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传播的文学力量——兼论《撒叶儿嗬村庄》
文学传播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自古就有。从《诗经》到《红楼梦》(曹雪芹),从《社戏》(鲁迅)到《美食家》(陆文夫),各种非遗类民间文化都有表达。21世纪前,“非遗”常以“民间文化”“民俗文化”“传统文化”等身份出现。直到21世纪初,“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世界文化通用标识语,得到各国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术语才被广泛应用于文化领域,随后传播到旅游、文学等领域。作为文化传播现象,非遗的保护、传承与传播活动中,人们非常重视其活态传承与传播,即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口传或者身传,却忽视文学传播的力量,即忽视文学生产、文学消费过程对非遗的保护、传承、传播作用。如果仔细阅读近几年的小说,会发现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非遗文学集体亮相,文学作为一支非常重要的非遗传播力量引发广泛关注。
2023年乔叶的《宝水》荣获茅盾文学奖,其中很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对非遗类地方语言、地方民俗的书写,在获奖评语中有人称其方言书写是对“当代文学”的语言贡献。方言,属于非遗之一部分。《宝水》,不只具有地方特色的方言,还有很多民俗文化,例如宝水的各种食品制作、社会交往礼数等,都属于非遗。或者说,《宝水》能够获得巨大成功,除开其乡村振兴的宏大主题外,非遗类文化书写起到了推波助澜之作用。没有那些地道的方言,没有那些传统的乡村特色食品(面食、酸菜等),作品就会失去许多生活色彩,缺乏生活情趣和审美情趣。
《宝水》之前后,文坛亦有系列非遗题材的作品出现,有的就是用非遗事象作为小说标题:如陕西作家贾平凹的《秦腔》(同名188体育官方ios和小说)、上海作家王安忆的《考工记》(2018)、江苏作家王尧的《民谣》(2021)、北京作家吴仕民的《御窑重器》(2021)和《剽牛立碑》(2022)、湖北作家蒋彩虹的《花鼓》(2022)、河南作家刘庆邦的《花灯调》(2024)等,均以某种非遗事象作为书名。刘庆邦小说《花灯调》最初命名《泪为谁流》,出版社将它改名为《花灯调》,实际上小说内容涉及花灯调的并不多,只有几个地方关联。这种修改意味着,以某种富有地方特色的“非遗”作为作品名称,有多重含义。一是能够应和时代发展需求,突出优秀传统文化在现实社会的作用;二是标题更加精炼、含蓄,更能引起读者关注。
作为文学书写的重要对象,“非遗”文学已从遮遮掩掩的后台阔步走向当代文坛的前台,成为一道亮丽的新时代文学景观,并引发新的创作态势——“非遗”书写。文学书写非遗,就意味着文学成为非遗传播的重要载体,具有强大的传播力量。
恩施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也特别重视非遗书写。近几年恩施长篇小说呈现兴旺之势态,每年都有几部长篇出版。2021年有邓斌的《荒城》,2022年有田苹的《花开如海》、花理树皮的《美玉无瑕》,2023年有赵春峰的《金笛银箫》、董祖斌的《撒叶儿嗬村庄》,等等。从“地方”入手的恩施文学,都没有离开非遗书写。
