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2期|李路平:驶出服务区(节选)
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赣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长城》《天涯》《青年文学》《188体育官方ios》《当代·诗歌》《青年作家》《小说月报·大字报》等发表作品,出版188体育官方ios集《鱼为什么活着》。
驶出服务区
◎ 李路平
崔丽跟随着拥堵的车流,缓缓将车开进了新阳南服务区,找到一个空位停进去,双手抓紧方向盘上端,低头抵在上面,哭了起来。
正月初六,正是返程的高峰期,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路上需要花费两天时间。但也并非总是如此,年前回家的时候,她一鼓作气一天开了一千多公里,从晨星到日暮,直到两眼冒金星,差点导致交通事故。也幸好如此,那些第二天返家的,她从新闻里了解到他们都困在了高速上,忽降的大雪把一切都覆盖起来,路面结冰,无法通行,随之而来就是一长串的汽车追尾的报道。
这是离家后的第一个服务区,崔丽刚驶上高速就感觉不行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时不时滴落,视线总是模糊,就连手也跟着抖了起来。好在同行的车很多,一些细微事故造成的车道异常占用,让大家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平时只用半个小时,这次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开到这里。她不知道这样奔忙有何意义,似乎不得不如此,人活着,总得做些什么,公司开工了,请假意味着扣钱。疫情过后,都不景气,人心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她不敢懈怠,尤其这个时候,她需要钱。
服务区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在拐入这里的口子上,已经有人站岗,拿着个大喇叭,循环播放着加油站没油的通知,提醒需要加油的车辆继续驶往下一个服务区。意图休憩的车辆还是排上了长队,大家都累了。
崔丽哭完后,直起身擦了擦眼角,拉下遮光板,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双眼已成鱼泡眼,不知道是这些日子的疲累,还是未曾干涸的眼泪,大概两者都有吧。外面的天空暗沉,旁边车道上汽车一辆挨着一辆,因为过于拥堵,不断有人在其间穿插走动。透过车窗她扭头看了看后面,仍有源源不断的车辆堵在入口处,不时按响喇叭。想到等下要冲出这股洪流,她的心里不禁又涌起一股倦怠,要是有个人陪着就好了。
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是腊月二十号,年关将近,公司里也洋溢着喜气,大家都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假期。
父亲说,你妈摔了一下。
崔丽当时正在为会议准备材料,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实在没办法分神,她对父亲说,爸,我等下忙完给你打电话。
开会的时候总是走神,她知道父亲这句话的分量,平时家里有些什么事,只要他们还能应付得过来,是不会给她打电话的。这个会议事关公司前途,他们急需开拓市场,不然只能断指求生。谈了半天,她仍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这种会议就是这样,双方围绕着利益最大化不断博弈,车轮般反复滚动,直到达到某种平衡,签署协议。
散会后她立马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
父亲没有过多的话,只是说,你回来看看吧,你妈摔伤后,一直在念叨你。
