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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2期|陈再见:严师傅的饭勺骨
来源:《雨花》2025年第2期 | 陈再见   2025年04月02日08:30

我十六岁那年没考上高中,我爸要我去跟玉印街的严师傅学杀猪,学成之后也摆个档口卖猪肉。我爸说他已经跟严师傅打好招呼,我要是愿意,他还得给严师傅送两条香烟。跟我说这些时,我爸就坐在我家那张已经褪去一层漆的排骨椅上,似乎我愿意不愿意倒是其次,他要给人家送两条烟才是大事。我爸是和我妈大吵一架后才戒的烟,他这辈子买烟和抽烟都得偷偷摸摸,一天一小包,在玉印街固定的小杂货店里,从来没买过一整条。我猜想,我爸唯一羡慕的人就是卖猪肉的严师傅,他几乎是烟不离嘴,一边剁着猪骨头,烟灰还纷纷往下落。玉印街没人会觉得严师傅抽烟不合适,包括他老婆。

我死活不愿意——说是去学杀猪,其实就是给严师傅当帮手,没工钱不说,还要给他送烟,不合算啊——我心里想的却是,真要跟了严师傅杀猪,我这辈子可就完了,就算离开玉印街,那也只能去游搓街、建设路再摆一个猪肉档,跟严师傅一样,一天到晚油腻腻,衣服上永远粘着肉末和血迹。我才十六岁,我可不愿意这么小就一眼看到未来的模样,虽然一个连高中都考不上的人未来也好不到哪去。

我妈那会儿刚从街上回来,袋子里还装着在严师傅那割的猪肉。我妈说,喜仔要是不愿意我看就算了,严师傅也不是什么好人,不一定会把真本事拿出来教人。我妈说得严师傅好像真有一身绝活。我爸一下子气势汹汹,从座位上挺直腰身,你懂个屁!我爸难得那样硬气——他的硬气很大程度是靠戒烟换来的。我妈提着菜走进厨房,丢下一句,我不管,你们父子看着办。我妈这么说就是真的不管了。好多时候她是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天天管,有时还管到街上去。

你真不愿意?我爸最后问。

不愿意。我说。

那好,不过我孬话说在前面,你以后还是得回来,到时严师傅答不答应可说不定。我爸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一度让我心生畏惧,像是他给我的人生下了谶语,我虽心存不甘,又总是不争气地觉得那就是我不得不遵循的命运。

那些年,我负气离开东海城,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大城市小地方,几乎什么活儿都干过,只要能来钱。我咬牙不回家,主要也是不想让我爸预言成真。也许,我爸早就忘了曾经说过的话,后来他身体不好,中风了,走路不太方便,进进出出都得靠我妈搀扶,已经完全没了硬气。我妈每次给我打电话,前十分钟总是痛斥我爸种种烦人的言行,说他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天天喜欢窝在家里喝茶,行动不便了反倒老要人扶着去玉照公园散步;路过玉印街时,不长的街道,走走停停,遇见谁都得聊几句,似乎在刻意证明自己的好人缘,尤其是到了严师傅的猪肉档,一说就是半天,都挪不开脚。

我说,严师傅还在玉印街卖猪肉啊?

我妈说,还在卖,不卖猪肉还能干什么,有时城管会来赶,不过也就是做做样子。

其实我不太愿意谈及严师傅,每次想起他,就会想起我爸曾经说过的话,像是话音刚落,严师傅就站在玉印街头,一手抓着杀猪刀一手沾满猪油朝我招手。我甚至梦见过类似的情景。严师傅从一脸肃杀到面带笑容,他似乎还说了一句,你早就应该跟着我杀猪,也不用到处乱窜,活得挺累的吧?是的,还真让严师傅说中了,越往后,我越觉得当年的选择有些冲动——当然,还是因为我混得不好,要不也不会有那么伤自尊的想法。别人在外混不好有老家作为退路,我连这条路都堵死了,要回去,除非严师傅不再杀猪,东海城不允许再摆摊卖猪肉,要么就是我爸死了——如此想法真是大逆不道。

但一年后,我那两个自私的“愿望”竟然都发生了。先是严师傅出了事,有天早上,他用菜刀砍了城管的胳膊一刀。事情还被传上了网,在东海城不大的朋友圈里闹得沸沸扬扬。我不是在网上看到的,是我妈第一时间告诉我,说这下严师傅惨了,可能会坐牢。实际上,后来严师傅也没坐牢,事情好像莫名其妙就平息了,只是玉印街真应了我想的那样,被管得“一尘不染”。我妈还说,玉印街一干净,最不高兴的反而是我爸,他在街上再也遇不到熟人,尤其是见不到严师傅,每次走过空荡荡的大街,他都闷闷不乐。终于在一天黄昏,我爸在从玉照公园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半个月后就去世了。

料理完我爸的后事,我妈还以为我又要出门,我却一直待在家里不动。

有一天,我妈忍不住问,喜仔你不出去了?

