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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5年第3期|晓苏:卒哥在最热的一天
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3期 | 晓苏   2025年03月31日08:37

1

这一天热得出奇,卒哥一清早就感觉掉进了蒸锅里,大汗滂沱。兴许是岁数大了耐力差吧,他满了七十岁以后就特别怕热。为了驱热解闷,他起床后吃了一碗凉面便上了老垭镇,在炒货店买了五块钱的南瓜子,坐在街边的梧桐树下一口气吃了一半。这两年,卒哥对南瓜子情有独钟,一边吃一边吐壳,壳从他嘴里飞出来的模样,像极了展翅飞舞的黑蛾子。

牛老不耕田,人老不值钱。这是卒哥挂在嘴边的两句口头禅。不过,他说得没错,血气方刚的年龄,他在油菜坡上威风八面,一言九鼎,几乎没惧怕过任何人,对村里人张口就骂,对家里人伸手便打。当时,他喜欢上了村里的一个有夫之妇,名叫蒋凤霞。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卒哥都住在蒋凤霞家,还帮她拆了从前的石头屋,重新盖了一栋土砖房。蒋凤霞的男人陶帽是一个缩头乌龟,在卒哥面前不敢说一句硬话,还把他当恩人侍候着,见面就上烟。卒哥家外有家,他老婆刘帼巾心里肯定窝火。有一天,刘帼巾指使儿子周全和女儿周美去蒋凤霞家找他们的爹,被卒哥当场打得鼻口流血。次日回到家里,卒哥又把刘帼巾痛打了一顿。从那以后,刘帼巾和两个孩子都噤若寒蝉了。卒哥于是更加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遗憾的是,卒哥当时没想到,他也有衰老的这一天,并且浑身患上了毛病,高血压、肺气肿、冠心病、心肌炎、类风湿……应有尽有,一样不差,经常头晕目眩,走路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双腿肿得像树根,一夜之间变得瘦骨嶙峋,差不多成了一根干柴棒子。周全和周美这时都已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再不把卒哥放在眼里。刘帼巾有儿女撑腰,在卒哥面前也扬眉吐气了。从此,卒哥有了一种虎落平原被犬欺的味道。

在卒哥快满七十岁的头半年,周全和周美兄妺俩事先没与卒哥通气,陆续都从坡上迁到了镇上,买了住房,购了门面,做起了各自的生意。刘帼巾也被周全和周美带往镇上了,在两家轮换着居住。他们临走时,卒哥可怜巴巴地问,你们走了我咋办?周全和周美异口同声道,老家不是有这间土屋吗?冬暖夏凉,你就待在这里享福吧。卒哥哀求说,你们能不能把我也带到镇上去?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老家。不管咋说,我还是你们的爹啊!周美说,你现在知道是我们的爹了,当初是怎么打我们的,还记得吗?周全怪笑一下说,你若真想到镇上住,就去投奔蒋凤霞吧。她找了一个能干的女婿,名叫李方舟,现在是老垭镇建房子的大老板,有几处房产,还有一栋三层楼的别墅。蒋凤霞和她男人陶帽如今都跟女婿、女儿生活在一起,你要去了,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卒哥一听气了个半死,欲伸手打儿子一嘴巴,却连膀子都抬不起来了。

老家的土屋还是卒哥父亲健在时盖的,至少有六十年历史了,因年久失修,如今已千疮百孔,冬天冷风往屋里灌,夏天热气朝屋里钻,冬暖夏凉完全成了一句空话。周全和周美迁到镇上后,卒哥曾厚着脸皮去找过他们一次,希望他们出点钱把老屋修补一下。周全竟出了个馊主意说,你若是不愿意去镇上投奔蒋凤霞,干脆搬到蒋凤霞老房子里去住。她去镇上后,坡上的土砖房一直空着,你假装帮她看房,她肯定会同意。再说了,那房子当初还是你老人家起早贪黑帮她盖的呢。她要敢不答应,你就将她往死里打。周全话没说完,卒哥的嘴脸都歪了,差点儿中了风。

