升

日光开始强烈。

爬升到一个美丽的高度,飞机忽地一颤

我们长久地提着我们心的灯笼

像行过了颠簸的时代。

平稳后,广播试图解释飞机微微下坠的原因:

“我们猜测,穿越一片云雾的时候

飞机里发生了超载。”

我自然而然想到,一定是他,刚才不请自来。

克服坠落,克服天空的障碍

我们经过了他的所在。

他是如此自由。穿过云层,穿过飞机

现在也一定正从这首诗里穿过

——掠起汉语的裙摆

而我呢。我所拥有的是如此之多:

日光,书籍,一份彩椒蛋排。

逝者的形式

雨后,一辆橙色拖拉机

显现田间。

自然是一场形式的大火

向我蔓延。

阳光向群山纳税

杉木献出了翠绿的树冠。

雨来过。所以天空洁净

如永恒的瓷器。

是死者燃烧的形式

烧制了世间。

自白

太阳升起时,我不是诗人

夜幕将至时我是

低头赶路时,我不是诗人

抬头见月时我是

见到大海时,我不是诗人

忽闻潮声时我是

大雨倾盆时,我不是诗人

风雨如晦时我是

与父母围坐,我不是诗人

转身道别时我是

与爱人说话,我不是诗人

相对无言时我是

乐声悠扬,我不是诗人

琴声呜咽时我是

唱起祝酒词,我不是诗人

人初静时我是

我声称我是诗人时

我不是诗人

你突然告诉我:“你是诗人”

——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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