我说,我可不想你也像我爸那样,我要留下来陪你啊。

我妈说,净说雅话,你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吧。

我哂笑一下,默认了。

我隐约记得我爸葬礼那天,在嘈杂混乱的场面里,见到过严师傅的身影。那天他穿得很正式、很体面,黑色皮鞋、黑色西裤和灰色衬衣,头发也是刚理过的样子,两鬓的毛茬齐整,能看见发青的头皮,脸上也不那么油了,胡须刮得很干净……总之,一眼看去,他不再像是一个猪肉佬,更像是杂货店的老板或姐妹餐厅的主管。严师傅只是在葬礼现场晃了几下就不见了,他都没刻意让家属看见,也没像别的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那样,上前安慰我妈几句。我倒不愿意被谁关注到,那天我一身麻衣麻裤,头上还戴着麻顶,简直丑死了。我爸生前那些同事和朋友,似乎都没有想起我的存在,包括差点成为我师父的严师傅,亏我还心心念念七八年,原来都如过眼云烟。

我问我妈,严师傅还卖猪肉吗?

我妈笑着说,怎么的,你也想砍城管一刀?

我说,我就问问,再说卖猪肉也不一定非要到街上不可。

我妈说,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你爸让你学杀猪你不听,现在回来能干什么?

我说,妈,你当时也是反对的,说严师傅不是什么好人。

我妈说,我反对了吗?没有吧,严师傅人可不坏,就是爱抽烟。

我说,妈呀,这辈子都被你耽误了,要不我在东海城少说也能卖猪肉。

我妈说,严师傅都不卖了你卖个鬼。

我说,那他能干什么,他又不像你们有退休金。

我妈故意避开话题,当年你爸就这点想不通,说两个老教师的儿子竟然连高中都没考上,严师傅一个杀猪的,儿子却考上了名牌大学。

我说,是吗?我爸没跟我说过这些。

我妈说,你爸好意思说吗?他逢人都不敢提这事,他那时说你迟早会回来也是一时气话,故意激你的,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另说,但你爸在严师傅面前总说你混得挺好的,幸好当初没让你学杀猪。严师傅说,张老师啊你是教书教傻了,让孩子留在这么个屁眼大的地方能有什么出息,肯定要去大城市啦。

我想我误会我爸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我挺愧疚的。

我妈算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说我爸的好话。接着我妈还跟我“诉苦”,说我爸中风过后那几年,全靠她一个人照顾,我一年都没回来几次,心真狠啊。严师傅都比你好,我妈说,严师傅时不时会给你爸留一整块饭勺骨,让我回家煲赤豆给你爸喝,说是喝了对筋骨有帮助,每次只是象征性地收几块钱。

我还纳闷呢,怎么老妈老喜欢用饭勺骨煲汤,原来是严师傅教的。

几个月后,离我家不远的北堤路新开一家大型超市,我跑去应聘了一份防损员的工作。说好听点叫防损员,其实就是内保,无论外保还是内保,归根结底都是保安。不过内保不用穿上那身松松垮垮的保安服守在门口,对我来说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每天的工作倒也轻松,就是在超市里到处晃荡,有时也会装成购物的顾客,暗中抓包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偷,只是工资低。但因为有妈妈在,吃住不愁,也够我过上舒服的生活。

说实话,回到县城后,我心里虽有落差——老有一种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来的挫败感——至于小城的生活节奏,我感觉还是蛮惬意的。超市九点才开张,离我家近,只要走过玉印街,在龙山桥头右拐,沿着螺河北堤走几步就到了。我每天把闹钟定在八点半,早一秒都不起床,匆匆忙忙洗漱,看着窗外玉照公园的老头在打太极,回到餐桌,就着菜脯喝一碗我妈煮的糜,赶到超市时刚好九点。