要说起来,卒哥还是我内人岳爱琴的一个远房表兄,虽然出了五服,但毕竟沾亲带故。原来,我们都住在油菜坡上,后来我去部队当了几年兵,转业时直接安排到了老垭镇派出所。他腿脚还灵活的时候,常到镇上找我聊天,还喜欢缠着我下象棋。说起下象棋,卒哥的名字还与此有关。他早先的名字叫周知足,迷上象棋后,成天把象棋口诀挂在嘴上,比如:车走直路马行斜,象飞田字炮打隔,过河的卒子惹不得。自此,他便把足改成了卒,自称卒哥,果真成了一个过河的卒子,没人再敢惹他。不过,他在我面前还是俯首帖耳的,毕恭毕敬,彬彬有礼。这是后话。

2

南瓜子这东西虽说好吃,但吃多了口干舌燥。卒哥吃了一半就不敢再吃了,再吃下去满嘴都会着火。这时,他最想的是找口水喝,有一杯浓茶更好。卒哥知道,浓茶不仅解渴,而且降温。

在老垭镇,卒哥喝茶的地方很多,儿子周全家,女儿周美家,我内人岳爱琴这个远房表妹家,还有他当年的相好蒋凤霞家,每家都可以去讨一杯茶喝。但是,卒哥心知肚明,这几家都不会欢迎他,或者不方便接待他。事实上,他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不愿意看别人的脸色,更怕吃闭门羹。气温越来越高,嘴巴越来越干,卒哥在梧桐树下左右徘徊,进退两难,实在不清楚去向何方。

正当卒哥茫然无措时,住在梧桐树旁边的一户人家突然开了门,走出来一位丢垃圾的老头。卒哥赶忙走上前,客客气气地叫道,老哥,天气太热,我的嘴巴干得快起火了,你行个好,能让我到你家喝杯茶吗?老头热情地说,你进屋喝吧,我刚好泡了一壶三皮罐凉茶。卒哥马上进了屋,一进去就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三皮罐。可是,卒哥的嘴还没有挨着茶杯,老头的儿媳从里屋出来了,一见他双腿肿得发亮,立刻阴着脸说,你快把茶杯放下,看样子你八成有传染病,请你还是另找地方去喝茶吧。

卒哥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茶杯,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梧桐树下的荫凉里。后来,他实在走投无路,又口渴难耐,便决定破费一点钱,去上一次茶馆。茶馆窝在菜场隔壁巷子里。五年前,他曾来过一回,那时是十块钱随便喝,还有一碟免费的南瓜子。现在听说涨价了,光门槛费就是二十块。好在卒哥原先存了一些私房钱,偶尔上一次茶馆还是拿得出来的。

事情也巧,卒哥刚走到茶馆门口,竟意外地碰到了刘帼巾。夫妻俩半年不见,猛然相遇都少了一些仇恨和敌意。卒哥先问,今天这么热,你上街干啥?刘帼巾抬了抬手上的竹篮说,周全中午要请一个买红茶的老客户来家里吃饭,安排我来买些菜。卒哥说,他们两口子为啥不来买?不该欺负你这个当妈的。刘帼巾说,他们都去茶厂了,眼下正是做红茶的好季节。过了一会儿,刘帼巾问,这么热的天,你不在老家待着,跑到镇上做啥?卒哥说,老家也热死人,压根儿待不住,我就来镇上买点南瓜子吃。刘帼巾奇怪地问,买南瓜子怎么买到茶馆来了?卒哥苦笑着说,我已买了南瓜子,没料到吃了一半嘴就发干,想在街上找杯茶喝,结果没人肯给。但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咬了咬牙,只好来了茶馆。

刘帼巾觉得卒哥说得有些可怜,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在镇上到处都是亲朋好友,难道喝杯茶的地方都找不到吗?卒哥说,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的亲朋好友的确不少,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见到我。想来想去,我宁可干死,也不想去受那份窝囊气。刘帼巾愣了一下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去周全家喝茶。我出门前,刚好泡了一壶垭口红。卒哥将信将疑地问,你这话当真?刘帼巾说,肯定当真,不过,你喝了茶就赶快离开,周全每天上午十一点回家,你千万不能让他撞上,不然你们都难堪。卒哥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听你的,去润润嗓子就赶紧滚蛋,绝不久留。

