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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2期|徐刚:自然笔记:湖畔徐迟
来源:《草原》2025年第2期 | 徐刚   2025年04月01日08:55

50年前第一次到南浔,我正在服兵役。从驻地溧阳东王庙夜行军至南浔已是拂晓,眼见的是一幅河道纵横、舟楫悠然、白墙栉比的山水画。50年后再访南浔,恍若当年情景再现。50年间,江南有多少河流已经被污染,有多少田园已为高楼大厦更替,而南浔水乡依旧、桑林依旧、文物古迹依旧,不能不为之感慨而击节。是次去南浔为徐迟诞生100周年事。

徐迟是幸运的,作为南浔书香门第第一家,故乡以此为傲,并迎回了徐迟与夫人的灵骨与其父母、姐弟合葬,建有徐迟纪念馆。我说徐迟幸运,是因为他回到了养育他的故乡,回到了家园大地,回到了源头活水中了,所得的感觉是方生方死、虽死犹生的神奇美妙。

到得南浔便仿佛看见了徐迟瘦高的身影,最难忘的是徐迟清澈的目光,与他对坐,他总是波光流转地温暖着你。他微笑着倾听,他的言语随着他的儒雅缓缓流出。他甚少用手势,他的语言带着古意,古意即诗意。他的儒雅甚至使我想到是天生的,渗透于一言一语举手投足中。见多了装出来的“儒雅”,便越发以为徐迟的儒雅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又经过水的浸润,那地便是南浔的地,那水便是南浔的水。徐迟的清淡固守以及热烈奔放的谈吐,使我不能不想起桑树和蚕。徐迟是一棵高大的桑树,徐迟也是一只蚕,徐迟的蚕食徐迟的桑叶,然后吐丝如缕,尔后作茧自缚,丝可衣被天下,蚕已白云黄鹤……

我是如此愚笨。19岁初访南浔时,我已被称为“战士诗人”,读过艾青、郭小川、贺敬之、袁鹰的诗,却不知徐迟。生活或者说命运时有出人意料处。1976年春夏之交,袁鹰师亲赴崇明岛调我至《人民日报》文艺部做诗歌编辑。1977年,徐迟在北京应《人民文学》之约写《哥德巴赫猜想》时,袁鹰告我副刊要转载:“你负责联络,正好可以认识徐迟。”徐迟,袁鹰老友也,知之甚深。“中国当代诗人不仅能诗而且能188体育官方ios、能报告文学、能翻译的大家,只有徐迟了。”袁鹰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来到北京后认识了不少文坛前辈名流,而从相识到相知,友情因时间推移不因负俗之累稍减,且愈发浓重者,袁鹰之外,第一是艾青,其次便是徐迟了。我给徐迟送《哥德巴赫猜想》的清样,其时他住伍修权家,我快乐地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我要去见徐迟了。俟徐迟改定,取回再送,如是往复有三次。每一次,徐迟都要留我小坐聊天。徐迟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袁鹰跑到崇明岛把你调来的?”未及回答,他感叹地说,“难得!难得!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在小学四年级的语文书上读到了艾青的诗《春姑娘》,小学六年级又读了袁鹰的诗《时光老人的礼物》。前两年先在上海《解放日报》招待所认识姜德明,后来便认识了袁鹰。”徐迟连忙说:“有意思!有意思!”并告诉我,他的故乡在南浔,“极美的水乡”。我告诉他当兵时曾去过南浔,徐迟有点惊讶:“你当过兵?那么你对南浔印象如何?”“一幅水墨画。”徐迟说:“好,有没有亮晶晶的感觉?”“有!当兵时最爱在太湖边上行军,一边走一边看江南风光。”“还得练兵啊?”“是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苦不堪言!”这一次,徐迟几乎是大笑了:“都是经历,都是人生的财富!”