我的工作更像是在逛超市,逛到想吐,当然也有偷懒的时候,主管如果没在,我乐意和导购员收银员们开开玩笑。她们大多还是小姑娘,初中或高中毕业,她们可聪明了,才懒得往外跑,没犯我当年的错误,直接在县城找个工作,过几年再找个人嫁了,一辈子就生活在这么个熟悉的小城市,走哪儿都不迷路,多好。我真是傻不拉几,白白浪费七八年,要是一开始就不折腾,说不定婚都结了,孩子也有了。

超市的小姑娘们都不怀好意地管我叫大叔,尽管我实际也大不了她们几岁,因为出去几年,脸上沾了风霜,看起来就显得“着急”一些。有时下了班,我还真以长者自居,请她们到河边吃烤鱼,听她们讲一些奇奇怪怪的传闻,仿佛想把缺席的时间用听说的方式补回来。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竟说起玉印街的严师傅。我说八年前我初中毕业,我爸要我跟严师傅学杀猪,据说严师傅是全城最会杀猪的人,别人杀一头猪从放血到上案要一个小时,他半个小时就能利索搞掂。一把磨得发亮的割肉刀在他手里堪比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要半斤不会差一两,要骨头就真的不带一点肉……我难免有些浮夸,肃穆的表情像是在叙说一个传奇人物,我问,你们认识他吗?她们都摇头,一脸蒙逼。我又说起严师傅曾因为砍城管在网上火过一阵,她们对此有印象,但不关心,只有其中一个叫彩霞的收银员突然想起什么,她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和他儿子还是同学呢,不过不算认识。我说,是吗?这么巧,听说他儿子读书很厉害。彩霞说,好像是,那时我们在红星小学,他在我们班只读了一学期就去了别的班,记得有一次老师读了他的作文,写的就是他爸爸,在玉印街卖猪肉什么的,当时班上的同学都觉得好笑,他为此还哭了,我就有点印象。然后呢?我问。然后我怎么知道?彩霞说,现在见面都不一定认得啦。

是的,别看东海城是个小县城,人来人往都是那些人,真要没心,一辈子也可能见不着第二回。

这么说,我也不是有心之人。每天上下班路过玉印街时,出于一种类似强迫症的心理,我总是会想起严师傅。那种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却又极其脆弱,或者说,它不足以对我产生动力,让我付诸行动,哪怕找些最有可能认识严师傅的熟人,打听一下他的情况,要么干脆去他的住处,见一见他。没有,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按理说,这并不难做到,小地方的人与人之间更像是一张网格,看似八竿子够不着,却总有隐秘的交集,就像你看到朋友圈一个人突然给另一个人点赞,他们都在你的朋友圈里,又恰好越过了你。这种事在县城算是稀松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与严师傅也是有交集的人,至少他曾经是我爸的朋友,我还差点成为他的徒弟——哪怕出于一种对无聊生活的抵抗,我也应该主动去捡拾那些耷拉在地上的旧情,如此才算是真的接上我爸的班,成为一家之主。

直到有一天,超市的生鲜区出了事。

超市里起争执,有人闹事,这事自然归我管。我去到现场时,发现闹事的竟是一个老头,他叉着腰大骂工作人员,情绪激动,口沫横飞。老头口齿含糊,一时也听不清他在骂什么。这种事超市里时有发生,一般也就是劝离,不把事闹大。我正欲上前,有同事见到我,突然小声跟我说,这人脑子有问题。我问,怎么回事?同事说,他要禁止我们卖猪肉,说见一次砸一次。我诧异,以为还有黑恶势力在垄断市场。同事说不是,听人说他去市场也要砸人家肉档,被人打过一回。既然是脑子有问题,那其实更好办,轰出去就行了。

可我越看越觉得这老头眼熟——我心里一惊,天啊,这不就是严师傅吗?如果我爸葬礼那天算见面的话,我们也就一年没见,他却老成这样,又瘦又黑,一嘴的花白胡须。仔细一看,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西装,只是已经旧得全是褶子。难以想象,严师傅这一年来都经历了什么,竟然苍老得如此快速,简直可以说是摧枯拉朽。我的第一反应是严师傅是不是病了,联想到同事说的,严师傅的脑子如果真有问题,还被打过,那就不是病了那么简单。

