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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孙瑜:徒步喜马拉雅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 | 孙瑜   2025年04月02日08:08

 编者按

徒步看似是简单的事情,喜马拉雅山是那么高不可攀远离日常。将两者结合起来,就是作者的人生态度——坦然地应对自己的追求,全身心投入,享受追寻探索过程中的点点滴滴。

有这样的觉悟魄力,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徒步,走到哪里都可以是自己的喜马拉雅。

徒步喜马拉雅

 // 孙 瑜     

去喜马拉雅山徒步,被我一直心心念念着。或许,携带着原始人类奔跑与狩猎的基因,每个人的内心都隐藏着想去探险的种子,一旦时机、温度合适,便渴望用脚去丈量世界。最极致的就是,一步一步去接近神圣的珠穆朗玛峰。

英国旅行家鲍威尔说过:“只要珠穆朗玛峰还在,就值得你飞去尼泊尔看它。”

上次去西藏的珠峰大本营和阿里无人区的路上,不时能见到徒步或骑行的那些孤绝勇士,总让我心生敬意,却始终没有勇气与他们同行。西藏动辄四五千米的海拔,植物稀少,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的一半,仿佛在用吸管呼吸,我一路坐在四驱车上还时常觉得喘不上气,根本不敢挑战极耗体力的徒步。

但尼泊尔在喜马拉雅山的南麓,植被丰茂,氧气充足,徒步时只需循序渐进地进入高海拔区,高反概率极低。而且,尼泊尔的徒步路线堪称世界最优——全球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8座在尼泊尔境内,从海拔8848.86米的“世界屋脊”到海拔仅70米的谷地平原,这种急剧递降的高度差,创造了尼泊尔丰富多样的气候和多姿多彩的自然美景,而且徒步路线沿途不断有饭店、旅馆或补给商店,包括导游和救援,已经有了各种成熟的配套设施,故而被称为徒步者的天堂。

在山里久了,会怀念城市,在城市久了,又会怀念山里。旅行就是这样,从自己待腻的地方,去别人待腻的地方。

但喜马拉雅山,确实风景独具。

都说山不会跑,山永远在那里。但在过去的20年时间里,珠穆朗玛峰就向东北方向位移了30多厘米,而且一旦发生剧烈运动,珠峰的位移速度更快。2015年4月25日,尼泊尔发生8.1级强震,巨大的珠穆朗玛峰瞬间又向西北方向挪动了13厘米。持续了5000万年的地球板块相撞,抬升起了喜马拉雅山,也挤压出了深深的地球褶皱。这样的地球运动,使珠穆朗玛峰有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落差超过6000米的垂直自然生态带,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三极”。

就这样,喜马拉雅山散发着一种摄人魂魄的能量,吸引着无数的人向它涌去,仿佛那里就是人界通往神界的阶梯,那里的阳光永远灿烂,那里花香鸟语永不停歇,续写着从远古神话到现代人类攀登神界的各种传奇。

我自然是没有体力、财力和胆量去拿生命做登顶珠峰的冒险。能在较低海拔的山区做一次3—4天的短期徒步,我已经很开心了。毕竟,这里是喜马拉雅山。

待我抵达尼泊尔的徒步起点城市博卡拉,与夏尔巴的向导见面时,发现我的英语水平与他详细沟通还是有一定的障碍,原本可以借助手机来翻译复杂的内容,但是山里几乎没有手机信号,所以我临时决定找那位会中文的导游朋友同行,以避免徒步路上的突发状况。夏尔巴向导告诉我,进山通行证需要提前一天在博卡拉办理,还需要准备一些路上吃的高热量小食品(巧克力、坚果等)、急用药品(创可贴、跌打药膏等)和登山杖。就这样,在博卡拉休整了一天后,第二天早上8点我们准时出发进山了。

“夏尔巴”在藏语里的意思是“来自东方的人”,他们信奉藏传佛教,对喜马拉雅山有着极高的敬意,认为它是地球之母。夏尔巴人口约有15万,大都居住在尼泊尔境内,不少人从事向导或者背夫的工作。我请的这位夏尔巴向导已经有25年的从业经历,他主要带团徒步,而不是登顶,对路线各有所长。他经常带安纳普尔纳大环线(ACT)的队伍,至少在山里10天以上,像我这种3—4天的布恩山小环线,对他来说很轻松。