长于188体育官方ios创作的董祖斌,转向长篇小说,可见长篇小说文体的吸引力。《撒叶儿嗬村庄》是董祖斌小说处女作,50万字的厚度、砖头一般的分量显露出作者的良苦用心、勤奋用功,以及写作前的充分准备;透露出作者对本土非遗文化的熟稔,对书写新时代山乡巨变所作的情感努力与文化努力。小说通过系列人物群像及其各种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故事,叙述交通闭塞的山村(百斗坪村)如何从贫穷落后的状态转变为风光奇绝的旅游风景区,一些日常习见的民俗如何升华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并得到保护、传承和传播的过程。小说所表达的乡村振兴主题切合时代需要,通过跳丧舞“撒叶儿嗬”展示村庄发展历程与村民生命历程的非物质文化选择切合社会需要。就此而言,《撒叶儿嗬村庄》以文学艺术的方式践履了恩施非遗传播的另一渠道,为恩施乃至湖北非遗传播贡献了文学的力量,是湖北非遗文学的独特风景。
《撒叶儿嗬村庄》,可以说是应和着“非遗书写”潮流而出现,成为非遗传播,特别是恩施非遗传播的一股力量。小说标题就昭示了文化选择的视角,昭示了非遗进入文学传播的积极姿态与独特路径。
回顾近二十年来恩施文学的写作情况,很多恩施作家(含恩施籍)都书写过恩施非遗。李传锋小说《定风草》《烟姐儿》《白虎寨》、叶梅小说《黑蓼竹》《撒忧的龙船河》《歌棒》、陈步松小说《包谷酒人家》,以及徐晓华188体育官方ios《那条叫清江的河》、周良彪188体育官方ios《野阔月涌》等,都有特定的非遗内容与鲜明的“地方”特色。但是,恩施非遗传播研究中,很少有人关注恩施文学对非遗传播所作的贡献。基于此,下文重点分析非遗传播的文学力量。
文学传播非遗产生的力量,突出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是作家的传播力量。作家生产作品过程,即文学创造过程中,为何选择非遗,选择哪些非遗,与作家的生长环境、童年经验、工作阅历、审美趣味、文化认同密切相关。作家的非遗素材选择反映出作家的“地方”情结与文本的“地方”特征,折射着作家的文化观念、审美观念与伦理观念,也决定着文本的叙事方式。写自己熟悉的素材,是作家遵循的基本规律,即使“不熟悉”,也要想办法“熟悉”,去调查采风,让“陌生”变成“熟悉”。董祖斌是地道的恩施人,生于斯长于斯,对恩施本土文化特别是民间文化非常熟悉,如婚丧喜庆等礼仪文化、日常饮食文化、消费娱乐文化、农耕生产文化等,从小耳濡目染,甚至身处其中。《撒叶儿嗬村庄》中,这些文化都有涉及。小说以地处武陵山腹地的百斗坪山村为背景,讲述乡村振兴进程中发生的种种故事。三十多年来,因为各种原因村里死去不少人,有寿终正寝的,有因病医治无效的,有意外伤亡的,按照村里习俗,都会为亡者举办一场丧礼——跳撒叶儿嗬。于是,跳丧文化——撒叶儿嗬歌舞,作为主线贯穿于整部小说。文本有多个章节大段引用撒叶儿嗬唱词,例如,开篇的“引子”就用了近两个页面的篇幅引述撒叶儿嗬唱词,结尾章(第二十章)以汪二哥的活丧演变为死丧掀起高潮,以村里的“原生态演出节目”为落幕。演出节目是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拼盘”,通过“喜花鼓、采莲船、哭嫁歌、灯戏、撒叶儿嗬”演绎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礼仪。当其中一部分作为非遗进入保护、传承、传播领域,作家的知识储备、文化选择均为非遗传播提供了创作力量,作品就渗透了非遗特色。作家选择非遗材料,让非遗故事进入文学语境,就是传播非遗信息。
二是作品的传播力量。非遗作为素材进入文学,以语言文字的方式,伴随着文本人物及其行动过程呈现出来,显示非遗文学的存在。小说《撒叶儿嗬村庄》,就标题而言,内蕴几层含义。首先,“撒叶儿嗬”是一个音译的土家语,跳丧之意。正因为是音译,这个词有多种写法——撒尔嗬、撒忧尔嗬、撒叶儿嗬、撒哟尔吙等,不同的表达,说明语音存在地域差异,或者是音译文化的差异,说明作家出生地(工作地)的不同与经历的不同。同样写跳丧,出生于巴东的叶梅,其小说《撒忧的龙船河》用的是“撒忧尔嗬”,寓意这种舞蹈可以把各种忧愁撒出去,让人的精神负担减轻,有慰藉、愉悦作用。董祖斌是恩施人,用的是“撒叶儿嗬”,意味着恩施市与巴东县两地跳丧舞的发音与书写存在差异。跳丧作为民间丧礼舞蹈,是土家族人代代传承的产物,其中的跳丧歌谣、跳丧舞蹈、跳丧环境以及跳丧礼仪都构成非物质文化遗产。只要作家选择之、书写之,作品就成为非遗传播的重要载体,就具有重要的传播潜能。