严师傅还在骂,骂什么还是含糊不清,我只听明白会有什么报应之类。

我连忙上前,跟现场的同事使了个眼色。同事明白我的意思,便纷纷散开,把围观的顾客也疏散了。我叫了一声严师傅,笑着站在严师傅面前,说,还认得我吗?严师傅刚要骂出口的话突然卡在喉内,看着我愣了一会。他可能也觉得不可思议,竟然还有人喊他严师傅,表明又是一个老相识,十有八九还是玉印街的邻里,眼前这人说不出的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其实我身体上的变化并不大,主要是我初中时就已经发育成型,人高马大,往后除了日渐成熟再没有多大的改变。我爸那时要我跟严师傅学杀猪,估计也是觉得我长有一个高大的身躯,适合干那行。我爸目光真是短浅,他就不知道身材高大还可以当保安。

见严师傅情绪已经缓和下来,只是一脸疑惑,我紧接着说,我是张老师的儿子,我是喜仔啊。严师傅终于恍然醒悟,他说,哦哦哦,是张老师的儿子,是喜仔,是喜仔,难怪看着熟头熟面……严师傅满脸堆笑,跟刚才比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只是在逛超市时偶然遇上了。

我问严师傅,怎么啦?没事吧?

严师傅摇摇头,没事没事,我就是看不得人卖猪肉,也绝不吃猪肉。

严师傅这话说得正儿八经,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听了,大概会觉得严师傅只是念心拜佛爱吃斋,但我不一样,我知道严师傅曾经在玉印街卖过多年猪肉,一个猪肉佬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免让人觉得讶异。

但我不便多问,或许就像同事说的,严师傅的脑子真的有问题。

就算真有问题,问题也不大,至少严师傅还认得我,知道我在超市做事后,他也很给面子,收敛起情绪,像个老相识那样和我叙旧。严师傅说,你爸真是太可惜了,他是个大好人,我说,我爸也经常说起你,说你也是个大好人,还有我妈,说你那时经常给我爸留饭勺骨……是吗?严师傅说,你们全家都是好人。我说,你们全家也是好人。

在超市门口分开时,我们还留了电话号码,并说有时间一起坐坐。

严师傅突然又跟我说,我记起来了,你还是我的徒儿呢,你爸给我拿过烟,我记得的,我抽过你爸的烟,就是认下了,就算你没来,我们也是师徒一场……

我被严师傅说得一头雾水。我爸当年不是说还没给严师傅送烟吗?到底是谁的话算真?我也懒得管了,毕竟死的死,老的老,头脑还不清不楚,送没送都无所谓,是不是真的师徒一场也无所谓。我笑着握了握严师傅的手,说,改天联系。

严师傅走上街道,消失在北堤路上熙熙攘攘的电瓶车流里。我发现他被西装包裹的瘦弱身躯显得很不协调,右边的肩膀明显塌陷下去,以至于他两个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整个身体也是倾斜的,走在路上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栽倒。真是可怜,我记得严师傅在玉印街卖猪肉时又肥又壮,嗓门还大,街头喊一声,街尾的人都能听见。

几天后,我就接到了严师傅的电话。严师傅在电话里亲切地叫我徒儿,邀请我去他家吃个便饭。我那天刚好调休,想着无处可去,与其在家里躺着,不如去跟严师傅喝两杯。我不知道严师傅家住哪,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家在城北,离玉印街有几里路。跟玉印街比,城北那块属于县城的郊区,和乡下连在一起。我小时候去那边偷过农民家的甘蔗,稍大后就几乎没再去过。

我骑上老妈的电瓶车,先是去超市买了一条玉溪烟和一瓶稻花香,打包带上。这点礼数我还是懂的,不论是严师傅帮过我家,还是我们真是(险些)师徒一场,有缘重逢,就值得敬重。

电瓶车开上国道朝城北而去,天气晴朗,我的心情也很明亮,不知道为什么,这仿佛是我回县城后最开心的一天,心中满是期待。过望洋大桥时,我还特意停下来一会,在桥上看浑浊的河水携带枯萎的草木穿过涵洞,再奔流入海。县城还是挺美的,过了桥就是城乡接合部了,有山有水有村落,到处是夏天丰沛的雨水过后呈现出的盎然绿意。我只是觉得意外,原来严师傅住这么偏远,如果当年我真跟他学杀猪,对城北这一带就不会这么陌生,如今倒像是头一回来。我爸跟严师傅虽是多年朋友,但他肯定也没来过严师傅家。

