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上铺的兄弟》创作谈:阳光普照
二十一世纪开始的第一个十年,那是一个何等激荡、澎湃、兴奋和期盼交织的十年。那个时候,互联网开始织入千家万户,高速公路一条又一条运行通车,农村扶贫减税,城市改善住房,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工厂机器日夜轰鸣,海量的“中国制造”流向欧洲美洲,国人有机会跟随自己引以为豪的日用产品走出国门,去世界各地东张西望。那个时候,感觉太阳每天都是崭新的,生活中有无数的惊奇和惊喜等着我们去发现和尝试。
那个时段,我刚买下了城郊边上一个新建小区的房子(因为房价相对便宜)。房子是期房,付首期款的时候小区还是脚手架林立的脏乱工地,因为激动和兴奋,我总是忍不住一趟趟地跑去工地看建房过程,从高楼封顶,到小区绿化,到拆除围挡,看一趟,心里就欢喜一遍。有点像小孩子,买样玩具,撕包装,开纸盒,直到真容露出的那一刻。快乐就在这个过程当中。
因为常跑建筑工地,心理上跟建设高楼的含辛茹苦、默默干活儿的民工们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夜幕降临晚风吹拂时,我特别喜欢看他们三三两两坐在砖瓦堆里享受晚餐的场景。一张小小的方桌,几只矮矮的小凳,桌上一瓶啤酒、一盘猪头肉,间或添个小炒,然后是堆尖的米饭和下饭菜。方桌边对坐的,或是夫妻,或是父子,或是工友。
我很少在工地上看到孩子。孩子在老家,或者带出来了,安置在某处“城中村”里。为了孩子读书上学有个好的前程,父母再辛苦也是值得的。可我是为孩子写故事的人,我又特别关注孩子,看着这些面容沧桑的父母,我心里忍不住会想,此时此刻,他们的孩子会在做什么?他们能否理解父母的辛劳?到他们长大之后,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两代人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就这样,二〇一一年,我写了《余宝的世界》,写一个进城务工当卡车司机的爸爸,做钟点工的妈妈,早早独立挣钱的姐姐余香和余朵,在民工子弟学校读书的、聪明还带点异禀的弟弟余宝,这一家人生活在城市缝隙中的故事。
那个年代,经济高速运转,整个世界都在飞速膨胀,人类前景呈现出无比的美妙,而我比较关心的问题是:轰隆隆向前的车轮之下,会不会甩掉了一部分不该甩掉的人?这些为城市发展贡献巨大的民工们,他们的孩子有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能不能理所当然地融入城市,实现梦想?
眨眼间,又是十年过去,科技进化到AI时代,连购物都由线下改到了线上。走出家门,再也看不到十年前遍地工地、尘土飞扬的样子,不见了民工下班后的自在小酌和他们的妻子围住水龙头濯衣洗菜时灿烂的笑容。当年的民工们老了,我也老了,但是我仍然惦记着他们,希望他们安好,希望他们体面和自在,有小酒喝,有闲钱花,有能力教育和培养他们的下一代。
二〇二一年,我跟随南京的一个支教团队到陕西商洛,在偏僻的大山深处,看到了当地孩子们读书的场景,看到山村最好的建筑就是那些村小镇小,看到无数乡村教师坚守乡村学校教书育人的瘦弱身影。那一趟支教之旅,当我们坐在操场槐树下、食堂井栏边、散发出泥土气息的简陋教室里,我有很多泪目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灵一次又一次地升华,我又一次有了写一写乡村教育的念头。
是巧合,也是因为有心,回南京不久,我在手机上读到一篇很棒的人物专访:《一群穷孩子的人生实验》。文章说的是十年前,也就是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北京一群雄心勃勃的教育工作者做过一个叫作“青云学子计划”的教育实验,从当年全市六十万打工子弟中挑选出最聪明的一批孩子,即所谓的“超常儿童”“少年天才”,试图给他们提供稳定的因材施教的教育,让他们不浪费天分,不从体制教育中滑落,最后能够超越父辈,走向一个更理想更广阔的天地。实验是小规模的,种种不确定的原因也让实验没有最终完成。这不是一个童话般的完美故事,但是参加实验的几年之中,这一小群儿童经历着内心世界的困惑和探索,经历了彼此的陪伴和激励,他们人生中的很多东西终归是被改变了。
想把一个人从原生的土壤中连根拔起是多么难啊。
这篇人物专访引出了我的很多想法。前面说过,十年之前,我对民工子女这个庞大群体有过很多的关注、打量和想象。他们的父辈是对中国城市化进程做出极大贡献的人,他们的孩子理应被城市接纳和照顾。更何况我出身于一个小城教师家庭,天生对“教育”这个话题有感觉。这样,我开始动笔,写下这本《上铺的兄弟》。
从商业角度考虑,这个书名真不算好,不吸睛,也不够儿童化,但是我找不到更恰切的表达。我把我最多的爱和关切投射到这本书上,写到结尾时,我自己鼻子酸涩,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还有一点点幸福。难受和幸福交缠,好几天都不能平息。所以,我不想用一个小机灵的或者是不庄重的书名。
故事的开头放在二〇〇〇年新世纪开始的前夜。元旦零点倒计时,一个激荡又充满希望的时代开启。钟声荡漾,鞭炮声大作,烟花此起彼落,争奇斗艳,整个天空,整个世界,流光溢彩,灿烂辉煌,奇妙到如同魔幻。主人公的人生故事,就在这个寒冷又奇妙的夜晚,从一个面店的沉重门帘被掀开开始,像烟花升上天空又洒落大地,覆盖了每个人朴素的梦境一样。主人公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梅所长、杜老师、荣伯、石磊,他们从那一刻开始,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生活,又蛮横有力地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落笔必须在这个时间点。有希望有憧憬的年代,一群有理想的老师做出石破天惊又匪夷所思的大事,勇敢的大事。
故事发生的地点,我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北京。又因为作品中写的是一件小概率、非主流的事件,所以放在北京郊区一处极不起眼的拆迁工地。北京是首都,小说内容是一场教育实验,首善之地和教育革新这事儿天生匹配,如果背景不放在北京,我都不知道还有哪个城市更加合适。
小说中,一群天赋异禀的流动儿童:邹亮、石磊、李雯、那月、张小木……被梅所长和杜老师一个个挑选出来,集合在京郊一处被遗弃的破旧工房,开始了他们决绝又悲壮的成长历程。几年的漫长时光里,他们被教育,被鼓舞,被热心教育的企业家资助,破土向上,努力地冲向天际。在这个友善的集体当中,他们终于成长为有着相似人生观的人,他们共享对世界的判断,调和彼此的心性喜好,养成积极向上的人格。这是教育在精神层面的成功。
二〇二二年写完这部小说,我一直放在电脑里捂着。我自己特别喜欢的作品,总想捂一下,沉淀一下,再做修改。二〇二四年,在我的科幻小说《黎明动物园》和《极地穿梭》出版之后,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打开书稿,阅读,修改,再小心翼翼交付出去。跟之前两部科幻小说的热烈和奇幻相比,私心里我更满意这本《上铺的兄弟》,这是一本需要沉下心来阅读的书,也是我在情感投射上很用力气的书,交出手的一刹那,我心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和怅然。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