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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李徽昭丨《北上》:“写运河,我的确是修辞立其诚”
来源: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 徐则臣 李徽昭   2025年03月27日07:37

在运河的千年波涛里,如何书写"他者"与"自我"的镜像?作家徐则臣与学者李徽昭近日展开深度对话,围绕长篇小说《北上》中的中西文化互视展开思想碰撞。当意大利人小波罗的雕版收藏与扬州茶盏,遭遇中国作家笔下的"异质性想象",两位对话者犀利剖析了文学创作中难以规避的文化偏见困局。这场关于运河叙事的多维探讨,为我们打开了重审东西方文化认知的新视窗。

引入一个差异性的目光来看我们的文化

李徽昭:《北上》里边的外国人形象,特别有意义,最近看奈保尔的《大河湾》、马里亚斯的《如此苍白的心》,明显感觉他们那种国际视野、世界视野,好像非常自然、天然。故事人物的欧美各地游走、殖民地之间往来,特别明显。《北上》里,你写到外国人小波罗、马福德兄弟俩,在你的小说序列里,这两个形象比较特别。你怎么想到让外国人来介入《北上》?出于什么动机,让它嵌入运河故事中。

徐则臣:奈保尔这样的作家,本身就是国际化的。所谓国际化,既包括身体意义上的位移,在不同国家间穿梭,全世界跑来跑去。第二,他思维上已经是国际化,一个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跑到英国去,然后又跑非洲教书,再回印度去寻根。当然他这个寻根完全是批判的那种,不像我们认祖归宗、朝圣的心态,后来又去拉美,他的整个生活跟我们不太一样,是生活本身使然。再则,跟地域有关,整个欧洲就那么大,欧洲加起来也就中国这么大,跟我从北京到江苏、到湖北、浙江差不多。

李徽昭:可能还不一样。

徐则臣:你听我说,因为我们在一个大的文化体系里,我们这种大一统的文化,导致了我们之间的差异被忽略不计。但欧洲不是,欧洲文化里,某一语系、某一文化体系,因为各自为政、各自独立,会把自己那个特征给强调、放大,所以会形成某种差异性。我不认为一个英国人到法国或德国,他内心面临的文化撕扯,就一定大于一个江苏人到北京或福建的差异。其实不一定,我们有时候把国家这个概念想当然地夸大,觉得它一定比我们省与省之间的界限要分明、显著。我觉得不一定。所以对奈保尔来说,在心态上,我觉得他从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可能就相当于我们从这个省到那个省。当然会有另外一种,就是很多写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的,我觉得其中的冲击不是国别之间的差异,而是贫富、身份认同、尊严的这些差异。如果你到另一个国家,你不面临身份认同问题,不面临被排挤、被鄙视,你的尊严不受伤,那可能就没有任何问题。

其实,我们内心里,已经不断建构起中西、中外之间的差异,而且我们讲中外之别,几乎就是讲中国跟西方,而不是中国和亚洲之间的差别。所以就认为,只要引入中外视野,它好像一定是两个迥异的文化,两个完全不相同的人,你觉得这种差异性才能说明问题,这是我下意识的选择。

李徽昭:你现在是在反省自己原来的那种二分的、截然对立的思维。

徐则臣:对,但这个二分法你也不能说它完全没道理,因为我们不断在强调我们自身的文化独特性,也在不断强调我们之间的差异,所以我希望引入一个差异性目光来看我们这种文化,这是我当时的一个初衷,我就想找一种差异性的目光,所以我让小波罗介入进来。还有,在我看到的20世纪初的中国历史叙述中,包括小说,那个时代的真相全是通过我们自己的眼睛去看的,通过我们自己的嘴巴去描述的。我想,能不能有这样一个小说,通过别人的眼光来看,通过别人的嘴巴来叙述呢。因为那时候中国已经被现代化了,1840 年以后,你其实已经不是一个自足、封闭的闭环了。你觉得我们自己能看到一个真实中国,不管你怎么看,但事实上你已经被置于世界目光之下。如果要无限逼近那个时代的中国真相,仅靠中国人自己,你的叙述是不可靠的,至少是不完整的,必须有外国人,有其他的异质性目光、异质性叙述来做一种比较和鉴别,它才有可能更加丰富、立体,更可能逼近真相,所以我就找了几个外国人。如果我写历史小说,或者说我写一个特定时代,希望把这个时代搞得更清楚,我会有意识地去寻找一些异质性的东西,来审视或者反思我们那个看起来已经固若金汤的、铁板一块的历史认知,重新撼动那个主流叙述或者常规叙述里的一种历史结构。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就现在你让我再去写历史,比如写一个有关明代的小说,我肯定不会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去写一群看起来很像明代人的人,里面一定会有一个既是明代但又反明代的人,要有既置身其中又能出乎其外的有点儿格格不入的目光,起码是一种具有反思、审视、挑剔目光的人,来把他对这个时代的认识给说出来。对和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一种对超稳定的、习以为常、习焉不察的历史叙述和历史结构,做一点儿——

李徽昭:实验,或突破——

徐则臣:或者是提醒,有没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所以这个人一定要有,《北上》里面就是小波罗、马福德和布朗,他们担负的是这样一个角色,带着某种异质性的目光,就像鲁迅说的,他担负的任务就是“从来如此便对吗”?他起到的是这样一个作用,不断地提醒我、提醒大家,“从来如此便对吗?”