严师傅家在村里还算可以,两层小楼,外墙都贴了瓷砖,墙角还立着两根不伦不类的罗马柱,土不土洋不洋的,很不协调。小楼有些年头了,当年建造时应是蛮有本事的一件事。严师傅卖了几十年猪肉,赚点钱并不奇怪。不一样的是,严师傅家是独门独院,并没有按照村里规划好的分金水路,沿着巷子依次起厝——他家便像是村里的异类,突兀地杵在村口路边,门口还有院子,筑着围墙,可以想象,以前天未亮他们一家在院里杀猪的情景。我看院里还停着严师傅卖猪肉用的本田摩托车,看样子很久没骑了,角落里还堆弃着不少工具,一整段的蚬木砧板尤为显眼,严师傅常年把它绑在车后,带到玉印街,斩骨切肉,砧板中间已经凹陷如湖泊,像是一个岁月累积而成的伤口。

严师傅出门迎我,他身上还穿着几天前穿的衣服,只是花白的胡须已刮,整个人便显得年轻一些,也干净一些。见我手里提着烟酒,严师傅有些意外,他说,你爸给我提烟,你也给我提烟,哪好意思啊。这时从厝内出来一个女的,看样子是严师傅的老婆。你师母,严师傅急着跟我介绍。我只好跟着叫师母。过程很奇异,师父师母就这么认上了,仿佛时光回到八年前,我听从我爸的安排,上门跟严师傅学杀猪来了。

师母对我很客气,她先是跟我道谢,说那天要不是我,搞不好老严又会被人打,上次在六驿市场就让人打碎了肩胛骨……师母说完,眼睛红红的。

严师傅听着却在冷笑,突然来一句,肩胛骨就是饭勺骨,吃过那么多,迟早要还上。

师母冲我摇摇头,不说话,进了厝内。

这会儿我知道严师傅身体上的异样是怎么回事了,应该是背上有一块骨头被取走,就像当年严师傅用高超的刀技把饭勺骨从猪的身上取下来,既不能带肉太多,又不能完全不带肉,就是要刚刚好,才能拿回家煲出一锅好汤。

我和严师傅在檐下的茶几边坐下来,上午的阳光刚好被屋檐挡住,院子有一半沉浸在阳光里,一半躲在屋檐的阴影下。我们就坐在阴影里。严师傅靠墙,面对院子大门,似乎时刻得盯着大门看,看有谁上门;我坐外面,见师母在忙午饭的事。奇怪的是,我离他们家的客厅也就几步远,却硬是看不清厝内的情景,也许是光的作用,我像是面对着一个黑洞,只见师母一人在洞里钻进钻出。这让我的眼睛很不舒服,只好时不时抬眼望向围墙外,不远处便是郁郁葱葱的茶山,茶树绿得跟假的一样——我和严师傅喝的也是从那里摘下来的春茶。

严师傅冲好茶,抓起桌上的香烟,没问我抽不抽,随手就给我扔了一支。我不抽,但没说不抽,只是捏在手里,不点。严师傅见我不点,还以为我没火,特意又给我递过来火机。我迟疑着该不该接,严师傅说,不会要我帮你点吧。这下我没辙了,只好迅速接过火机点了。烟我也抽过,在外面晃荡的时候,一个人没点癖好过不下去,只是没上瘾,回来后就不抽了,怕被我妈骂。

跟你爸一样,想抽又不敢抽,他有时下楼抽根烟,东看看西看看,像个特务。严师傅笑着说,对了,你爸葬礼那天,我去了没有?

去了,我都看见了,我说。

你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了,师母插嘴。张老师的葬礼你能不去吗?

师母并不忌讳在严师傅面前提脑子,可见严师傅也不在意,他清醒的时候可能也清楚自己的脑子有问题,就是不知道问题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又一点问题都没有。

严师傅讪笑着说,你知道我脑子不好。

我问,怎么回事呢?

师母说,杀猪杀的呗,杀傻了,幸好你当年没跟老严学杀猪……

师母欲言又止。

严师傅说,张老师当年把烟都拿来了,是喜仔不愿意——喜仔你现在是在超市当经理吧?