卒哥是十点一刻到周全家的。房子说不上太大,但装修很豪华,这从客厅里可见一斑。顶上吊着水晶灯,地上铺着羊毛毯,牛皮沙发绕墙而放,既有单人坐的,又有三人坐的,圆柱形的空调雄踞在一排红木茶几后面,只是还没开动。最近五年,周全的红茶厂生意兴隆,每年净赚三十万。这两年,他又在老垭镇附近的垭口村创建了一个红茶新品牌,取名垭口红。垭口红口感极好,广受客户欢迎,让周全的茶收入几乎翻了一倍。

到了周全家,刘帼巾赶忙给卒哥端上了一壶垭口红,让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自己进厨房洗菜了。大概忙了四十分钟,刘帼巾洗完了菜。她以为卒哥已经走了,准备把他喝过的茶具清理一下。她没想到,卒哥居然还没走。他把空调也摁开了,正坐在空调下面津津有味地吃南瓜子。刘帼巾板着脸问,你咋还没离开?卒哥说,今天太热了,连裤裆里都是汗,我想吹一会儿空调再走。刘帼巾看了看墙上的闹钟说,马上就到十一点了,你不怕撞见周全?卒哥说,离十一点不是还差十分钟吗?我再喝杯茶就走,这南瓜子吃起来香,可一吃到嘴里就干得要命。刘帼巾正不晓得怎么说他,突然发现地毯上吐满了瓜子壳,仿佛落了一地的黄虫。她一下子火冒三丈,慌忙找来扫把收拾瓜子壳。卒哥知道自己犯了错,也帮着去捡地上的壳子。刘帼巾说,你赶快滚蛋吧,别再给我找麻烦。

卒哥知趣地出了门。这时是十一点差五分。然而,卒哥刚走到门口,周全小两口突然开车回来了,同时下车的还有一个外地人。卒哥诚惶诚恐地问周全,你妈不是说你十一点才回来吗?今天为啥提前了五分钟?周全答非所问说,谁让你来我这儿的?卒哥琢磨了一阵儿说,我自己找来的,天热嘴干,想来找杯茶喝。刘帼巾没有吱声,默默地收拾着瓜子壳。周全一见到瓜子壳,便瞅着卒哥说,嘴干还吃瓜子,干死了活该。

那个外地人对周全和卒哥的关系深感疑惑,便问,周老板,这个吃南瓜子的老头是谁?周全灵机一动道,他是我老家的一个五保户,成天好吃懒做,政府救济的一点钱都被他买南瓜子吃了,好像一天不吃南瓜子就活不下去。卒哥睁大眼看了周全几眼,想说句什么却欲言又止,然后就歪歪扭扭地走了。他还没走多远,外地人突发善心说,周老板,快到饭点了,你为何不留他吃了饭再走?周全说,他吃南瓜子已经吃饱了,没必要再吃饭。再说了,南瓜子吃多了再吃饭,肠胃容易胀气,搞不好还会胀死人。

3

周美和她丈夫在老垭镇开了一家宾馆,店名是她丈夫亲自取的,叫猛进财大酒店。这个名字与她丈夫的名字有关,丈夫名叫张自猛。张自猛也是油菜坡上的人,跟周美结婚后去山西挖了五年煤,还给煤老板当了几年工头,大赚了一笔,后来就携妻带子到镇上开了一家宾馆。

卒哥从周全家的空调下灰溜溜地出来后,热得更加厉害。他在街上四处游荡,沿途看见不少狗蜷缩在树荫上,舌头伸得长长的,不停地喘粗气。卒哥心想,把舌头伸出来是不是会凉快一点?他于是模仿狗的样子,将舌头伸出来了。只是他的舌头没有狗舌头干净,到处遗留着南瓜子的粉末,像一只生霉的鞋垫。可是,卒哥学狗吐舌,丝毫没有减少暑热,照样汗如雨下。后来,他索性把心一横,找去了女婿女儿周美家。在这之前,有人曾跟他讲到过他们家的豪华宾馆,上下七层,除了一楼是大堂,二楼自家人住,从三楼到七楼都是客房,共有四十间,每间房里全装了空调,夏天制冷,冬天制热,四季如春。卒哥心想,这么多的客房,肯定住不满客人,何不厚着脸皮去找他们开上一间,美美地吹一下空调?不管咋说,我也是他们的爹。