清样几经删定,见报前又接到徐迟的电话,为一个标点符号:“我想了很久,还是‘逗号’为宜。”

从此以后,再见面或通电话时,他便称我“徐刚老弟”,我连忙说不可:“您是长辈!”“不可之可也,我们仅一字之差。徐徐而迟,徐徐而刚,迟也可刚,刚也可迟。 

南浔文园,湖边上的徐迟纪念馆。

徐迟的雕像望着这个小湖,无名湖,未名之湖。因为徐迟多情而凝重的目光,我称之为望湖。

第一次,我可以轻抚徐迟的音容笑貌了,与徐迟心语,想读出一点徐迟的内心世界。也许,为我、为他的诸多朋友与读者忽略的是,在徐迟活跃并影响中国文坛的岁月里,他的笑容、他的潇洒,原本却带着些许忧郁,不易发现的忧郁。或者,忧郁是一个天才诗人与生俱有的特征?忧郁类乎忧?“人无百年寿,常怀千岁忧”之忧?“郁”又何解?沉郁于心?徐迟何忧何郁?

流连于望湖畔上。

杨柳轻拂,波光粼粼,新荷初放,真个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句),好一处可以让人静下心来的所在。我为徐迟的乡人感动,他们没有把徐迟雕像置于广场,或某个热闹街市的路口。他们懂得徐迟向往的朴素淡雅,所以把他置于湖畔,置于宁静之地。从此,徐迟的沉思默想便与天籁相仿佛。

1987年,在《新观察》第二期上,时任主编的戈扬大姐以整本刊物的篇幅发表了我的《伐木者,醒来!》。她告诉我,徐迟曾特为致电,多有激励。为此,我给徐迟打了电话,以表谢忱,况且我离开《人民日报》后久未联系,时在念想中。是次通话徐迟谈兴甚浓,是《哥德巴赫猜想》时未曾听他说过的另一种言论,别一样味道。他说:“一个诗人转而为自然写作,关注草木山川的命运,绝非穷途末路,而是思想和文体的拓展。”“我要恭喜你,因为这是更加孤独的写作。然写作者的心灵、他所得到的风景却是大地自然。”徐迟还特别提到此类自然文学写作,除去爱默生、梭罗、惠特曼及卡逊、莱奥波尔德等等,还有俄国的普里什文。“他一辈子写小草落叶,一辈子像小草落叶般安然。”我不记得徐迟在电话中曾说过那么多的话,末了他还叮嘱我:“无论如何要写下去!”是次通话之后,我再读徐迟翻译的《瓦尔登湖》时似乎又有了新的感受——除了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别种生存体验外,也为徐迟的译笔所激动。他是以诗的语言、诗人的气质演绎一个100年前的人与自然的故事,这样的译笔斯时难得今成绝响矣!1987年以后,世事苍茫,我和徐迟再无联系过。不时捧读的是《瓦尔登湖》,并不时回味徐迟《译序》中的语句且引为座右铭:“你能把你的心安静下来吗?”

1992年,我自巴黎归国。1996年,徐迟飘然而逝。

1997年岁末,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绿色经典文库”第一批十一种,徐迟的译作《瓦尔登湖》位于第一,《伐木者,醒来!》忝列十一。望其项背,岂能仅以感慨言之?既不能以感慨言之,又不知以何言之;既不知以何言之,且以徐迟《译序》言之——“寂寞、恬静、智慧”之大成者也。

望湖,我把望湖当作瓦尔登湖一角的缩影。湖畔徐迟不独带我走进瓦尔登湖,且走进了自然与孤独的深处。我想告诉读者一个体会:读《瓦尔登湖》并欲深入其中,要先读徐迟的《译序》。徐迟以他的诗笔以及渊博深邃,引领我们走进爱默生开辟的美国自然文学的历史——关于梭罗及其哥哥约翰的爱情故事,关于康城,关于爱默生与梭罗的情谊,关于梭罗何以走到瓦尔登湖畔。对于梭罗与瓦尔登湖,徐迟给出的注解是“没有比孤独这个伴儿更好的伴儿了”。

徐迟写道:“到1845年,梭罗单身只影,拿了一柄斧头,跑进了无人居住的瓦尔登湖的山林中,独居到1848年才回到康城。”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其实已涉及生存的本质:梭罗一个人,在瓦尔登湖的荒野山林中吃什么?住哪儿?日子怎么过?除去这些物质层面的问题,尚有:孤独者梭罗是在寻求更加孤独呢,还是大自然的慰藉?倘是前者,更加孤独的极致岂不是孤独至死?倘是后者,山林荒野若非另一种更宽阔、更慈祥、更圣洁的生命,又何以能慰藉一个孤独者?《瓦尔登湖》第37页11行起,梭罗写道:“我便这样一连几天,用那狭小的斧头,伐木丁丁,砍削木料,如门柱和橡木。并没有什么可以奉告的思想,也没有什么学究式的思维,只是自己歌唱:

人们说他们懂得不少,

瞧呵,他们生了翅膀,

百艺呵,还有科学,

还有千般技巧,

其实只有吹拂的风,

才是他们的全部知觉。

梭罗自己歌唱的是随口哼出来的诗,他歌唱风,他对风格外敏感,他认为只有风才是人类的“全部知觉”。风,大自然的风,从天上从海上从森林从荒野吹来的风,有时急剧、有时舒缓、有时暴烈、有时和畅的风,那不是天地的启示、造物的语言,又是什么呢?

