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2期|汗漫:马奶子葡萄之歌
在草原
那些头颅、腰、臀、尾巴……连绵涌动
枣红、黧黑、银白的海浪连绵涌动。
一个骑手高出其上
手捏套马杆,像手捏一条海岸线。
海浪的自由度取决于海岸线。
一首诗的不羁性,取决于诗人笔杆。
在草原,在暮色里
我眺望一首变动不居的伟大诗篇。
在上海,我尝试把书桌前的椅子
升高到一匹马脊背的位置。
舟山小镇记
一叶舟,从云海里驶下来
迷恋本地的万重溪流
定居成一座山——
舟子亦即舟山人说着天上话
把渔火改造为炊火
海浪变迁为稻浪。
桅杆移植成树木
风帆缩小并繁衍为无数柿子叶
锚,化作应对剧变的定力。
古宅内入梦的人
夜夜看见青瓦屋脊汹涌成巨鲸
追溯小镇来历。
异乡人前来晃荡
春风一路翻译本地话
谁听懂了,谁就增加几许天分。
就能写出一首好诗——
句子长短参差如闪电
照亮浙东南一陬之方位。
恋爱中的马驹
一匹黑马驹、一匹黄马驹
长脖子纠缠,似乎想打一个结
让两具身子联为一体
避免流离四散的命运。
起风了,马鬃弥漫
遮掩两匹马的耳鬓厮磨和激动。
这草地上毫无羞耻心的爱
这低声嘶鸣中的誓言。
在帐篷窗口目睹此情此景
我没有走出去。
一个老人不宜惊动深情的马驹
像不宜惊动街头少年的早恋。
少年手拉手背书包游荡
像马驹肩并肩背着尾巴游荡。
我没有街头或草地上的早恋史
室内的爱,缺乏光芒和流水。
爱过的女子已老了
头发花白,烫染不出马鬃效果
开口就抱怨生活,不像马嘶。
我也满嘴苦涩而非草香。
在浙东南这一个初秋的早晨
马驹的爱,像一堂课
教导一个人获得早恋般的净美
让晚年和长眠前途光明。
马奶子葡萄之歌
马奶子葡萄柔绵甘甜
吃着吃着能成为马驹?
天山是一匹白色母马——
胸脯下,随风摇荡葡萄田。
乌鲁木齐是优美牧场
马奶子葡萄是满腔母爱。
我吃马奶子葡萄热泪盈眶
像回到母亲胸前的童年。
还能重新生长得英特迈往?
我首先要把头发留长。
风吹我就有了马一般的景象
自言自语马嘶一般嘹亮。
马奶子葡萄柔绵甘甜
我吃着吃着成为马驹了。
河阳船歌
她一边歌唱,一边做摇橹状
使小戏台有了船行水上的荡漾感。
“摇一橹来过一村,哎呦呦,
村村杨柳绿沉沉。”
我坐在小戏台下,像水中荷叶
或岸边杨柳间的鸟窝。
“闺女十八水上走,哎呦呦,
雪白牙齿红嘴唇。”
她面庞比歌声衰老,
还能把小戏台摇回春天?
“桃花朵朵落船篷,哎呦呦,
麦过清明大局定。”
我已越过寒露和霜降,
一支笔欸乃不绝,把人生划入暮境。
“饭香时分闻鸡啼,哎呦呦
春吃鱼头夏吃尾……”
在深秋,鱼背加长宽度和厚度
为冬日里的肥美筹备容积。
“摇一橹来过一村,哎呦呦
村村不见意中人。”
在长江入海口处的河阳船歌里,
感受意义的流逝与重生。
在西湖
西湖毫无变化
对我的再度到来,态度平静如初。
见友人如劫后重逢
各自多了云团般的白发、波纹般的皱纹。
每个人都是小西湖
保持孤山般的孤穷孤然在。
苏堤像银针刺中沉痛之穴位
把春日拂晓灌注体内,西湖自治复自洽。
我在湖边旅馆躺下
像湖水那样枕着湖岸,无忧入睡。
断桥观荷
西湖,用断桥深处藏了大半年的残雪
为满面荷花涂脂抹粉。
所谓美,就是孤绝。
除了英俊夏日,无人配得上西湖惊艳的爱。
当夏日消失,满湖枯荷如衰颜
莲藕暗怀无尽思。
眼下八月,我来断桥坐至新月升起
在夜色里假装成夏日的一部分。
我就被西湖爱着了。
荷香脂粉气里,有我熟悉的雪意和哀伤。
【诗人简介:汗漫,1963 年生,曾就职于某医药制造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