猛进财大酒店坐落在镇上最热闹的十字街头。卒哥一到大门外就看见了张自猛,他穿着白衬衣,打着红领带,三七开的大分头梳得油光闪亮,与当年挖煤时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他正在送两个客人,满脸堆笑,欢天喜地。卒哥连忙走上去跟张自猛打招呼,亲切地叫他猛儿。张自猛倒还热情,和风细雨地问,爹,这么热的天气,你怎么跑到镇上来了?卒哥直言不讳地说,正是怕热,我才来镇上的,想找个有空调的地方吹一下。

停了片刻,卒哥又补充道,听说你的大酒店空调多,能开一间房让我吹一会儿吗?我快要热死了。张自猛支吾了一会儿,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哎呀,您老人家找错人了,开房的事,你必须找周美才行,我每天只管迎来送往,端茶递水,两个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互不干涉,打锣的不敲鼓,敲鼓的不打锣。卒哥做个怪相问,你该不会像你丈母娘吧?见到老婆仿佛老鼠见到猫。张自猛嬉皮笑脸道,多少有点儿。卒哥鄙夷地问,周美呢?她这会儿在哪里?

酒店门外搭着一间简易的塑板房,门楣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门卫室”三个字。张自猛鸭子似的伸出脖子,对着室内高声喊道,邱师傅,你看见周总了吗?邱师傅嘟哝道,听说周总好像在515房间陪客人打麻将,那里本来有四个角儿,后来一个搞装修的老板拉肚子,就跑掉了。周总为了不拆场子,便去那里顶了个角儿。张自猛低头想了想说,你去问周总一声,看她能不能给她爹开间房吹一下空调,他的头发都出汗得流水了。

大概去了五分钟,邱师傅从酒店里出来了,似笑似哭地对卒哥说,周总让我告诉你,今日的气温超过了四十度,镇上很多有钱的人都跑到了酒店,待在空调房里打麻将,所有的房间全部开完了。卒哥问,难道一间房不剩?张自猛急忙说,应该是没有了,真是对不住,让你白跑了一趟。卒哥不高兴地说,周美咋也不下来一下?张自猛说,她估计是走不开,一走就差个角儿。

卒哥看样子的确是热得难熬,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邱师傅瞪圆双眼注视着张自猛,试探着问,你能否让老人家到门卫室去吹一下电扇?电扇虽说赶不上空调,但多少也能降点温,我担心他这样热下去会出事的。张自猛迟疑了半天说,那就去门卫室吹一会儿吧。不过,假如周总问起来,你千万别说我知道,否则她会跟我大闹天宫的。邱师傅心领神会道,这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周总万一晓得了,板子都由我一个人挨,绝不连累你。

门卫室很简陋,一张老条桌,两把旧椅子,油漆掉了一半,看上去像脱了毛的鸡,一台生锈的落地扇支在墙脚,转动的时候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仿佛老牛爬坡。事实上,这台老掉牙的电扇一点儿也不凉快,吹在身上都是热风。卒哥感到汗水越流越多了,喘气也更加艰难。

张自猛又到门口迎接客人了,来了四位,整整一桌。当门卫室只剩下两个人时,邱师傅小声问卒哥,你这个当爹的,为啥这么怕自己的闺女?卒哥愣了一阵说,这多半是我的错,她小时候,我不该像打牲口一样打她。她读五年级那年,不小心把课本弄丢了,我气得两眼喷火,当场就把她推倒在地,接着找来一根竹棍,将她打得哇哇乱叫,背上都打出了血丝。邱师傅问,她是你的亲骨肉,你怎么舍得对她下这样的毒手?卒哥说,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只觉得打人很痛快。每当我把对方打得乱叫时,我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颤动,麻麻的,酥酥的,痒痒的,舒服极了。停了一会儿,邱师傅又问,除了打周总,你还打过别人没有?卒哥说,我打的人多呢,儿子、女儿、老婆,村里的许多人,我都打过。邱师傅问,他们不反抗吗?卒哥说,我当时堪比张飞,心狠手重,没人敢反抗,想咋打就咋打,直到打过瘾为止。邱师傅悄声道,难怪他们如今这样对你呢。卒哥坦率地说,恶有恶报吧。