他的亲人和朋友里,有两位是带团登顶的。在路上,他告诉我,世界上工作最危险的人,非夏尔巴人莫属了。他们在冰缝与冰壁间造桥铺路,既是向导又是苦力,没有他们,想登顶的登山客们寸步难行。平均每位登顶的登山客得雇佣3—4名夏尔巴人,虽然负重20公斤是尼泊尔政府的限制,但很多夏尔巴人却常被登山客要求背30—50公斤重的行李。一个登山季,每位登顶的夏尔巴向导来回得走30趟,收入却仅仅有5000美金——这也是夏尔巴人全家的年收入了。而这30趟的来回,随时有可能丧命。登顶挑战失败的丧命者中,36%是陪着登山客上山的夏尔巴人。在低氧酷寒、道路崎岖的雪地,每出一次任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趟。在无数个登山客欢庆登顶的背后,夏尔巴人才是最关键的无名英雄。

我问他:“所有的夏尔巴人都擅长在高寒缺氧区工作吗?”

他说:“也不是,虽然我们长时间生活在高海拔的山区地带,拥有强悍的体能和心肺能力,仿佛受到了山神的眷顾一样,但是长时间在缺氧的环境中,也会有头疼等高山反应,但为了赚钱,即使有不舒服,也需要忍着,因为登山客登顶需要赶天气的窗口期,不能因为某个夏尔巴人不舒服就推迟行程,谁生病了就再换一个。”

我又问:“夏尔巴人喜欢这些游客吗?”

他回答:“尼泊尔经济不好,工作机会少,尤其我们这些山里人,以前都是靠山吃饭,以耕种和放牧为生,游客们的到来可以让我们有更多的赚钱机会,供养家里的孩子们好好读书,长大后离开山里,让生活有更多的选择。但是,我们的收入只占很少的比例,却要承担最危险最繁重的工作,我们觉得不公平。而且,原本圣洁干净被我们视为神圣秘境的珠穆朗玛峰,如今由于大批游客的到来,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这让我们非常担心,希望政府能拿出金钱把圣山的垃圾清运走,并留出足够的封山时间,还圣山以清洁。不然,肯定会受到山神的惩罚。”

望着他那张表情骤然严肃的脸,我默默咽下了后面的问题。

是啊,游客们就如同迁徙的鸟,好奇地匆匆而来,心满意足地匆匆而去,再寻找下一个旅行目标。而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山里,必须守护好自己的家园。他们,每一位都在认认真真做着自己的工作,为了生存而努力,并将自己的工作视为神圣的事情,面对远方的游客,他们给予的不仅是尊重,更是满满的信任。为了他们自己,更为了传承。

尼泊尔作为世界旅行者公认的徒步天堂,各方面的配套设施确实发展得很好。在博卡拉,费瓦湖旁侧的商业街有许多户外商店,全新的、二手的装备应有尽有,产品来自世界各国,但最多的还是“Made in China”。

这里有古老的习俗,也有现代的节奏。徒步路线沿途,每隔半小时或一小时,就有简易的客栈或饭店,也有“tea house”和小商店,完全不需要带帐篷、气炉、睡袋等重装,更不用担心补给。向导和背夫都很容易找,完全可以不用负重上山,这就使得原本需要一定体能门槛的喜马拉雅山徒步,变得没有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了。

而且布恩山小环线是一个相对容易走的徒步线路,只有从海拔700米到3000多米的高度,所需时间也仅需3至4日。但是,这可不是说路途就会很轻松!

毕竟是爬山,而且大部分是野路,需要有体力,并且是从海拔700米攀登到3000多米,几天吃住在山里的简易客栈,条件虽然比野外露营要好,但还是比山下的酒店差远了。

最最关键的是,持续上山和下山,对耐力和膝盖的考验都很大。唯一不用担心的就是高原反应,山里植被茂盛,氧气充足,我没有出现任何高反症状。但令我后悔的是,由于山林茂密,那几天的太阳看起来也不怎么毒辣,我就没有涂防晒霜,太阳帽开始倒是戴着,可爬山半小时后便满头大汗,把帽子摘掉了,以后几天都没戴,导致我的脸晒黑了一层——高海拔地区的紫外线实在太强了!