我刚要说不是经理是保安,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师母看了严师傅一眼,还是张老师命好,我们啊……没那个命。

严师傅说,现在不是还有喜仔么,你说是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严师傅看着我,我有些不知所以,只能含糊地点头。

那是喜仔有心,师母说完又忙去了。

我猜严师傅的儿子也应该大学毕业了,在某个大城市里工作,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他们感慨的可能就是网上经常有人说的,养个厉害的儿子,等于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像我这种普普通通的,最后才能守在父母身边。事实上也不一定,我爸中风那几年,我也是不管不顾。

提及我爸,严师傅一下又来劲了,似乎有聊不完的事。严师傅说,张老师啊是玉印街最好的人。他刚去玉印街摆猪肉档时,找不到位置,街上还有人不高兴,就是我爸出面摆平的。我爸说街上人总要吃猪肉吧,不能老去市场买,又贵又远,下楼就有肉买,多好。最后我爸还在杂货店门口给严师傅找了个位置。玉印街有了猪肉档后,慢慢才有了鱼档、鸡鸭档、蔬菜档……以至于后来卖什么的都有,一大早就摆满整条街。玉印街的人出门逛一圈就可以买上整天的菜,越来越方便。

我真不知道我爸和严师傅还有这因缘,玉印街是怎么热闹起来,又怎么寂静下去,看来都跟严师傅有关系。我以前不关心这些,也懒得管。我记得读书那会,对家住玉印街还很是懊恼,街上总是吵吵闹闹,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甚至还有争吵声、咒骂声,以及各种味,鱼腥味、腐臭味、臭水沟味……玉印街上住的人家,既然得了方便就要忍受各种不便。我那时很少往街上走,每次上学放学都喜欢绕道,宁愿多走十几分钟的路程。如今听严师傅这么一讲,我又觉得玉印街还是热闹起来可爱,现在恢复原样,街上又挤满了汽车和电瓶车,依然嘈杂、依然有味,还是没有想上街逛一圈的想法。

严师傅说,张老师中风后,手脚不便,我每天给他留一块饭勺骨。

我说,我听我妈说过,我妈很感激你。

严师傅说,可是我后来不卖猪肉了,也不杀猪了,就帮不上张老师了。

我说,等你不杀猪的时候,我爸已经死了。

严师傅想了一下,他有些糊涂。我是什么时候不卖猪肉的呢?是张老师死之前还是张老师死之后?真是报应啊,我怎么就卖了那么多年猪肉?严师傅像是在自说自话。

这时师母出来,对我使了下眼色,我就知道严师傅可能一天当中就有这么一些时刻是头脑不清醒的。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跟那次砍伤城管有关?不至于啊。

师母看出我的疑惑,她一边择菜一边说,也幸好是头脑不清楚,要不现在还在牢里呢。

严师傅突然接过去说,在牢里好,我就喜欢在牢里,清净。

师母提高声调,你乱说什么啊,好好说话,喜仔在这里呢。

严师傅说,我知道喜仔在这里,可是,阿国已经不在了。

师母说,阿国早就不在了,他都不在两年了,你还想他干什么。

严师傅和师母的对话让我有些害怕——显然,他们在说一件他们以为我知道实际我并不知道的事情。

我猜得出他们话里的阿国是谁,我惶恐地问道,阿国怎么啦?

周遭一下子安静了,我甚至能听见阳光悄然移动影子的声音。

师母先说,我以为你是知道了的,就是……哎,我们没那命。

严师傅说,我们的儿子阿国两年前死了,自杀了。

严师傅说完,还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

师母呵斥严师傅,别说了。

严师傅却一下子硬起来,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都发生了,不说就能当作没发生吗?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我的到来,让他们夫妻二人再次想起悲痛的事。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之前的好心情也一下子显得很不合时宜。

师母看我为难,缓和了语气,说,事情已经过去两年,阿国刚毕业,回来没多久就出事了——你师父,老严一时接受不了,慢慢就变成这样,他不再杀猪也不卖猪肉,还不让我往家里买猪肉,自己不吃,也看不惯别人吃,现在一出门就惹事……