三是读者的传播力量。文学作品要发挥传播功能,必须公开发表,并且通过各种传播渠道让读者阅读之。出版社出版的书籍(作品)成为传播媒介,连结读者与作者,一旦作者的思想观念能被读者理解、喜欢、阐释甚至进一步传播,作品的传播力量和读者的传播力量随之产生。小说《撒叶儿嗬村庄》,通过各种方式传递给读者,让非恩施人(外地读者)读到这部作品,知道“撒叶儿嗬”这个术语,认识恩施土家族跳丧文化,并通过文本内容了解到恩施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是小说第一重传播效应产生。如果这批读者将自己的观点写成文章,在各种刊物公开发表,阅读到评论文章的人又认识到《撒叶儿嗬村庄》这部小说,进一步了解到撒叶儿嗬这类非遗活动,甚至为了解土家人的跳丧民俗作更深入的考察、调查与研究,甚至因为考察跳丧而深入了解恩施其他非遗项目,于是第二重、第三重,甚至更多重传播效应产生。
读者的传播力量不是简单的几何级数叠加,而是能产生一呼百应、星火燎原的传播效果。从这个层面说,文学作品是传播非遗的巨大推手,经典的文学作品对非遗传播的功能则更加长久、深远。
作家选择非遗素材进入文学作品,文学作品中的非遗信息进入读者视野,为读者所接受,甚至进一步传播,于是文学作品完成一个阶段的非遗传播,非遗传播得到文学力量支持。
总体看,《撒叶儿嗬村庄》不仅对土家族跳丧文化有较为全面、充分的书写,同时观照了其他非遗文化。作品将作者、读者以及相关媒介构成恩施非遗的传播者和传播载体,不仅应和了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需求,为地方文学如何书写地方文化,地方文化如何进入时代主流、适应新时代发展提供了参照。
当然,如果用更严苛的眼光视之,这篇小说还存在可以说道之处。
一是作品突出标题的特色文化时,可以将这种特色文化积极融入时代新文化获得新发展。《××村庄》这类格式的书名在恩施就已生产多部,全国范围就更多。“撒叶儿嗬”一般是在跳丧仪式中表演,即便现在有改写,有创新,民间仍然存有禁忌。正如小说结尾处写到,郝副市长看完表演后提出建议:“不要在最后‘搞死了’,也不要‘刹鼓’。要给以希望,给以新生……”这个说法颇有道理。从生命发展看,死亡是为了新生,应该有新的生长,新的力量诞生。作为小说标题,表述为“撒叶儿嗬村庄”,不太符合中国人追求吉祥寓意的审美习惯与文化心理。优秀作品通常使用思想性与艺术性有机结合的标题,例如沈从文的《边城》《长河》,路遥的《人生》,梁晓声的《人世间》,以及前面提到的《秦腔》《宝水》等小说,都有寓意深远的、非常漂亮的书名。即便描写死亡,也要寓意有新生,如鲁迅的《起死》《伤逝》都很经典。
二是作品语言若能进一步锤炼,阅读感觉会更好。全书文字可以大幅精简,表述会更精致。比如,作品的引子、第十二章,等等,每个句子单独看没有问题,也通顺,但是连贯阅读,会造成叙述过于繁密之感,很多字词句可以进一步锤炼。另外,有些情节推进速度可以加快,过于迂缓的节奏以及节外生枝的部分容易产生冗赘感,如果用力砍掉一些枝蔓,情节更精练、更精彩。
语言的空灵源于作家的虚幻思维。文学创作需要虚实结合,即便是现实主义小说,也要追求空灵。美国作家海明威提出的“冰山理论”,指出了语言表达的高超技巧。他认为,留在水面上的冰山只能看到它形体的1/8,还有绝大部分留在水面之下,靠人们去想象。文学创作同样如此,写得太满、太实会给人紧迫感;留有空白给读者想象,会召唤读者各种潜能,引发读者期待视野,审美效果更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