上次去西藏回来后翻看照片,发现脸和眼睛都略有水肿,哪怕并不是在海拔4000多米的日喀则,在海拔3650米的拉萨拍的照片,也有轻度水肿,主要还是缺氧导致的高原反应造成的,不仅有头疼和入睡困难的症状,有时还会鼻孔出血,这都是由于青藏高原空气比较稀薄、干燥的原因。但这回在喜马拉雅南麓徒步时并没有出现面部浮肿,哪怕住在海拔3000多米的客栈,也没有出现头疼或者气短的现象。

海拔每上升150米,气温就会下降1摄氏度。而且,山里昼夜温差非常大。下午穿短袖还热得满身是汗,临近黄昏就需要穿厚羽绒服了。现在我倒是充分领悟了青藏高原地区藏族服装的妙用。因为中午有太阳时厚衣服穿上很热,后背很快就被汗湿了,脱掉又冷,容易受凉导致感冒,而且厚衣服脱掉还需要用手拿着或装进包里背着,不仅麻烦,而且影响双手的劳作,于是产生了最佳方案:把厚衣服穿在身上,腰间系一条腰带,然后只脱掉一个袖子,让一条穿着单衣的胳膊露出来。如此,通风透气,不热,后背只露一半,也不凉,冷的时候,把袖子穿上就行了,穿脱快捷,又便于携带。这,就是藏袍的正确穿法——先穿上袍子系好腰带,再脱掉一只袖子,这也正是藏族人民从现实经验中提炼出来的独特的美。

有朋友问我,徒步不累吗?

我回答,当然累啊,怎么可能不累!

然而,徒步时,需要的不仅仅是体力、勇气和热情,而且要你尽量成为山的一部分,就像种子回归土地。只有这样,你才能放下那些对一地鸡毛生活的无奈,才能看到人在放下社会包袱后的真实笑容,才能感觉到一颗宁静愉悦的心开始启动,越过身体的疲劳与苦痛,一心一意接收那超越一切物象之上的大地之灵。

此刻,身体负责走路,心负责走心。

只要认真地向前迈出一步,身体自然会知道下一步迈向哪里。一步接着一步,踏实地与山连接。信任山,跟从山,体力一点点失去,又一点点恢复,逐渐脱离了对山的恐惧,越来越平静,越走越平静。

在这里,在喜马拉雅,人与山的关系,开始生长。人与自然更深层的联系,开始生长。那些存于心灵深处的慈爱、善良,开始生长。犹如神授。

山里的路,都是土路。低海拔的村落,路稍微宽一点儿,可以允许各种车通过。但是坡度比较大时,必须是爬坡能力强的四驱车。如果对面有车开过来,就需要提前找一个稍宽的拐角处等着,因为根本没有会车的空间,何况路边就是悬崖。我背着包跟在车的后面走,呼吸着车尾荡起的滚滚黄尘,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望尘莫及”。

有的司机,路上见到熟悉的山民,便按响喇叭捎上一程。山民就熟稔地手抓车顶的行李架,站在车门边的脚蹬上,在颠簸摇晃的山路上,如同黏在车身的“不倒翁”一般。到了山民的目的地,也不用司机停车,山民便一个箭步跳下车,站在车后的尘土中与司机挥手告别。

一路上,每个休息的地方,都有装饰着鲜花的客栈。大约每隔一个小时路程就有一家,可以喝咖啡、喝奶茶、吃饭或住宿。每个院落,都装扮得很漂亮,虽然有的颜色过于艳丽,倒显得有点儿假。院落门口,总有一只晒太阳的狗懒洋洋地躺着,见人过来,也并不警惕,抬起眼皮看一眼,继续睡。反而是那些路过的打扮花哨的骡马或者是驴子,总会让它们竖起耳朵,集中注意力观察动静。或许是山里民风淳朴,养狗不是为了防人,而是预警野生动物的袭击。

吃午餐的地点,是半山腰的一处农家餐厅。等餐的时候,遇到一条受伤的狗,脖子血淋淋的,伤口有巴掌那么大,暴露着,引来苍蝇在它周围飞舞。我原本以为是狗们打架造成的,再一问店主,却说是上周被附近的老虎咬伤的。

老虎!有没有搞错啊!这山里真的有老虎!