我说,是啊,严师傅去超市就不让人卖猪肉,把我都搞糊涂了。

师母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严师傅却笑着问我,你认识阿国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认识吧,我们确实没见过面,我甚至是刚刚才知道他的名字,之前我只知道他是严师傅的儿子,爸妈口中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要说不认识,那也说不过去,我几乎从小就知道他的存在,他无数次出现在我爸的话里,我爸每次看到我那惨不忍睹的分数,总是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要是有严师傅儿子的一半都好。我爸又不是阿国的老师,他其实也没见过阿国,关于阿国的一切,他都是在街上听严师傅讲的——可以想象,严师傅当时说起儿子时的骄傲神情。我爸一边听着,心里肯定也很不好受。我爸常说,还是严师傅的命水厚啊。语气中充满羡慕,自然也有小小的嫉妒。

关于阿国的死,严师傅含含糊糊说了一些,并没有详说。我理解他的心情,有些事情确实没法说。我大致听出,阿国读大学时谈了一个女朋友,外地的,毕业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闹分手,阿国想不开就自杀了。我能听出来,真正让严师傅伤痛的不只是儿子的死,而是,他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去死——还是一个外省女人,严师傅特意强调。我也谈过恋爱,但谈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我不大能理解。世上女人那么多,命却只有一次,何况他的命跟别人不一样,他的命要值钱一些,至少比我值钱。读书人的脑回路就是不一样。当然,我不会跟严师傅说这些,我只能安慰他,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是得想开一点。

严师傅说,你爸在的时候,经常说我命水好,我们这一辈人啊,命水好不好不看自己,全看后代。那时我也觉得自己命水不薄,我儿子将来不是当医生就是当律师,整天穿皮鞋穿西装打领带,不用像我,没有一天是干净的……阿国没让我失望,他读的就是法学。我听人说,法学比较难,但我对儿子有信心,他从小到大就没让我们费心……我都想好了,等他一毕业,就帮他在大城市供一套房,不用再回到这破乡下来。

师母终于忙好午饭,叫我们吃饭。我们起身走进大厅的“黑洞”,好大一会儿才适应厝内的光线。我看见客厅墙上摆了牌位,不过没挂遗像。我刻意避开,也不想严师傅继续说阿国的事了。我把带来的稻花香打开,给严师傅和师母都倒上一杯,说,今天好好喝点,以前的事就别提了,以后要是不嫌弃,我常来看你们。严师傅和师母都笑着举杯,眼里泛着泪光。

那天中午,我和严师傅喝得很开心,也聊了很多。严师傅感慨道,阿国就从来没有这么好好跟我吃过一顿饭,更别说抽烟喝酒了……他从小就不喜欢我在家里杀猪、卖猪肉,他觉得残忍、觉得脏,他还不喜欢我抽烟,不喜欢我喝酒,不喜欢我说话大声,管得比老嫲人(潮汕地区方言,指年长的女性)还要多……他毕业回来后,对我有些不一样,我是想过好好跟他聊聊的……

严师傅端着酒杯,黯然神伤。

吃完饭,告别时,严师傅和师母特意送我出村口。他们目送着我离开,好像我就是他们的儿子。那一刻,我想起中风后的父亲,他肯定也希望我能多回去陪陪他。我不知道这些情感怎么一下都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心里一时之间很不是滋味。

回到家,我跟老妈说起严师傅儿子的事。

我妈看着我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想想又算了,你那时刚回来,怕你也想不开。

我笑着说,我怎么会呢?要死早死了,回来就是赖着不死。

我妈说,难说,现在的孩子跟玩似的,动不动就跳楼。

我问,阿国呢?

我妈说,听街上人讲,阿国是上吊死的,在他家二楼客厅,绳子就绑在吊扇上—其实刚一吊上他就后悔了,一直乱踢乱叫,恰巧那时严师傅和他老婆正在院里杀猪,猪也一直叫……等杀好猪,他们的儿子也没救了。

我听完,浑身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一年后,我和超市的收银员彩霞结婚,准备在龙山酒店摆席宴请。我犹豫着要不要给严师傅发请柬,问我妈,她想了一下说,算了吧,万一他在喜宴上闹事怎么办?我觉得老妈说的也在理,毕竟是喜事,总要吃猪肉——我妈还特意安排了一道饭勺骨煲赤豆汤。

【陈再见,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深圳。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发表作品百万字,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骨盐》,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珍稀之物》等六部;曾获《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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