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2期|谈凤霞:季节的尤物
清明之前,菜市多了两种特色时令尤物:马兰和香椿。马兰,让我怀想苏南的流年;而香椿,让我感念苏北的风情。
马 兰
我是在苏南乡村长大的。阳春三月,田埂上蔓延生长了团团簇簇的野菜,主要是荠菜和马兰。比起叶片粗糙的荠菜,青翠欲滴的马兰更鲜嫩可爱。上小学时,出门前父母会让我们在书包里放上一把小剪刀;放学后,我们就和小伙伴们斜挎着书包直奔田野,三五成群地蹲在田埂上挑马兰,顺着一条条田埂扫荡过去。大家有说有笑,或把音乐课上学的歌曲翻来覆去地唱几遍,所以挑马兰是很快乐的“劳动”(那时候的农村孩子放学后都要分担家里的一些活儿,比如割草、喂猪、浇菜等)。若是谁发现了一片宝地,总会激动地招呼一声,大家便都打仗般地冲了过去,很快就把那里变成了不毛之地。小小年纪,还不知道什么叫“自私小气”,只知道“有福同享”,可能也因为这些野菜本来就是上天赐给大地的礼物,人人有份。挑下来的马兰直接塞进帆布书包。那时代的乡村小学,课业很轻松,瘪瘪的书包里只有少许书本,没有任何教辅材料,因而有足够的空间装下这份丰盛到奢侈的“田野作业”。
天黑时回到家,书包已成了鼓鼓囊囊的大面包。在父母面前,我得意万分地掏出一把把被压成饼状的马兰,就像在显摆捡来的一块块元宝,恨不得那书包是个取之不尽的无底洞。大人们对我的战绩总会夸奖几句,母亲把马兰拿去淘洗,掌勺的则常是父亲,因为父亲的厨艺比母亲好。马兰在沸水里焯一下就捞出,保持颜色的葱翠,而后切碎,均匀地撒盐,拌一点糖,滴上几滴麻油,香喷喷的凉拌马兰就上桌了。晚饭常是稀饭就马兰,烹饪过的马兰火候正好,不黄也不烂,咸甜适中,咀嚼起来满嘴清凉。父母总是叮嘱我们几个孩子多吃马兰,说可以“清火明目”。当时生活条件差,为了节省电费,灯泡的度数都不高。小小的灯泡悬在梁上,光线昏暗,而且常会突然断电,只好点上煤油灯,味道臭还冒黑烟,熏一会儿就会眼睛疼。幸好当时小学作业少,不用熬夜,但上中学的姐姐已戴上了眼镜。父母自然希望孩子们眼睛明亮,但我却暗暗希望能戴上一副眼镜,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文质彬彬的“文化人”(等我念到初三,不得不戴上眼镜之后才知其苦,但后悔莫及)。大人们是不懂得孩子这种小心思的,他们源源不断地把马兰堆到我们碗里。虽然常是仅此一道下饭菜,但我们也从不嫌弃,相比平常吃的咸菜、萝卜干,这已算是“非常”的美味佳肴。家里的四个孩子围着八仙桌“呼啦呼啦”地喝粥、“咂巴咂巴”地嚼菜,热热闹闹,父母看我们的目光也如稀饭一般温软。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过,年轻力壮、疼爱我们的父母会慢慢老去,而将来有一天,还会永远地离开。
光阴随着一茬一茬的马兰生生灭灭。等我们几个孩子都长大离家后,乡村的工业化改造开始了,自家盖的楼房被拆,年迈的父母依依不舍地搬离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但每年清明之前,他们还会去老家附近转悠,寻找马兰。原先成片的田野已经工厂林立,只有残留的野地上还会有零零星星的野生马兰,他们搜索一天,却只有很小的收获。失去了耕地的农民,会分外怀念以前自留地上亲手种植的一畦畦葱茏的蔬菜,也怀念那一片片有土就长、可以长得无法无天的野菜。