我吓得一激灵,赶紧四下张望,似乎周围晃动的草丛中正隐藏着伺机而动的老虎。

再一细问店主,原来这山里的野兽可远不止老虎,什么狐狸、狼都很常见,老虎这种大型猛兽,不饿急了一般不到村庄来觅食。这条受伤的狗是母狗,为了保护它的小狗,勇敢地与老虎搏斗,幸亏被主人及时发现,用猎枪吓跑了老虎,不然肯定没命。老虎来的那天没有人受伤,这条狗面对强敌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强,令我敬佩,赶紧把包里的火腿肠拿出来奖励它。但它并未居功自傲,受了伤也照样来回巡视着,做好它看家护院的本职。

在尼泊尔,人人皆有信仰,这里的人们对天地的敬畏,对神灵的信仰,和对生命的热爱,给动物带来了安全感,人也可以在与动物的和谐相处中,获得心灵的慰藉。

午饭后,走了不远,便飘起了雨点儿。我担心地问向导:“这雨万一下大怎么办?”

向导看了看天上的云,说:“不用担心,这雨下不大。”

于是,继续向前走。雨确实不大,但是也不算小,一会儿就湿了头发。

我从未听到过如此纯粹的雨声,跃过岩壁,擦过枝头,落在地面的落叶上,沙沙啦啦,沙沙啦啦,好美!

世界如此静谧,唯雨,无他。

这来自雪山之巅、接受阳光的升华、又被山神赠予神力的大地的果汁,就这样,无遮无掩,无欲无求,再次与喜马拉雅融为一体。

喜马拉雅,是神的居所,神的殿堂,神的宇宙。眼前伸手可触的雨,也就是山顶那一片一片的雪花。一次次重建,又一次次归零,等待下一次的轮回。喜马拉雅的文化与信仰,就在这雪山的日出日落中,用自己的神力与威严,慢慢在人们的内心产生了。如一道光辉的栏栅,圈出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区域,将雪山与人世的世俗之物分隔开来。

正如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夏尔巴人所言:“喜马拉雅,是山的顶点,是水的源头,更是地球之母。”

喜马拉雅,确实给予了人类最大的包容。地球上已知的人类文明,大多诞生于江河之畔,亚洲重要的大江大河,有十九条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其中以印度河与布拉马普特拉河为最大,各拥有约259,000平方公里的山地汇水面积。比较著名的河流有这几条:在孟加拉湾入海的恒河,在阿拉伯海入海的印度河,流经缅甸在印度洋入海的伊洛瓦底江,还有在孟加拉湾入海的布拉马普特拉河,其上游便是我国的雅鲁藏布江——从海拔5300米以上的喜马拉雅山中段北坡发源,自西向东奔流于青藏高原南部,最后于巴昔卡附近流入印度,改称布拉马普特拉河(梵语意为“梵天之子”)。

多少年以来,无数人类迈开双腿,沿着蜿蜒交错的河道,从一个村落前往另一个村落,从山川到达平原,又从平原到达山川。

就这样,一步一步,从原始走向文明。

雨中的山林朦胧一片,山顶在哪里?

“你看,山顶就在那里。”向导指给我看。

望起来,山顶似乎并不远。然而中国早有古语形容,“望山跑死马”。山顶就在那里,但无法走一点儿捷径。延绵不绝的山林中,也没什么捷径可走,因为捷径更困难,更有风险,也藏着更多的前途未卜。

徒步,似乎可以做任何事情的比喻。人生一程,又有什么捷径可走呢?如果该花几十年时间得到的人生结果,让你一天就实现,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人活一世,山一程、水一程、雨一程、雪一程,在这每一个过程中体验酸甜苦辣咸,才是活着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程的艰辛,才使得最后抵达的那一刻无比欣慰与满足。

亦或许,我们每个人穷其一生,都是在翻越自己内心的那座山吧。

前路的一切均是遇见。然而,如果在8848.86米的珠峰上遇见了很多粪便和尸体呢?