梭罗是从搭建小木屋开始在瓦尔登湖独行生活的。梭罗写了房屋、当时美国人买房之难,这很容易使人想起前些年曾把美国经济拖入困境,也搅浑了世界和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当时,瓦尔登湖一带的房地产是怎样的呢?梭罗说:“这一地区的普通房屋也许要800元一幢,为了节俭地储蓄这一笔数目的钱,恐怕要一个劳动者10年以至于15年的生命,还必须是没有家累的人才行。这是以每一个人的劳动每天值一元来计算的。若有人收入多一些,别的人收入就要少一些——这样他通常必须耗费他的大半辈子生命,才能赚得他的一幢尖屋。”尖屋是指印第安人简陋而舒适的房屋。1991年冬日,我在加拿大印第安人保护区见过用树皮盖顶的尖屋。《瓦尔登湖》第26页写道:“这些树皮都是在干燥的季节中,从树身上掉下来的,趁树皮还苍翠的时候,用相当重的木材压成巨片。”

如此便是盖屋的材料,如此便可遮风挡雨。我从望湖畔回到徐迟雕像旁,我要向徐迟请教《瓦尔登湖》中的若干文字。这些文字肯定是徐迟喜欢的,却又不知道他是如何译出的。我们甚至有理由认为,这些文字又何尝不是徐迟的思想精魂之所在呢?

我宁可坐在露天,因为草叶之上没有灰尘,除非是人类玷辱过的地方。

美好的趣味最好在露天培育,在那里,既没有房屋,也没有管家。

如果牧羊人的羊群,老是走到比他的思想还要高的牧场上,我们会觉得他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同样的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同样的纯洁无瑕……如果并不是由我们内心的新生力量和内心的要求唤醒,既没有空中的芬芳,也没有回荡的天籁的音乐,而是工厂的汽笛唤醒了我们的——如果我们醒来时,并没有比睡前有了更崇高的生命,那么这样的白天,即便能称之为白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可言。

《吠陀经》说: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

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

我想问徐迟,梭罗说的真理是什么?我终于没有开口,望湖畔上的风吹来了丝丝细雨,梭罗所写徐迟所译:“思考一下自己,更思考一下更高的原则。”

更高要多高?

人做事天在看,那天便是更高吗?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爱默生说:“精神乃自然之象征。”

大自然是人类的母体,在母体的孕育下,人类中的智者因为自然的感化而生成的思想,便是某种精神,可以称之为“更高的原则”吗?

如果说《瓦尔登湖》是徐迟生命和心血凝成之译作的话,其翻译、删定时间之长,可称为中国之最。倘从1945年冬,费正清来华主持“美国新闻处”,由中美合作翻译出版“美国丛书”计划,至1946年“组织编辑委员会,请郑振铎先生主持,徐迟负责联络……徐迟提出由他翻译《瓦尔登湖》(《瓦尔登湖》冯亦代序)”始,至1949年初版,1982年修订,1993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再版,前后历时47年之久。徐迟还想修订却天不假年,我们现在常见的1997年吉林人民出版社“绿色经典文库”第一种《瓦尔登湖》本,即为1993年之上海译文出版社版本。