崔丽说想和母亲通通话,父亲说,她刚好睡了,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意思是母亲已经摔伤好几天了?她还想再问问,父亲说你回来吧,回来就知道了。父亲像是在掩饰什么,她的心更加低沉起来。
今年比较特殊,春节假期从正月初一正式开始,公司又是按照法定节假日执行,她原本打算请两天假,除夕前一天出发,可以赶上和父母一起吃团年饭。现在看来已经耽误不得,崔丽咬咬牙,请了五天假,一千多块钱就这样没有了。交接好手头的工作,她用医保卡从药店刷了一堆保健品,放在去年买的二手车后备箱,想了想,又分别给父母买了一套衣服和新鞋才启程返乡。
已是春运,路上的车连起了长龙,但都井然有序,能开上正常速度。一路上崔丽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偶尔也会出溜一下,想想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状况。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一直是他们的牵挂,以前操心她的学习,现在操心她的婚姻,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年纪渐老之后,亲戚走动得也少了,尤其她家深处山坳,进出不易,想要打听也一时找不到头绪,这更增添了她的焦虑。
正是因为老家太过偏远,她才努力攒钱买车,除了自己累一些,往返能省下近一半的路费。也还有另一个目的,尽管家里只有个女儿,她也想扬眉吐气,不让别人看低了自家。毕业后,不少人登门提亲,都被她谢绝,可是心里的那个人,终究是错付了。
回到家,崔丽才知道母亲伤得有多严重。手脚骨折不说,腰摔伤了,还断了三根肋骨。
她原本已将车开到了家门口,夜色凝重,看着屋门关的严严实实,给父亲打电话才知道,他和母亲还在县医院。崔丽从小就排斥这个地方,车开进医院,转弯倒车入库的档口,她无意中瞥见三楼最左侧窗口的窗帘被掀开了一角,灯光扑泄出来,一个模糊的人影透过灰蓝色玻璃,往外探看。
那个人正是父亲。病房是共用的,都已住满,母亲正躺在最里面的那张病床上,疼痛让她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可能换上了病服的缘故,崔丽觉得母亲的脸色异样灰白。父亲看见她,从床位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抹了抹裤腿上的褶皱,对视时眼神有些虚弱,很快就瞥转向母亲,轻声唤了一句,女子回来了。
崔丽看见母亲的眼睛轻缓地睁开,看了一眼,又合上了,一会儿后才又睁开。看着母亲眼里的血丝,泛红的眼眶,她轻轻抚了一下母亲的脸颊,眼泪涌了上来,这么多天了,母亲还发着烧,炎症仍未消退。她叫了一声,妈。
母亲的眼角也湿了,她的手不知何时从床单下伸了出来,握住崔丽的手。她感觉到一股滚烫传到了自己的手心,她握紧母亲的手,不敢松开,似乎只要一松开,很多东西将不可挽回地失去。母亲的手滚烫,粗糙,就像紧紧抓住了一截老树皮,她甚至害怕细细体味皮肤传来的这种感觉,她望着母亲说,妈,你好些了吗?崔丽意识到这个问题苍白无力,更多的痛楚从她的心底涌上来,堵住她的喉咙。
好多了,女子。尽管虚弱,母亲还是试图安慰她。她定定地看着崔丽,好像要把欠下一整年的看都看完。她的手也握得更紧了。回来的路上都还顺利吧?我让他别催你,他硬是不听,没有耽误工作吧?
父亲在旁边受了委屈一样,都不看看你伤成啥样了,他咕哝了一句,整了整衣衫出去了。
没耽误……她的泪水流出眼眶,慌忙擦拭了一下,又说,妈,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医生怎么说的?其实不用问也能看出来,母亲伤得可不轻。
医生说多休息一下,慢慢恢复。母亲看她这样子,慌忙安慰道,没那么痛了,过两天就可以回家过年,咱家熏的腊肉可香了。母亲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拧着的眉头仍未松开。
崔丽看不得母亲这样,又问,妈,你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你爸傍晚的时候出去买了快餐给我。说着她转头往床头柜那里点了点。上面放着母亲的毛衣和外套,靠外侧的那个角上放着一个外卖盒,半张的盒子里,残留着没有吃完的炒粉。