自1953年探险家艾德蒙·希拉里和夏尔巴向导丹增·诺盖成功登顶珠峰以后,每年都有探险家们想在这个世界之巅展示自己的勇气和力量。然而,也因此导致平均每年有10000多公斤的人类排泄物被留在山上,而在海拔超过8000米的死亡地带,还有近两百具登顶失败者的遗体留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40000多公斤堆积如山的不可降解垃圾,很多是登山必备的氧气罐。这些垃圾,正在污染着发源于喜马拉雅冰山的人类水源。

信奉藏传佛教、世代生活在珠峰脚下的夏尔巴人——“登山产业链”最底端、最低薪、最不可缺的“标配”,不能允许这些人类的垃圾污染他们的圣山。随着全球气候变暖,珠峰已开始慢慢融化,夏尔巴人见证了珠峰水质日益变差的过程。尤其是海拔6400米的二号营地,冰水很脏,粪便及未处理的遗体内所携带的病菌已经扩散到水源中。

2010年,曾经6次登顶珠峰的夏尔巴人纳姆伽尔和查克拉发起了一次清理珠峰的公益行动,由民间出资的费用只是勉强够用。为了守护珠峰的圣洁,很多志愿者加入了那次公益行动,我此次徒步的夏尔巴向导便是志愿者之一。

他说:“喜马拉雅雪山是神圣的,谁都没有权利把垃圾留在山上,那样是对神明不敬。所以我报名参加了那次清运行动。但珠峰天气恶劣,环境凶险,随时得做好交付生命的准备。山上寺庙里的喇嘛特意为那次公益行动做了保佑顺利的菩伽仪式,制作了用来祈福的多玛,还悬挂了五色经幡,为我们祈祷。从珠峰清运垃圾极其艰难,平均每名夏尔巴队员要背负25—50公斤的垃圾到珠峰大本营,不停往返,没有机械,没有工具,只有苦苦支撑的人力。但那次公益行动,我们总共带回了18000多公斤的垃圾,也清理掉了垃圾集中地——南拗附近75%的垃圾,还带回了两位外国登山者的遗体,让他们得以魂归故里。我们用自己的行动保护圣山,也希望每一位到喜马拉雅的人,都为保护圣山而付出行动。”

“每年的登山季在4—5月份,每年都有超过400位想登顶珠峰的攀登者。登山,对于登山客来说是极限征服,突破自我,却是我们夏尔巴人的谋生手段,虽然我们的薪资与付出和我们所承担的高风险远不成正比,但是没有这份工作,我们就没钱养家。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危险,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欺骗自己很安全。在一次雪崩导致13个人死亡之后,家人坚决不允许我再拿自己的生命去赚钱,所以我才转到了低海拔的徒步线路工作。”

“那徒步就没有风险吗?”我问。

他回答:“各种意外总是不可避免的。比如突然遭遇极端天气,或者迷路,也听说有游客遇到野兽受伤的,但我带的团里还没有出现过,但是被毒蛇咬、被野蜂蜇,倒是不稀奇的,茂密的丛林中里什么都有可能出现,据说还有雪人,我倒是没亲眼见过。明知处处暗藏杀机,全世界的探险者仍然对喜马拉雅趋之若鹜,正是因为这里的神秘和危险,才有探险的乐趣。不是吗?”

他说得对,这也是我来的原因。

我喜欢夏尔巴向导这种直来直去的个性,没有一点儿拐弯抹角,有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会因为我是短暂的雇佣者,就说些我愿意听的好话。他们习惯了不去用脑计算,而是用心感受。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聊,从夏尔巴人的视角,我增加了很多对喜马拉雅的了解。生于斯长于斯,夏尔巴人的心已经深深扎根在喜马拉雅的群山之中。对于我们这种过客来说,这里只是一处探险地,而对于他们而言,这里就是家。

临近黄昏,终于看到了接近山顶的客栈。我不由感到一阵腿软。这一路攀爬,说不辛苦是假的。这就是一场与自我的精神博弈,也有半路望着遥遥无期的山顶想要放弃的瞬间,但咬牙坚持下来以后,途中的风景和经历又变成了最大的奖励。