我在南京成家后,母亲像候鸟一般,每年清明左右都来帮我操持家务,总会捎上提前做好的一碗凉拌马兰。香干切成丁和马兰拌在一起,比之前的上了一个档次。只要有条件,父亲做菜是尽可能讲究的。去年“五一”,父亲来南京陪母亲,雷打不动地带来一碗他特制的拌马兰,更为讲究,加进了白芝麻。我尝了一口,味道很香,细看却发现里面有切断的发丝,便立即指给父母看。母亲说那就不要吃了,别让孩子卡着了,倒了吧。父亲拨了又拨、看了又看,没有反对,默默地把和他一起坐火车来这里的满满一碗马兰倒进了垃圾桶。我知道他是很心疼的,毕竟那是他费了很多辛苦去乡下找来的。那苍老高瘦的身躯蹲在田埂上,像只虾米一样,一点一点地挑马兰,站起身来时一定早就腰酸背痛得厉害。可是为了儿女,天下的父母总是不辞辛劳的。现在想来,我真是追悔不已。当初为什么要挑剔地说出来呢?应该权当没看见,然后等他们不在厨房时,悄悄地把那些发丝捡一捡,然后“狠狠”地向父母夸奖这道菜好吃无比。父亲去年初秋匆匆离世,都没来得及正式告别,母亲衰老得厉害,暂时也没心思来南京了。失去了父亲的依傍,今年清明,母亲会独自一人去乡下挑马兰吗?我没有问,不敢问。
三月底我去菜场,看见一筐筐的马兰大模大样地上市了,要么细长得过分,要么肥大得出格,像是化肥催出来的。有一位江心洲来的老婆婆说她卖的马兰是自己去野外挑的,拣得也干净,价格高些也值得,我便买回来,按照记忆中父亲的做法,尝试着去学,又打电话向母亲咨询。代替父亲掌厨的弟弟告知那个“家传秘方”,但我实在不善烹饪,掌握不好火候和调料的比重,怎么都做不出父亲做的那种味道。吃着面前碗里的,想着过去父亲做的,眼泪便和着涩涩的马兰一起吞下肚里去。
每到春天,我总想找个地方带女儿去挑马兰,但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实在难觅踪迹。我告诉女儿,在妈妈小的时候,女孩子们课间常会跳皮筋,一边还开心地唱着朗朗上口的儿歌,那歌词就跟马兰有关:“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现在的城里孩子早就不玩也不知道这种游戏了,这首童谣可能也快失传了,但它却始终清脆地唱响在我四十多年的记忆里。
苏南的马兰,是我那自由随性的童年时代的宝物,也是父母给予我们的爱的信物。它茂盛地生长在我乡思和感恩的田埂上,年年清明随风绿……
香 椿
再说香椿,这个清明尤物跟来自苏北的婆婆联系在一起。
在三十岁之前,我从不晓得香椿究竟为何物。直到生了孩子,婆婆来南京跟我们一起生活,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一种树叶可以吃。听听,是“树叶”啊,长颈鹿才吃树叶呢!传统的吃法是:香椿炒鸡蛋。最初吃到的香椿炒鸡蛋,镶嵌在鸡蛋里的那些香椿黑乎乎的,是婆婆在老家时趁春天备下腌过的,已经看不出叶片的本色。初春,婆婆从菜场回来,买了一小把鲜香椿,我才第一次看见原来香椿是红褐色的。
婆婆嘟哝说,城里卖的香椿实在太贵,但我这个对柴米油盐漫不经心的人也未向她打听究竟贵得怎样离谱。先生在苏北农村长大,院子里会种香椿树,随手摘一把即可做成一道菜,用来卷杂粮煎饼吃。这份儿时家乡春天的特色菜,他一直很喜欢。我想,他对苏北香椿的感情正如我对苏南的马兰一样。但说实话,我的苏南味蕾不怎么习惯这种“香”,马兰的香带着绿色的清新,而香椿的香则带着红色的冲味儿,有点怪怪的,所以我在餐桌上也从未表现出对于这份菜的热爱。
婆婆为了帮我们带孩子,克制着强烈的思乡之情,耐住性子驻扎南京。对她而言,最不习惯的一大煎熬是饮食问题。苏北苏南虽然同在江苏,但饮食方面有很大不同。苏北人喜欢面食,口味偏重,而苏南人喜欢米饭,口味清淡。婆婆还有一个特殊嗜好——喜欢吃野菜糊糊。她从老家带来许多晒干的野菜,和着豆渣搅拌成一大锅黑黄色的糊糊,根本分辨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货色。那是属于她的童年味道。婆婆的童年很不幸,父亲早逝,母亲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只好不分昼夜地劳作来养活一大家子,常常是和衣而睡,稍睡即起。作为长女,婆婆很早就懂得帮助母亲分担家务,她虽然聪明、勤奋、学习很好,但还是忍痛辍学,让其实并不喜欢读书的弟弟接着去上学。