徐迟的长达8700字的《译序》,则是完全属于徐迟的精深闳美之作。

徐迟以诗笔所漫记的,是美国自然文学从爱默生到梭罗,对世界对后人均可视为经典的一段历史。无论100多年后美国和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值得我们一思再思的是,因为康城,因为康城的爱默生、霍桑、霍尔考特、梭罗,徐迟提出了一种极有兴味的现象:为什么小小的美国康城出现了四位奉自然为“更高原则”的大作家?还可以进而发问:为什么爱默生引领的康城的自然文学,可以直面发展与破坏并与现实世界争执,从而成为美国思想文化界的潮流之一,至今尚还鲜活?徐迟《译序》的另一贡献,是对物质与精神的思辨。他说:“《瓦尔登湖》是一本静静的书,极静极静的书。”徐迟告诉读者,梭罗不是“隐士”,梭罗不止一次帮助南方的黑奴逃到相对自由的北方;梭罗还发表过影响了圣雄甘地、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的论文《消极抵抗》。梭罗印过一本印数1000册的书,“售出100册,送掉75册,存下700多册”。梭罗告诉朋友:“我家里藏书900册,有700多册是自己写的卖不出去的书。”终44岁一生,梭罗从未实现过自己的一个并不奢侈的愿望:靠稿费养活自己。世人皆以梭罗一生贫困而孤独,这没有错,但徐迟笔下的梭罗却要丰富得多。徐迟说:梭罗一生“是如此简单而馥郁,又如此之孤独而芬芳”,“他的精神生活十分丰富,而且精美绝伦,世上罕见”。

简单到馥郁,孤独到芬芳。简单何以能馥郁?孤独为什么芬芳?徐迟告诉我们:因为某种精神、精神生活。何等样的精神与精神生活?徐迟以“精美绝伦,世上罕见”称之。这是时下常见的溢美之词吗?非也!何以见得?因为在“更高的原则上”,梭罗拥有瓦尔登湖的山林和水;岂止瓦尔登湖,且有整个康城;不独康城,还有美国的山川荒野;从美国生发起,是整个天地自然风霜雨雪,梭罗拥有的是大自然,梭罗宗爱默生之训“精神乃自然之象征”。亲爱的读者,至此你自可想象梭罗精神生活之美妙了:山作伴,树作伴,水作伴,风雨随之,鸟语随之,天籁绕之。岂非“精美绝伦”?岂非“世上罕见”?

由此可见,20世纪80年代,徐迟便给出了一个这样的命题:

物质与精神之关系。

当其时也,正是某些人追求物质与金钱熙熙攘攘而视文化和精神为敝屣之际。无疑,徐迟《译序》所论是有针对性的,他提倡精神,崇尚思想,以及梭罗所言之“更高的原则”。此道不孤,早在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先生便有“裁抑物质”、丰富精神的呼唤,并认为:一个文化人必需的品质是“人格之绝对独立,思想之绝对自由”,倘做到了这一点,便没有失败可言,因为已经“做成一个人了”。这不是成功吗?反之,扬名一时,大富大贵,而为百姓切齿,千夫所指之下,万劫不复也。梁启超对青年学子有谆谆之教:“诸君啊,醒醒吧!养足你的根本智慧,体验出你的人格人生观,保护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这几年哩!”(1922年12月27日在苏州学生联合会上的演讲词,载于1923年1月15日《晨报副刊》)

行文及此,不觉汗颜,我们真是愧对梁启超、愧对徐迟了。人格独立何在?自由意志何在?

徐迟微笑着站在梭罗小木屋前。徐迟沉思恒久在南浔望湖畔上。

徐迟在《译序》中以近1000字的篇幅写梭罗及其兄约翰,与17岁少女艾伦·西华尔的故事。当这位少女出现在哥俩面前时,梭罗为之心动,并在日记中写道:“爱情是没有法子治疗的,唯有爱之弥甚之一法耳!”徐迟认为:“这大约就是为了艾伦的缘故写的。”有意思的是,约翰也爱上了她,“这就使事情复杂化了”。虽然三个人在一起散步,一同走进森林,梭罗和约翰甚至为艾伦造了一条小船,应该是独木舟吧,“沿着康科德河和梅里麦克河航行”,似乎一切都很好,极浪漫,“实际上他们已成了情敌”。后来,约翰先向艾伦求婚被拒,梭罗仿佛看到了希望,写了一封热情的求爱信,艾伦“回了一封冷淡的信”。至此,梭罗、约翰同时爱上艾伦的故事惨淡结束。紧接着发生的事却是真正的悲剧了:约翰“得了败血症之一的牙关紧闭症”,他不想说话了,他说不出话了,十天后不治身亡。经此变故,梭罗也在一星期后病倒,不言不语,“似乎也是得了牙关紧闭症”,所幸的是三个月后得以康复。梭罗写过《哥哥你在哪里》一诗:

我应当到哪里去,

寻找你的身影?