卒哥在门卫室吹了一刻钟左右的电扇,觉得越吹越闷热,便不想再吹了,索性走了出来。出来后,卒哥猛然生出一种疑心,心想既然客房都开出去了,张自猛为何又带进了一拨客人?看来他们小两口很有可能在骗他。他决定亲自到每层楼去看个究竟。卒哥直接上了三楼,接着又上了四楼、五楼、六楼,从四楼到六楼都有客人,但每层楼都有空房。卒哥最后上了七楼,房间全敞着,只有靠东头的一间房门紧闭。卒哥走上去,一脚将房门踹开了,只见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女人,正罩着一对眼罩在吹一台圆柱体空调。卒哥开始没认出这个人,走近一瞧,竟然是他女儿周美。卒哥当场就气炸了,撕心裂肺地吼道,请问周总,天底下有你这种当闺女的吗?周美立刻如弹簧似的仰身坐起来,先冷笑一声,然后怼道,天底下我也没见过你这种当爹的!

此时,张自猛正在六楼招待客人,听到七楼吵得一塌糊涂,便径直上了周美躲身的房间。卒哥上前轻声问道,你不是在打麻将吗?咋躲这儿睡觉了?周美说,典当公司的唐经理拉肚子,中途跑了,我被他们拉来凑个角。唐经理跑了不久,肚子不拉了,于是又跑回来了。谢天谢地,唐经理回来后,我正好找个地方躲起来休息一下。卒哥干笑道,编吧,你接着编吧。周美说,你算是猜对了,我就是专门编了骗你的!卒哥气得再无话说,转身离开了酒店。

张自猛要紧不慢地追到了酒店门口,用诚恳的口吻说,爹,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嘛,现在太阳还没有下山,外面热得像烤红薯一样。既然来了,你就在空调房里多吹一会儿,等凉快一点再走。卒哥说,我已经凉快了,被你们气了个透心凉,没脸再赖在这里吹空调了。张自猛看看表说,开往油菜坡的最后一趟班车还有两个多钟头才发车,你消消气,吹两个小时的空调再走吧。卒哥怼道,离开了你们就没有空调吹了吗?我可以去我表妹岳爱琴家,她不可能像你们这么无情无义,六亲不认。

4

卒哥从猛进财大酒店气走后,果然来了我家。儿子虽说给我们老两口在客厅里装了一台空调,但平时仅仅是个摆设,只在大宴宾客时才打开一次。因为岳爱琴患有风湿,空调一吹便疼痛难忍。实在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她可以稍微吹一下饭厅的吊扇。事实上我也害怕吹空调,一吹就得支气管炎,咳得两头弯一头,像一个驼背摔在街心里,有时连吊扇都不敢吹。

按说,卒哥是没脸来我们家吹空调的。说句私密的话,他年轻时曾经侮辱过我们夫妻。那时我正在部队服役,岳爱琴带着儿子在油菜坡上照顾父母。有一次我回家探亲,夜深人静时,岳爱琴抽泣着对我说,周知卒是个流氓。我问,出了什么事?岳爱琴说,有天清早我去老龙洞洗衣裳,碰到周知卒正在给蒋凤霞挑水,他见四周没人,就扑上来将我按在洞口的草丛里,想欺负我。幸亏陶帽这时来了,我才躲过一劫。听了岳爱琴的哭诉,我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连夜去找卒哥算账。但我克制住了,心想,作为一名军人,我不能违法乱纪。

愣了许久,我问岳爱琴,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岳爱琴说,陶帽无疑是知道的,假如我们去告发卒哥,他绝对会出面做证。我马上纠正说,你领会错了我的意思,我问的是,知道这件事的范围有多大?岳爱琴想了想说,除了陶帽,蒋凤霞和刘帼巾肯定晓得,但他们一个也没向外张扬。我说,既然没传出去,我们就吃个哑巴亏,你也装作没告诉我。岳爱琴说,这不是太便宜那个流氓了吗?我耐心劝道,你要想开一点,即使告赢了,我们的脸上也无光,反而还会被人指指点点,添油加醋,说三道四。