一路上,有的石阶太高,需手脚并用;有的小径太窄,需侧身才能走过;有的路段泥泞,我一脚踩滑,差点儿跌下山谷,幸亏那位中文导游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他感慨道:“真不理解你们这些人为啥跑到这大山里花钱买罪受,徒步这么辛苦,又何苦为难自己?留在博卡拉吃吃喝喝玩玩,愉快地度过三四天,不香吗?如果我度假,就找间海边的酒店住,每天除了吃饭,什么也不做。”

确实,我身边也有不少朋友喜欢这种酒店式度假,住腻了一个酒店,就再换一家。说实话,我也对他们这种休闲方式很不理解。如果不出门,住哪家酒店有区别吗?何况酒店内部的布局也差不多,与其这样,还不如待在家里更舒坦更省钱。从机场到酒店到景点到餐厅都有人安排好,全程舒服又放松的旅行,也不是现在的我想要的。在我内心的天平中,独自探险的分量显然更重一些。

在客栈大厅等待晚餐的时候,夏尔巴向导特意交代了晚上要早点儿睡觉,明早5点准时出发,去布恩山的山顶看日出。

客栈房间很小,又冷,不仅没空调,连条电热毯也没有,床上也只有一条被子。我的羽绒服已被雨淋湿,内衣也汗湿了。原本想擦擦身子再换衣服,一摸水龙头里冰冷刺骨的水,只得草草洗把脸,刷个牙,又快速换下湿衣服,去客栈大厅的火炉边烤干。已有十几个欧洲的游客围坐在火炉旁,一圈搭满了衣服,看来大家面临的境况都差不多。我找个空的角落把羽绒服和湿衣服搭上,一会儿就烤干了。而且,想给手机充电也只能在大厅,房间没有插座。反正回房间太冷也睡不着,还不如火炉边舒服。

一群异乡人,说着不同国家的语言,抱着不同的想法,住进这喜马拉雅山里的同一家客栈,围坐在同一个火炉旁边,真是奇妙的缘分。

睡前设定了三个4点30分的闹铃,仍然挣扎了几分钟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窗外漆黑一片,根本无从辨别身处何方。我坐起身,又发了一分钟的呆,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喜马拉雅山里的客栈。水龙头里冰冷刺骨的水,迫使我放弃了刷牙,只蘸点水象征性地洗了把脸。凌晨的山区非常寒冷,我赶紧从背包里找到棉毛裤穿上,又在羽绒服内加了厚绒衣,戴上口罩和手套。

4点55分,夏尔巴向导和中文导游已在客栈大厅等我,昨晚在一起围炉烤火的十几位欧洲游客,也已集结完毕,准备出发了。

推开客栈大门,外面黑得连楼梯都看不到。好在专业的夏尔巴向导早已准备好了手电,帮我照着路。而那群欧洲游客,装备十分专业,每人的头顶都戴着头灯,手执登山杖,在领队的带领下向布恩山的山顶进发。

漆黑的山路上,头灯、手电,闪闪烁烁,从各个方向汇成一道光的队伍,向着未来有光的地方,默默行进。

几分钟后,我就不得不把口罩摘掉了,原本在海拔高的山区就需要大口呼吸,现在又在登山,呼吸更加急促。而且一旦开始运动,就驱散了寒冷,甚至慢慢开始感觉到热。但夏尔巴向导赶紧提醒我,最好不要摘掉头巾和脱衣服,因为山风凛冽,稍不注意就会头疼或者感冒,那就无法完成下山的行程了,下山更难,更需要体力。

沿途,都是粗重的喘息声,身高腿长、年轻的欧洲游客,步伐稍微轻快些,而其他大多数都还是在慢慢地向上攀爬,因为不少台阶都很高,需要握住一侧的把手才能登上去。有一对年老的欧洲夫妇,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体力有限,走得很慢很慢。但令我惊奇的是,他俩能始终用同一种频率向上攀登,老先生在前,老太太在后,每人手握两根登山杖,一同迈左脚,一同迈右脚,仿若连体人。不过,他俩虽然慢,但一次也没有停歇,就像两只慢慢悠悠的老山龟。而刚才那几位快步上前的欧洲小伙子,正在前方的平台处解开衣服擦着汗,就地休息。

望着那对老夫妇缓慢地超过他们,我不由想起了“龟兔赛跑”的故事。不同国籍,不同语言,不同长相的一群人,在凌晨的山间构成了一道有趣的风景。

我也算慢的,不比那对老夫妇快多少,急得腿脚快的中文导游不停在前方催促我:“快点,我们已经是最慢的人了,再晚就看不到日出了!”