崔丽终于哭出了声。一路上的疲累都抵不过这一瞥,她伏到母亲的床前,身体跟着起伏抖动。
她本想一鼓作气,像回来时那样,一口气开到东城。只是从家门口一路开过来,她的情绪就变得愈加低落,在山间路上还好,一拐上高速,就开始走神。崔丽知道这样很危险,她要自己集中注意力,泪水却逐渐濡湿眼眶。
临近年关,到处都是大红色的灯笼和对联,时不时还能看见烟花的残迹,有的人家已经提前开始迎接新年了。即便是这个小山村,这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家家户户提前收拾一新,有的已经贴好了春联,灯笼也换上新的了,在她驱车往返与家里和医院的途中,这些红艳无疑是寒冬里最充满活力的色彩。冷绿的林间时不时升上一股淡白的炊烟,也给这个地方带来了生机。母亲在医院,她只是象征性地买了这些东西,独自用浆水把春联和楹联糊在木屋上,除夕那天离家去医院时,才感觉家里有了喜气,只是冷锅冷灶,没有烟火气,终究流露出几分凄凉。
崔丽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人,从小她就知道,家里没有兄弟姐妹,爸妈不是不想多生一个,是实在没办法了。他们住在寨子的最深处,和其他人家离得远远的,而学校在寨子外更远的地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走到今天的。她哭过,闹过,最终都只能化为沉默,和抵抗恐惧的勇气,父母被稀薄的田地和无边的大山囚困着,只能养活他们仨,什么都要靠自己。
但什么时候有现在这么难受和委屈呢,崔丽觉得自己什么苦都能吃,唯独在这样的时候离开父母,让她感到难以忍受。母亲还在家里躺着,虽然已经好了很多,再过些日子应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不能陪伴在她身边,总是让她有负罪感。父亲看着好好的,近一个月来没日没夜地守在母亲身边,连胡子都是除夕那天才刮一次,也是累得够呛吧,往后的日子还是需要他照顾,崔丽觉得自己真把他们都抛弃了。
服务区非常热闹,从那些人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离家的悲伤,尤其是小孩子,在人群和车流中穿插,显得异常兴奋,但也充满危险。大人们的神情流露疲惫,只是木然地看着孩子,间或吼一声,崔丽在车里能够听见他们微弱的呵斥。她想,这么久了,自己竟没有想过带着父母去东城看一看。
从父亲的口中,她才知道前些天他们去后山上背砍晒好的柴,回来时,引水渠上青苔湿滑,母亲没注意踩上去,不慎掉进了崖底。后回的父亲看见后,回村叫人来帮忙,才从崖底把母亲抬上来,找车送进了医院。
后面的山叫三背山,高高矗立着三个尖耸的山峰,有好几百米高,山上柴草茂盛,鸟兽时常走入村巷,村里人世代从山上背柴回来搭房建屋,烧火做饭。上山的路,也就是一条引水渠,围绕着峡谷盘山而上,仅有两脚宽,傍山临谷,尤为险峻,时不时能听到有人摔倒受伤的消息。
崔丽离家前,总会帮着父母一起做事,也是怕他们出什么事,出门后,时常在电话里叮嘱父母要小心,不要上山去。她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就为父母买回了电磁炉电饭煲,他们用不惯,她又为家里买了煤气灶订了煤气,没想到他们还是上山砍柴,烧柴火灶,准备过年熏肉。这样过了大半辈子,很多都成了习惯,改不了。千担忧万保佑,母亲还是受伤了。
后备箱的东西,崔丽没有拿出来,全部拉回了家里。新的衣服鞋子父母定然是要年后穿上,补品之类,只能母亲好转后,辅助调养。很多人说买这些纯是浪费钱,可是不买这些,她的心里过不去。
家里了无生机,昏暗无明,让原本灰沉的房子看起来更加破陋。进门的一刹那,崔丽像被什么扑住了,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什么东西从身上被撕扯下来,落到地上,她低头,却没有看见。打开灯,她走到堂屋中间的小饭桌前,在长条凳上坐下。父亲已经几天没有回家,吃住都在县医院,这次也是他们催促她回来的。