野菜糊糊,应当是她童年时代一顿又一顿的家常便饭,这种味道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生命年轮里,让她时不时地想要温习。她喜滋滋地做好饭后,给我盛上一小碗,说:“好吃,你尝尝。”她满含期盼地等着我赞叹。我一看碗里乱七八糟的混沌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煮过的猪食,待吃到嘴里,那说不出什么名的野菜叶子和豆渣都毛乎乎的,疙疙瘩瘩,吃惯了细粮的舌头便有些抗拒,而且我怀疑这种饭菜是否有营养。我虽然对她点头说:“嗯,挺好,蛮特别的。”但勉强吃了一小碗就不肯再盛的举动,绝对暴露了我的言不由衷。
由野菜糊糊,又想到婆婆还曾做过的更另类的一种饭菜:槐花糊糊。女儿三岁那年的春天,婆婆跟我和孩子一起去我苏南的老家。那次是住在我二姐家,旁边有座山叫“清明山”。去山上散步时,婆婆看见了一树树的槐花,她兴奋地跟我说,槐花可以采来做饭吃。我觉得不可思议,就没当回事。哪想到第二天清早,等我起床时,婆婆已从山上采回来一大包水灵灵的槐花。我真是佩服苏北吃法,可以从树上的叶子吃到树上的花朵。回到南京,婆婆开始对槐花上瘾,又去几个公园里找槐树。我们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不让她去,但她还是趁我们不在家时去了,并且真被她找到了,一度满载而归。她的那份快乐,可能比我儿时装了一书包的马兰更甚。毕竟,城市里的槐花太稀罕了。然而,槐花做成的糊糊,既看不到花的颜色,也吃不出一丁点儿花的味道,所以,我并没有夸赞婆婆眼里的这份“珍品”,甚至还有些“小资”地想:把那么美丽的花拌着豆渣煮成糊糊,是不是对花的玷污?
人就是这样,即便自己已经为人父母,但被上面的大人宠着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有些孩子般的任性。长大,并不就等于成熟,成熟的一种标志也许该是:能够充分体谅别人,为了让所爱的人高兴,愿意尝试着去改变自己。
如果能够时光倒流,我一定会狼吞虎咽地做出吃得很带劲的样子,并且接二连三去盛糊糊。那样,婆婆会多么高兴啊!甚至,我还要隔三岔五地央求婆婆再做几顿,因为我知道婆婆很想吃、希望能常吃,但是可能因为她见我和孩子不爱吃,便按捺住了自己的愿望,改为顺着我和孩子的口味去做所谓有“营养”的饭菜。如今,婆婆已经去世七年了,我有很多年没再吃到那样子很不好看的野菜糊糊,不知怎的,竟不可遏制地想念起来,并且想以满腔真心的欢喜去好好品尝婆婆的钟爱,品出那里面一定存在的独到的美味。
婆婆生病前,曾在我家楼前种了一棵小小的香椿树,她离开后,我们从未想起去照料,待到香椿上市时节,才想起那棵树,可是那小小的枝干光秃秃的,不知道是没长出叶片,还是一长出就被别人采去了。她在楼后种下的枇杷树倒是早已亭亭如盖,甜蜜多汁的果实也结过一轮又一轮了,可惜她生前没来得及尝到。我去菜场买香椿,才知道之前婆婆说的城里的香椿究竟有多贵,它竟然不是按斤称,而是按两称,一两四五元,我每次只是买二三两的一小把。南京的饭店里,春天的时令菜也有香椿炒鸡蛋,往往是鸡蛋多香椿少,金黄色的蛋饼里只是象征性地点缀了些许叶末。爱吃香椿的先生自己下厨,他舍不得切掉那几寸茎,做的香椿炒鸡蛋总是放了太多太多的香椿,而鸡蛋极少极少,失衡的结果是香椿味道太过强烈,不如婆婆以前做得那么中和纯正。也许,我也该学着婆婆的样子,在这个当令的季节囤一些香椿,冷冻在冰箱里,以后想吃时就可以吃到,尽管它会失去原本鲜亮的色泽。
或者,什么时候,也该尝试做一回那别出心裁的槐花糊糊。可是,到哪里去找槐花呢?二姐家旁边清明山上的槐花应该还是年年盛开的,但是那里,如今安睡着我的父亲。那座山,之前未开发公墓时,为什么就已经叫“清明山”了呢?