我从部队转业到老垭镇之后,卒哥每次来镇上办事都要去我办公室坐一下。我假装不知道他侮辱过岳爱琴,他也以为岳爱琴没把那件事告诉我,两人仍然当亲戚来往,相安无事。他比从前更尊重我,每次来都要带些老家的土特产,比如核桃、香菇、黑木耳。我开始怎么都不收,他却非给不可,显得十分诚恳,我于是只好收下。渐渐地,我们越来越密切。他一有空就跑到派出所找我聊天,后来又缠着我陪他下象棋,到了饭点就主动跟我一道去食堂吃盒饭。

不过,卒哥很少到我家,恐怕是不好意思面对岳爱琴吧。自我退休以后,我们的交往就少了。但我每次回油菜坡,他只要听到消息就会请我去他家吃饭,又是肉又是酒的,像是招待贵客。

卒哥到达我家时,岳爱琴正在饭厅里一边吹吊扇一边准备晚餐。我也在饭厅里吹吊扇,帮她择萝卜菜。卒哥是从后门进来的,额头上和脖子里全是汗。他直接进了饭厅里,先扫了一眼客厅,然后问,这么热的天,咋不开空调?岳爱琴冷漠地说,这不是有吊扇吗?卒哥说,吊扇转得再快,也没有空调凉快。岳爱琴怼道,要想凉快,你可以去周全和周美那里嘛,他们家都有好多空调。卒哥叹息一声说,唉,他们都不欢迎我啊!岳爱琴说,那你就去蒋凤霞那里吧,她肯定会拍着巴掌欢迎。据说她女婿李方舟很有钱,每间房里都装了空调。卒哥一脸沮丧地说,如今蒋凤霞恐怕当不了家了,我害怕去了遭他们家里人的白眼。

我起身给卒哥倒了一杯茶,然后又坐下去继续择萝卜菜,没再提空调的事。岳爱琴也不理他,不停地在饭厅和厨房之间穿来穿去,显出很忙乱的样子。卒哥喝完一杯茶,又习惯性地从荷包里抓出一把南瓜子,独自吃了起来。

岳爱琴在厨房忙了一阵出来,卒哥的瓜子壳已吐得遍地都是,仿佛死了一地臭虫,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岳爱琴愤愤地指责道,你咋到处乱吐?难道我这儿是牛栏吗?卒哥说,天气太热了,我吃点儿南瓜子好降温。岳爱琴说,我这里不能乱吃乱吐,请你赶快把瓜子壳给我捡干净。卒哥说,好,我捡,在人屋檐下,谁能不低头?说罢,他便弯下腰去开始捡,有点儿像鸡啄食。

一直等到卒哥把地上的瓜子壳捡完,岳爱琴才又转身去厨房。这时,卒哥又扫了一眼客厅的空调,趁机说,吊扇吹的都是热风,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把客厅的空调打开让我吹一会儿?我听了正在犯难,岳爱琴从厨房跑出来了,不容商量地说,对不起,我们家电弱,人少了带不动空调。卒哥忍不住打了个哈哈说,嗬嗬,我见过骗人的,但没见过你这种骗子,完全在把我当苕盘。岳爱琴满脸不屑地说,骗你咋啦?像你这种厚脸皮,我想咋骗就咋骗。

我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打个岔说,表哥还有南瓜子吗?我也想吃点儿。卒哥在荷包里摸了摸,面带难色道,哎呀,没有了,被我不知不觉吃完了。我说,那我们再去炒货店买几斤吧,由我请客,你吃不完可以带回家里去吃。卒哥一喜说,好啊,在所有零食中,我最爱吃南瓜子了。

在通往炒货店的路上,卒哥沉思了许久,足有一刻钟没说话。快到店子门口时,卒哥突然停住脚步说,南瓜子还是我自己买,我虽说手头不宽裕,但几斤南瓜子还是买得起的。我说,这万万不行,我说过我请你的,怎么能让你买呢?再说,你到我们家找空调吹,岳爱琴又没给你面子,我本来想劝劝她的,可我一个大男人,又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就忍住没作声。

听了我这番话,卒哥由衷地说,你这个人真好!我一怔,问,此话怎讲?卒哥说,你心胸宽广,虚怀若谷,以德报怨,值得举大拇指称道。我故作疑惑地说,你的话无头无尾,我越听越糊涂了。卒哥快速地眨眼道,那件事,岳爱琴难道没告诉你?我假装一无所知地问,什么事?她从没对我提过什么呀?卒哥欣喜道,看来,岳爱琴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要对她另眼相看了。稍停了一下,卒哥说,南瓜子我买定了,你给岳爱琴带一包回去,就说是我送她的。