回家前,她联系上主治医师,了解母亲的伤势。幸好她的伤是外向型的,而不是内向型,医生说。崔丽不知道这两种区别,医生在她的停顿中似乎感觉出来了,又说,外向型伤害没有伤及脏器,从X光片来看,你母亲的胸腔没有受到感染,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尽管不是很明白,她低沉的心似乎好受了点。
不过还是得观察治疗,需要做外固,如果恢复不好,估计还要做手术……那边说着说着,就开始说到了她身上,做子女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父母年纪这么大了不看好一点,还让她受这么重的伤。
是啊,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这一年下来,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更少了。疫情过后公司的困局就一点点显露出来,虽然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已经有了不安的感觉,尤其是今年,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崔丽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生活的动荡,情感的波折,生存的压力,都只能一人承受,这样的状态,又如何面对父母。
她好想有个肩头可以痛哭一场。
这么久过去,崔丽仍不愿提起他的名字,他就像被她覆埋在一座无形的废墟里,而且只会越积越多,不会被挖掘清理。
木屋里的夜色似乎比外面更加浓重,尽管开着灯,还是感觉很昏暗,灯光源源不断地被包裹它的黑暗吮吸,除了桌前这一小块地方,其余都是灰蒙蒙的,看不清白。也许是离家太久,适应了灯火璀璨的世界,看着冷清的一切,分外不真实。
出神了一会儿,她从车上拿下买给爸妈的东西,在屋里放好,又从后座把爸妈捎回来的衣物拿出来。崔丽把它们丢进桶里,走到院坪上的水池旁,拧开水管,从山上引下的山泉水喷洒而出,不一会就把桶装满了。她往桶里倒了一些洗衣粉,伸手进去搅了搅,寒冷刺骨,不多久就要下雪了吧。
多年来崔丽都惧怕去后山,山上的草木浓郁,远远看着就瘆人,引水渠没有修建前,大家都是走弯曲的小路,遇到下雨根本无法通行,后来在半山腰开凿水渠,有了崖壁遮挡,有时下雨天还是拦不住上山的人。桶里的衣服洗净了,她的手也已经冻得生疼,刚刚一路上都没有察觉,此刻她才明白,凛冬已至。晾好衣物,她从柴房搬来几块大木柴,在灶屋的火坑里引燃,寒夜清冷,火光摇曳,她抬头看见火坑上挂着一串串油黑发亮的熏肉,不知在微风还是火气的冲拂下,轻轻摆动着。
每次回家,这些肉都是她的最爱,连吃带拿,总难割舍。崔丽独对着它们,就连散发的香气都那么清冽,时有时无,她想到医院里的父母,不知道此刻是否已经歇下了。
当初他还在时,周末就很喜欢带着她在东城附近逛。她也因为他,自觉东城不再是冰冷的异乡,有了一些让人留恋的地方。
他是一家房企的销售,崔丽有次和朋友散步时,看见那个楼盘搞活动,她们被揽到售楼部参观,他负责介绍,她们虽然向往,购买却是想也不敢想的。他似乎没有死心,还是加上了她们的微信,后来每次想起,她都觉得他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并非是为了完成任务,只是“选中”她了而已。
此后他一直给她发微信,但都无关业务,多是他的日常,然后就是邀请。当时见他的模样,西装领带,人也看着干净清爽,崔丽并不反感,邀的次数多了,她就赴了约,两人也就慢慢走到了一起。
她不知道为何忽然又想起了他。眼前的场景,或许与他们过去外出游玩时的某地类似,拥挤,喧闹,陌生的人,未知的事。为何熟悉的人也会变得异常陌生?
车内的暖气有些憋闷,她关闭后打开了车窗,外面的吵闹声似乎比冷空气更快地扑进来,刚刚她仿佛还置身于水中的潜艇,此刻终于浮上水面。这才是人世啊,她忽然这样感慨。阳光普照,寒冷还是隐藏其中,随风拂扫过来,刺得脸生疼,伤感与愤怒也在冷风的刺激下,变得不那么浓郁。崔丽拿起保温杯,发现里面的水只余两分温热,喝进去已觉寒凉,这个杯子本已不保暖了,匆忙间又带在了身边,她打开车门,把杯里的水洒在枯黄的草坪上,锁车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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