沿着邻近的那条小河,

我还能否听到你的声音?

徐迟的这一段文字看似信手拈来,其实别有深意,它丰富了在《瓦尔登湖》中读不到的梭罗的情感世界:梭罗是一个渴望爱和被爱的人;梭罗极重亲情,极爱他的兄长;梭罗有难得的诗人气质;梭罗也食人间烟火。

如果容许揣测徐迟的情感世界,我必须说,徐迟是一个感情极为丰富且相对脆弱又对爱充满了向往的诗人。他写的《梭罗日记》称:“爱情是没有法子治疗的,唯有爱之弥甚之一法耳。”

我认为这是徐迟的译笔,也是徐迟的心语,可以作为徐迟在夫人去世后另一段短暂婚姻的注脚。不必为徐迟的这一段情感避讳,也无须去指责任何人,那只是孤独者徐迟对爱的寻觅与渴望,是真性情的完整的徐迟的一个细节。有多少爱以悲剧告终?徐迟其一耳!除去说明徐迟也是一个普通人,益发觉得徐迟之天真可爱,岂有他哉!

没有诗人不爱故乡的,却少有如徐迟者对故土南浔毕生倾情,喷薄赞美的。1994年5月,徐迟为《湖州文化艺术志》写序,开头引沈约诗,有“白水满春塘,旅雁每回翔”以及“一举还故乡”句,此为徐迟心绪之写照也。徐迟对南浔的水有着别样的感觉,水晶晶的童话梦幻一般的感觉。徐迟写故乡,竟令人瞠目结舌地一连用了66个“水晶晶”,似是飞瀑倾泻,又似绵绵春雨,还似涛声细语;似是烂漫无解,又似新荷出水。总之,那是从徐迟血管里滴出的对水乡故土浓得化不开却又被他的诗笔化作66个“水晶晶”的闪亮的爱:

这里有水晶晶的水,水晶晶的太空,水晶晶的日月,水晶晶的星辰,水晶晶的朝云,水晶晶的暮雨,水晶晶的田野,水晶晶的寺院,水晶晶的天主堂,水晶晶的耶稣堂,水晶晶的水风车,水晶晶的水车,水晶晶的池塘,水晶晶的水网,水晶晶的荇藻,水晶晶的春草,水晶晶的垂柳,水晶晶的荷叶珠子,水晶晶的行径,水晶晶的桑树园,水晶晶的蚕虫,水晶晶的油菜花,水晶晶的稻田,水晶晶的紫云英……这是,呵!这是我的水晶晶的家乡!

将别,我从望湖畔的小道又回到徐迟雕像前鞠躬辞行。夕照下的文园望湖如同一幅画,这画一般的景象使我想起1985年秋日,我调至《中国作家》后,先到金陵,再坐江轮去武汉看望客居我姐姐家、已卧床的老娘。徐迟闻讯,派车去码头接我,次日拜访徐迟,徐迟在家门口笑吟吟地说:“有失远迎,老弟见谅。”落座,看茶,先问:“老娘身体如何?”接下来便是闲谈,想不到的是徐迟竟谈及司徒乔以及他的画作——《放下你的鞭子》《鲁迅遗容》。徐迟动容地说:“他的心里一直很苦,他甚至认为人生的快乐就在痛苦。他总是留心穷苦的大众,他曾说过‘含泪画下去啊’!”

我因为写长诗《鲁迅》,略知司徒乔,他在日记中有名言:“含泪画下去啊,蠢人,在艺术的牢狱里度过你的一生。”

徐迟说司徒乔,其实是在勉励鞭策我。

这是我见徐迟的最后一面,得到的最后一次教诲:“含泪写下去啊!”

水晶晶的南浔,水晶晶的望湖,水晶晶的徐迟。湖畔徐迟。

【作者简介:徐刚,崇明岛人,世代农人之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人民日报》《中国作家》编辑,同时从事写作,以诗歌、188体育官方ios成名。1987年写《伐木者,醒来!》,自此开始人与自然之研究及自然文学创作。作品有《中国风沙线》《沉沦的国土》《中国:另一种危机》《倾听大地》《绿色宣言》《大山水》《地球传》《长江传》《大森林》等。曾获中国首届新诗奖、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环境文学奖、郭沫若188体育官方ios奖、报告文学终身成就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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