我不由得一愣,说,你这弯子拐得也太大了,怎么突然想到给岳爱琴买礼物呢?再说,她从来不吃南瓜子,也烦别人吃,尤其见不得那些到处乱吐瓜子壳的人。卒哥红了一下脸说,那岳爱琴喜欢吃啥?我顺口答道,她爱吃水果,苹果是她的最爱。卒哥说,好,我去旁边水果铺给她买几斤苹果,到时候麻烦你帮忙带回去。卒哥没征得我同意,说完便独自去了旁边的水果铺。从铺子出来时,他手上拎着一袋红苹果,看样子至少也有十斤。

5

在炒货店门口,卒哥不由分说把苹果塞到了我手里。我们正要分手,蒋凤霞意外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扳着指头一算,我和蒋凤霞将近十年没见面了,十年不见,她苍老了不少,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卒哥大概也有好几年没见蒋凤霞了,刚见面时差点没认出她来。

卒哥一边端详蒋凤霞一边好奇地问,你怎么会来炒货店?蒋凤霞说,陶帽想吃糖炒板栗,我就来给他买点。卒哥酸溜溜地说,你现在变得很贤惠啊!蒋凤霞笑笑说,我已人老珠黄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任着性子来。沉吟了片刻,卒哥小声问,你女儿、女婿呢?蒋凤霞说,他们去重庆了。我插嘴说,重庆是有名的火炉啊,他们不怕烤人吗?蒋凤霞说,女婿李方舟去重庆办事,再热也得去。他现在是老垭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家里的一切都由他说了算。前不久,他听说重庆新出了一款吊车,一次能吊一千吨钢筋,一听到消息就去了。

蒋凤霞已经买好了糖炒板栗,香气扑鼻。我说,这板栗肯定好吃。蒋凤霞说,陶帽也说好吃,特别喜欢在看电视的时候吃。我正准备接着说,卒哥骤然打断我,扭头问蒋凤霞,你女婿去买设备,女儿咋也去了?蒋风霞犹豫了一下说,这大热天的,我女儿本来不想出门的,李方舟却非要她陪着一起去不可。自从成立了建筑公司,他无论去哪里出差都把我女儿拖着,一天到晚形影不离,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卒哥说,你女儿很听话嘛。蒋凤霞说,船有舵,家有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即将分别时,卒哥对着蒋凤霞的耳朵问,今日天气太热,我能去你们家吹一下空调吗?蒋凤霞说,当然可以。卒哥问,陶帽不会反对?蒋凤霞迟疑了一下说,应该不会。卒哥说,太好了!他说完就甩下我,跟着蒋凤霞去了。

李方舟的建筑公司耸立在镇西头的三岔路口,共有六层,一楼是公司大堂,二楼是公司财务部、工程部和保卫部,四楼是总经理办公室,五楼、六楼自家人住。听说陶帽担任着大堂经理,深受李方舟器重。卒哥那天到达公司时,陶帽正在大堂里看电视,穿一身白绸子对襟褂,大腿跷着,一只脚不停地抖着。空调开得大大的,冷风吹得呼呼作响。卒哥走到门口,陶帽扭头扫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道,请问这是哪位稀客?卒哥的脸立刻就红了,仿佛涂了猪血,分明感到陶帽在戏弄他。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低三下四地说,我是油菜坡的周知卒呀。陶帽说,你记错了吧,应该叫周知足,知足常乐的足。卒哥说,周知足是我的原名,我后来改成了周知卒。陶帽怪腔怪调道,你不该改成卒子的,过河的卒娃子惹不得啊。

蒋凤霞没想到陶帽从前那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如今会变得如此犀利,铜牙铁齿,出语如刀,字字扎心,不禁责怪道,家里来了稀客,你应该讲点礼节,咋能这样信口开河,嘴无遮拦?陶帽看在蒋凤霞的面子上,没再吱声,又接着看电视了,二郎腿抖得更欢,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样子。