我希望能够写出一个相对独特的东西

李徽昭:多个参照视角确实很有必要。从中西文化、东西文化角度来看,应该注意的是,西方一直把我们当成一种异质性存在,比如西方把中国叫远东,然后中东、近东,这个远中近关系中,学界认为有一个西方中心主义,是我们一直批判的。但我们其实也会以一个东方自我中心视角来看西方,就是西方对东方有偏见,我们可能对西方也有偏见,这种偏见的内容我想大家都能感受到。所以《北上》中,你引入马福德、布朗、小波罗就特别有意义,象小波罗在运河上审视中国,也就是你所指认的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它与中国人的中国是不一样的。最近重看了老舍的《二马》等小说,我觉得触动比较多,就是老舍他们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比我们深入得多,毕竟他在伦敦生活了5年,其中触及很多中国偏见与西方偏见。

徐则臣:肯定是有。

李徽昭:所以就有一个问题,就是你让外国人进入中国故事,你如何去规避这样一种本位主义或者可能的偏见。比如说小波罗如此热爱中国事物,它真的如此热爱吗,他又在什么意义上热爱?他坐在船上喝茶,陶醉的样子;到扬州去买雕版;进了教坊,你会不会带着某种大家自认的西方人看中国的方式,你有没有能真正站在西方视角,而规避了一些中国日常认知的西方视角,或者就是东方认为的西方视角,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徐则臣:我肯定希望能够写出一个相对独特的东西,但有时候就像你说的,你认为你已经是一个异质性的目光,可能你那个异质性的目光也是想象出来的,对吧?这里面涉及到一种认知跟真相之间的关系,但可能其实就没有真相。你说会不会存在一个意大利人这样认为?茶叶、筷子的中国性,这种看法?肯定会有,但你说会不会有跟它完全不一样的认知,也肯定会有。哪个是真相谁也不知道,有时候你刻意要避开的,可能恰恰是随大流,对吧?那个反向也是一种模仿,也是一种流俗,这都有可能,但写的时候我的确希望尽量避开,而且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去避开。最后避没避开,很难说,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李徽昭:《北上》可以谈的问题很多,特别是近代民国这部分,不少人认为这种异质性、可读性、圆润度,是好于当代部分的,你在处理这两个部分时,有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或者说你在处理近代民国部分时,你会有一种创造的愉悦感。

徐则臣:我觉得我在写近代的那段,是完全放纵自己的,完全沉浸在一个想象世界里,是在一种氛围里面写作。而写当下这块,不管它的篇幅本身有多大,因为它分布的比较多,涉及的块比较多,我写的时候老是担心写冒了,就是担心这一块内容过多,最后形成过去跟现在完全不均衡的一个状态,所以内心里是搂着写的,这是我写的时候的一种感觉,因为不敢确定我一定能写多少字,最后这个篇幅的平衡感能不能把握好,所以搂了一下。但后来我觉得其实不应该搂,应该放开来,当下也放开来写,这是一个。第二个,因为近代民国部分提供的经验有别于当下,我们看的时候,如果一个读者要享受这种阅读愉悦的话,他会觉得过去这块比当下好看,因为当下是我们身边的生活。

很多人希望看见一波三折的爱情,但中年爱情很难这样

李徽昭:细究起来都挺有意思。你之前写男女情感时,都很细致,比如《青城》、《西夏》、《居延》的三种男女情感方式,《北上》里边也有不同的爱情方式。像马福德跟秦如玉的爱情,那种中外文化差异,最后生死相依的情感,特别是马福德之死,非常壮烈。而到孙宴临跟谢望和,很多人觉得,谢望和这个油腻的人,难道现代爱情就这么油腻吗?然后还有胡问渔与马思艺。你怎么看待他们这些不同的情感方式。

徐则臣:肯定要区别开来。秦如玉是个非常传统的小家碧玉,因为家破人亡,整个家都被烧了,既然有一个人喜欢她,她也喜欢别人,所以就基本上是从一而终的情况,对吧?