“清明”一词的本意,我是十分、万分地喜欢的。“清”与“明”,无论是外在结构还是内在意蕴,这两个字都传递了自然澄净之美。清明,本是一个万物萌生、充满生机的美好节气,但因为和悼亡联系在一起而平添了伤感。自从挚爱的亲人离世,清明在我心里是一道深深的沟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小时候背诵此诗,对于“断魂”这个抽象词毫无感觉,而今生出共鸣,对诗人所用的这个词大为叹服。魂之断,是因为阴阳相隔、此生无法再见,更因为还有太多留恋和思念无法传递,此恨绵绵无绝期。一个“断”字简直就是惊心动魄!下面两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试图对沉重之情略略反拨,欲以杏花村之酒,来漫浇内心之愁。酒,似乎是诗人的尤物,而酩酊大醉又如何能真正忘忧?我的“杏花村”乃在厨房,当我在烹调马兰和香椿时,点点滴滴的往事就会在洗菜盆里久久浸泡,在砧板上细细切碎,在油锅里慢慢煎炒。端到桌上,难得见到这种时鲜菜蔬的孩子吃得欢喜雀跃,但我总觉得不如已故的亲人做得那么好,也许因为调料里掺入了太多难以抑制的叹息吧。
也许有一天,当我能做出同样的好味道时,那份深深的哀戚会淡远些许。我常常劝慰自己:最好的想念,是把想念之人的种种美好传承下来,在我们的生命里继续发扬。一如,那清明的雨水不是浇灭希望,而是滋润万物的生长。
然而,思念袭来时依然会锥心般地痛,让我忍不住遐想天堂。大文豪博尔赫斯的名言广为传诵:“天堂的样子就是图书馆的样子。”我虽然也算是读书人,但不想附庸这种风雅,我更愿意把自己当作是乡野之子。如果真有天堂,我希望——天堂里有田野,在春天的时候,田埂上长满了父亲的马兰;天堂里也有院子,院子里种着婆婆的香椿和槐树。人间地上的这些清明尤物,都是天堂里飘洒下来的种子,年年岁岁,生生不息……
每个季节都有各自的尤物,而四季流转中的人世尤物,则是——时间,以及在时间的土壤里生长的爱。虽然生而有涯,但那些在生命季节里播种和繁衍的一垄垄的爱,却会成为永远让人流连的回味。
写完此文,走出南大楼。清香飘溢,落花片片。地上青白色的花瓣似曾相识,抬头寻望,竟然看见了中大楼山上长着许多棵洋槐树,姿态那么优雅。高高的枝头悬挂着串串槐花,已渐凋零。在文学院中大楼来来往往二十多年,怎么从来没注意过原来此地就有洋槐树?这些年,我的脚步太匆忙了,错过了多少花开花落!真应该歇一歇,到树底下坐一坐,即便听不见花开时的吟唱,也要听一听花落时的叹息。也真想对着匆匆归去的季节大吼一声“春且住”,然而,喊有何用?折回楼上办公室,推开窗,满目苍翠。让风吹树叶的絮语声进来,让婉转的鸟鸣声进来,让时间留不住的春天住进心里来。
【作者简介:谈凤霞,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中外儿童文学研究分会副理事长。主要教学和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儿童文学、比较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