进门之后,蒋凤霞泡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了卒哥身旁的茶几上。卒哥正要伸手端茶,陶帽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来,抢先一步端走了茶杯,毫不留情地说,这茶不是你喝的,你只能喝一碗凉水。陶帽说完,马上把茶杯端走了,接着又端来了一大碗凉水,使劲地放在茶几上。卒哥铁青着脸说,你喂狗啊?陶帽说,你连狗都不如。卒哥没喝那碗水,一伸手将那只碗掀在地上,打得粉身碎骨。陶帽见卒哥打破了他的碗,顿时气上心头,一把揪住他,非要他赔碗不可。蒋凤霞见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便拉住陶帽求情说,你饶了他吧,他毕竟帮我们盖过房子。蒋凤霞把话说到这一步,陶帽才罢手。

放过了卒哥,陶帽仍心有不甘,拎起蒋凤霞刚买回的糖炒板栗,打算上楼找个地方品尝。临上楼时,他又转身回来关了空调。蒋凤霞说,这又是何必呢?吹一下空调能花几个钱?陶帽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有些事情是不可原谅的。蒋凤霞被陶帽戳到了疼处,就强忍着没再还嘴。

空调关了十分钟左右,卒哥又开始冒汗了。蒋凤霞说,你要实在热得受不住,就自己去把空调打开吹吧,他现在到楼上看电视吃糖炒板栗了,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卒哥说,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边说边去重新打开了空调。然而,大堂的温度还没降下去,空调刹那间停了。蒋凤霞纳闷道,刚才还好好的,难道停电了,跳闸了不成?卒哥神秘地说,我敢保证,一不是停电,二不是跳闸。蒋凤霞问,那是咋回事?卒哥说,肯定是陶帽关了一楼的空开。蒋凤霞义愤填膺地说,我马上去楼上找陶帽,让他赶紧把一楼的空开弄好,做人不能卸磨杀驴,忘恩负义。卒哥失眉吊眼道,算了,我也不想吹什么空调了。与其在外面怄气,还不如回家在土屋里泼水降温。再说,往油菜坡的最后一趟班车不久就要开了,我得尽快去车站,绝不能误了车。

蒋凤霞心有余悸,没再挽留卒哥,送他出门时,默默地在他荷包里塞了一百块钱。卒哥问,你塞钱干啥?蒋凤霞说,一点儿车费。卒哥问,车费哪要这么多?蒋凤霞说,多余的钱买几斤南瓜子吧。

卒哥回到油菜坡,太阳已落山了,但天上还铺满霞光,气温丝毫未降。卒哥喘着粗气说,晚上烧霞,干死蛤蟆。话刚出口,他便一头倒在了地上,好像冠心病又发作了。他以前发过一次,幸亏倒在公路边上,被人及时发现,用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才免了一死。这会儿,邻居们还在地里劳作,卒哥躺在地上拼命地挣扎也没人发现,他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热死。

知了今天也有些反常,天快黑了还扯着嗓门在树上鸣叫,叫得卒哥心惊肉跳。他倒在门槛边,越来越喘不过气,气管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也翻不起身子,心想,看来这次是活不过去了,连知了都在喊丧呢。卒哥万万没料到的是,正当他奄奄一息时,刘帼巾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她是坐一辆小货车来的,一同来的还有一位穿工装的司机。刘帼巾发现卒哥倒在地上,赶紧让司机帮忙将他抬上了床,接着给他喂了几颗药丸,然后又从车上抬下了一台老式空调。

原来,司机是一位经营二手空调的小老板,姓曹,人们都称他曹师傅。他不仅买卖旧空调,还会拆、会修、会安装。刘帼巾无意中打听到他有一台挂式空调要卖,价钱不贵,便找他买了下来。刘帼巾上午见到卒哥热得面如死灰,就感觉事情不大对头,于是央求小老板连夜来把空调装上。

吃过药丸,卒哥出气顺畅了一些。曹师傅这时也把空调装好了,冷风一吹,卒哥立刻好了许多。他拉住刘帼巾的手,感激涕零地说,感谢你救我的命。刘帼巾沉默不语,还使劲缩回了手,好像没听见卒哥在跟她说话。卒哥又问,这空调多少钱?我有了就还你。刘帼巾说,算了,一台老掉牙的空调,我一分钱也不用你还。卒哥说,你为啥不记仇,还对我这么好?刘帼巾想了想说,你虽然坏,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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