李徽昭:设想一下秦如玉喜欢马福德的心理状态。

徐则臣:我觉得她是一点点儿接受的,一开始肯定是不接受,整个大环境在么,她这样的一个小家碧玉,接触的人其实很少,有一个男人非常天真、执着,很单纯的,几乎尊严扫地地去喜欢她——

李徽昭:我们可以想象西方对待爱情时的某种态度。

徐则臣:这种态度在西方可能很正常。但对中国人来说,一个大男人,尤其北方的,很少会颜面丢尽、死乞白赖地去喜欢一个女人,对不对?她最终其实是被马福德感动的。女人其实是这样,不管开始以怎样方式跟了另外一个人,最后她都把它当成一个事业来干。对吧?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是当成一个事业来干的。

李徽昭:某种意义上,秦如玉是这种情感方式。

徐则臣:一开始她也未必就百分百完全倾心,她的天平偏过去的时候,偏到 51% 的时候就再也偏不过来了,那就跟着他,而且最后发现,马福德的确也好。你说那种语境、那种传统的一个女人,那你夫复何求?不就那样吗?而且两人感情的确非常好。最后她见识到,一个男人要把那张意大利人的特征、欧洲人的特征全部给消除掉,来做你的丈夫,做一个中国人,做一个中国女人的丈夫,对吧?你还能怎样。

李徽昭:这其实是一种理想的爱情方式。

徐则臣:对,基本上是理想的爱情方式。然后马思艺的确是个非常特殊的情感。那个环境下,特殊历史时期,她本身对自己的身世血统保持不安,血统可疑又非常危险,所以她特别敏感,包括她的儿子,胡念之到底是谁的孩子,这可能都是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女人一辈子,肚子里全是秘密,但她又不能说,她是想跟一个她可能会喜欢人,那人最后又是个软蛋。不管这事儿真的还是假的,我也不想坐实它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它肯定是马思艺经过的一个情感历程,她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选择,看起来好像不像秦如玉那样单一,但其实还是一样的,就她们两个都是在特殊语境下,给她们的选择其实是不多的,你想在“文革”那样特殊时期,你能怎么样?孙宴临跟谢望和,很多人说他们那个……

李徽昭:比较油。

徐则臣:我写的时候一点儿没意识到什么油腻,我现在也不认为他是油腻的。他们两个都不是少男少女,都接近中年了,都是知识分子,对很多问题的思考都很清楚,成就成,不成不成,喜欢就喜欢,不喜欢拉倒。这种双向奔赴我不认为是油腻,而是经过了充分思考后做出的一个决定。可能很多人希望能够看见他们一波三折的爱情,我觉得那是少男少女的爱情,一个中年人的爱情不会是这样,不会缠绵悱恻、犹犹豫豫的,因为大家都不是那种特别含蓄的人,对吧?两个人其实都是那种比较外向型的,有些读者可能会觉得太快了——

李徽昭:主要是孙宴临刚开始那种拒绝,后来直接到北京送上门去了,是吧?

徐则臣:大家不能接受这样一个送上门的。

李徽昭:还有前后反差。

徐则臣:嗯,就相当于卓文君直接跟司马相如私奔了,直接上门的感觉他受不了。但我觉得人到中年,如果再早几年,年轻的时候,我可能不会这样写,但到了中年我觉得这样写没问题。

李徽昭:怎么看待爱情中男性的动机与行动,特别是马思艺的情感,她的丈夫无理由容忍她,这非常有意思。还有马福德,他作为外国人的情感角色。

徐则臣:你说到不同的爱情模式,还有爱情中的男人,我突然觉得还有点小小开心。我想了一下,这几桩爱情里每个男人都不一样,对吧?

李徽昭:确实是,包括以前我讲的,《西夏》、《居延》,《青城》里面的爱情……

徐则臣:模式也都不一样。

李徽昭:我觉得还是有代表性的,所以《北上》三种爱情方式非常明显,实际上不同的情感方式非常重要,但大家可能都把关注点放在孙宴临——

徐则臣:跟谢望和。

李徽昭:大家关注点都在这上面,没有注意到马福德、秦如玉,还有马思艺。特别是马思艺,我觉得她的情感方式非常有意思,比其他人更有意思。

徐则臣:就是跟她的身份之间高度匹配。

李徽昭:实际上她在处理情感时,更多的是处理个人认同、精神危机,个人跟时代的关系。马福德呢?怎么看这个男人笃定爱上一个中国女人,他爱的动机是什么?是青春与身体吗?

徐则臣:不是。

李徽昭:你在设定的时候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徐则臣:我觉得马福德是爱上一种异质文化,可能一开始,异质文化就是他内心里面的一种情结,他是正儿八经喜欢运河。小波罗喜欢运河其实是个借口,他来找他弟弟,所以冒充一个运河专家,但走着走着发现:哎哟,真他妈值得去热爱。

李徽昭:马福德是来当兵啊。

徐则臣:他为什么过来?从小他父亲是贡都拉搞船的,他在威尼斯遇到布朗,最后是他的运河情结导致他去当兵,他内心里有一种东方的中国式想象,这其实是一种文化想象,所以我写到杨柳青。你说这里面有没有一个年轻人那种最朴素、单纯的倾诉?有,肯定是有,而且秦如玉那个差异性、东方美,对他来说就是非常大的吸引,跟东方文化一样,吸引着他。

(本文稿由扬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刘晨、朱芳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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