我也想快啊,可怎么快得了!3000多米的海拔,爬上十几级高台阶就得喘一会儿,待调匀呼吸再继续爬,周而复始。内衣早已经湿透了,贴在后背上,又恰逢生理期,隐隐的腹痛无法说出口,只能默默忍耐,默默坚持。

忽然,眼前一片开阔地,我还以为又是一片休息的平台,谁知夏尔巴向导微笑着告诉我:“欢迎来到布恩山山顶,太阳在等你!”

此刻,前面的人群突然一阵欢呼雀跃!

只见,漫天的乌云像徐徐拉开的幕布一般,刚才的黑暗迅疾便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彻的蓝。雪山群峰从云雾中现出真身,一缕来自天际的金光,不偏不倚,刚好照在最高的那座雪山道拉吉里峰(8172米)的峰顶,使雪山变得如纯金般高贵典雅。

太阳真的在等我!

我立刻奔了过去,疲累全无。眼前的雪山群峰一字排开,安娜普尔纳峰(8091米)、Baraha Shikhar(7647米)、马纳斯鲁峰(8163米)和至今仍是处女峰的鱼尾峰(南、北峰尖海拔分别为6993米、6997米)等十几座雪山,如同幻境般全部呈现在眼前,美到仿佛置身宇宙。

朝霞的红晕迅速晕染开来,又很快被天空的蓝稀释,一丝丝霞光渐次被太阳抽取,周围的云团在风中缓缓飘移,不停变换着光线、形状和色彩,忽而被映成火一样的热烈,忽而又变得泼彩般绚丽多姿,如同山神恩赐的梦境,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准确形容。使我见识到喜马拉雅那冷酷坚毅的背后,涌动着无限的生命力,亦绵延着一缕含而不露的浪漫与温柔……

不知不觉中,太阳升起。

天空中,只剩下太阳。

原来,山,不动,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在统治,在指引。所有的美,可以无畏拿起,亦可轻松放下。

刚才一直处于兴奋中,注意力都在拍照上。此刻才骤然感觉到彻骨的寒冷。由于刚才登山运动量太大,导致贴身的衣服全部汗湿了,现在停止运动,又被雪山顶上四面八方的寒风一吹,真是冻得发起抖来,嘴唇哆嗦着,手指也冻得生疼,连手机都拿不稳了。而且,我早起匆匆忙忙的,竟忘记了给保温杯装热水。

此刻,我才理解了为什么那些攀登珠峰的人,会在登顶前“堵车”5小时的时候因为失温发生生命危险,因为在爬山的时候人一直处于运动中,身体的温度是均衡的,一旦停留在原地,热量很快消失,而且雪山的风如同刀剑一般,在失温的情况下如果不能及时补充热量,那真是要人命的。

好在,当我哆嗦着找到夏尔巴向导,他立刻明白了,朝着不远处指了指,我马上看到了救命的东西——热咖啡!我激动地快步走过去,只见卖咖啡的窗口前已经排了近十位游客,均在搓着手、缩着脖等候,看来寒冷的感受人人都差不多。咖啡的价格比山下贵了两倍,300卢比一小杯。两位卖咖啡的小哥动作娴熟,十秒钟就能冲好一杯,窗口放着两盒白砂糖,游客自己添加。我直接买了两杯,一杯喝,一杯暖手。此刻,别说价格贵两倍,贵十倍都得买。一口咖啡喝下去,能立刻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喉管和胃部的形状滑了下去,太舒服了!

人就是这样,总是在缺乏的时候,方知珍贵。

在医院,最渴望的是健康;在墓地,最能感觉到活着的幸运。而此时,最渴望的,就是热量。两杯热咖啡下肚,立刻满血复活。

夏尔巴向导告诉我,登山界有个术语叫作“风寒指数”,这是由数学家推导出来的一个公式,用来计算人体如果暴露在一定条件的风速和温度环境下,多长时间会出现冻伤的症状。珠峰上最高的月平均气温也只有-20℃左右,最低温度-60℃,而这对应到风寒指数表当中,就意味着如果遭遇强风,只需要10—30分钟,人体就会出现冻伤的症状。而人体最容易冻伤的部位就是手指和脚趾,一旦冻伤,就面临截肢的风险。

他还说,除寒冷以外,登顶珠峰还有季风、雪崩和紫外线三大致命因素。喜马拉雅山上的风非常大,这是由于印度洋暖流撞击山体所导致的,珠峰上面年平均风速是10米/秒,最高风速能达到90米/秒,相当于324公里/小时,这比最强的17级飓风还要快很多。强风不断撞击山体,雪崩说来就来,根本无从预判。所以攀登珠峰只有在窗口期——5月和6月两个月份才有可能,也就是赶在每年季风到来之前。海拔越高,紫外线越强,再加上雪地反光,导致登山的过程中很容易出现雪盲症——这是由紫外线过度刺激视网膜而引起的一种急性角膜炎,会引发短暂的失明,所以墨镜是登山必备的装备。这正是海拔8000米以上的地区被叫作“死亡地带”的原因——气压会比海平面低近60%,使含氧量随之骤降,这将无法维持人体正常的耗氧量,大脑和身体会在几个小时内由于缺氧而出现意识模糊和突然性的休克。而且攀登高海拔的山非常耗费体能,成功登顶珠峰的人返回山下称体重,会发现在攀登的过程中已减重5—10公斤。因为从大本营往上攀登,几乎每天都要消耗掉7000大卡以上的热量,而在登顶日当天,更是要消耗超过15000大卡的热量,这几乎是日常消耗量的10倍以上。在“死亡地带”,每往前挪一步,都像跑了3000米一样累,不停地喘气,感觉身子比灌了铅还要沉重,这其实就是身体的能量在被疯狂消耗的征兆。

听到这里,我的思路完全跑偏了,彻底转移到他刚才说的减重效果上了:“哇!登顶一趟便能减重5—10公斤,真是减肥神器啊!我也想试试!”

我的奇葩思路让经验丰富的夏尔巴向导一时竟无言以对,用茫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完全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也是啊,连登顶布恩山都差点儿垫底的人,还想登顶珠峰,目的竟然是减重,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范畴。搞得我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下山之路开始很轻松,沿着生长着冷杉丛、高山杜鹃和松树的山路蜿蜒前行,纯净的蓝天、清澈的溪流、晶莹高耸的雪山,仿佛行走在明信片中。但两小时后,膝盖和小腿便开始发抖,怪不得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真后悔忘记带一双保护膝盖的护膝,又发牢骚说向导和中文导游都走得太快,完全不顾我自己在后面发生了什么。

然而,当见到前方一位正在上山的中年印度男人,独自一人背着行李,而且用左臂的残肢夹着拐杖努力登山时,我就什么抱怨也没有了。

我想起了日本一位奇特的登山冒险家——栗城史多,他坚持到世界各地冒险,而且都是一个人前往,不要任何人的陪伴与帮助,甚至拒绝氧气筒,只靠自己的坚持与毅力,一次次到珠峰尝试登顶。虽然他为此吃了很多苦头,甚至失去了他的九根手指,但对这一切,他都无怨无悔,因为他热爱山野,热爱冒险。然而,当他在第八次挑战珠峰时,还是因低温症不幸遇难,始终没有成功登顶。

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成功的。栗城史多在视频里讲过:“我想与大家共享冒险,也把真实的失败感与挫折感都与大家分享。”虽然屡战屡败,但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儿悲伤,全是热爱与乐观。面对运回日本的儿子的遗体,栗城史多的父亲说:“在山上殒命,而且是他最爱的珠穆朗玛峰,比起发生交通事故,或许对儿子来说,是再幸福不过的吧。”

其实,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才是真实的人生啊。

奋斗过,尝试过,要比完全没有抓住机会,心里好受得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努力度日,如果能抓住机会,在有限的日子以自己想要的目的和意义生存,享受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也就算给过自己真正的馈赠了。

那馈赠,或许是一间理想的居所,或许是一个朝思暮想的人,也或许,是一座念念不忘的山。

【作者简介:孙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新浪网签约作家。曾获河南省第四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青年鼓励奖,河南省“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作品奖,河南省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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