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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日落后成熟——读《超低空飞行:同时代人的写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宋海玉   2025年03月28日10:14

我在和父辈的人交流的时候,常常听到一句对于我们这代人的评价:“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早熟。”每当听到这种话时,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尽管称不上熟得过分,脸颊也会不由得一红。结果前段时候,偶然重温当年霍去病的事迹,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冠军侯要建功立业的年纪,方才幡然醒悟:我熟在哪?我自己解释说,也许早熟只是在某种被认知的认知上得以成立。换言之,“早熟”这个词语好像成为了一个灵活的标记:性的标记,狐朋狗友的标记,或者各种乱七八糟的值得被审视的事物的标记。所以前现代的人,即便他们更早地成年、成家、入仕,即便他们不是霍去病,至少在当代人的眼中,也并不给他们打上早熟的标签。或许古人看着更古的古人,也告诫着自己的孩子,学学自己的好祖宗们,勿视勿听勿言。然而无论如何,造成的后果就是这样一个持续的群体性的困境:你还是那个早熟的人,然后突然就有这么一天,一个声音急匆匆地催着你真的该成熟了,熟透了,好比把人迅速从床上拉到食堂的哨声。哪怕自己前一晚上肚子再空,也会胃口全无。

初读《超低空飞行:同时代人的写作》时,就被惊得这样难受过。眼见着书里一个个德高望重、才华横溢的前辈出场,下一秒就变成了李洱成长路上的同伴,很是自惭。好比蹲守在南迦巴瓦的观景台,好不容易等到拨云见雾,管窥一番后,却马上闭了眼离开。我想这种情形下的旅者和心系攀登的人,定有不同的所思所想,不是同一种诧异。也就是说,倘若此书停留在此,不矢为一些有趣故事的载体,但也就只能够供养好奇这一种心理。然而使其不同的是,它像是登山归来的先驱者,又回到那个观景台上,还是指着那座山,却和要登山的人说:“看吧,也没什么,很美,很累,也需要技巧和运气,但你会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座,瞧好了。”

李洱回到那些历史现场的身姿,如果要去形容的话,很像一只徘徊而踱步的眼。很明亮地睁着,多看看,然后思索着,来回踱步,所以话语时而会自然地发表扬弃的精神,时而又会在内部回环:“用介入的形式逃避”,嗯,再想想,不仅如此,还是“用逃避的形式介入”。所以这种思索很慢,但是意味着珍视和某种紧张。这种紧张,并非表现为对自信的拒斥,而是发端于对神思的不舍,也就形成了“对话”的可能。如果说,“对话”在经验形成后的已然状态中是一种反思,那对未然状态而言,则是一种由果及因的注定的敞开。换句话说,当李洱在文章中对话众人时,反映出的是更久远的时刻,必然有一个将要去“对话”的作家李洱敞开着自己。而后者的对话,实际上与前者,分别指涉着行动的“对话”与符号的“对话”。

一切的行文,大都难逃“对话”经由符号的处理。哪怕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个人的经验在文辞中成为素材,陷入解读和被解读的迷宫,古往今来,莫非如此。因而,当作家与作家、作家与评论家间的“对话”,整体性成为新的“对话”的一端,而连接另一端的读者时,行动也就成为符号,而符号又成为新的符号。最终,这些符号汇聚成一个“早熟”的李洱,天然性地让正吸取符号的“熟而不得”的后辈的身影稍稍晃动。然而这背后处在行动的“对话”中的李洱,又未尝不是过去的那个同样在“成熟”的概念间徘徊的个体。这一切最终得以在书中被传达。在书的第三辑中尤其如此。李洱所使用的工具是思想。正如书中论及西方短篇小说集,说它们大多依然可以视作一个整体。而整体性的思想,正是书中两种“对话”成为通达之物,得以在读者心中完成转换、还原的重要线索和桥梁。也正是在读到这一章后,那个最接近历史现场的李洱,反而在其相对最不具有现场性的章节中,被逐步还原为充实的个体,站在我的身边来。于是之前的所有篇目所留下的悬而未决的,关于经验的个体性与群体性的问题,也就都有了答案。

人大多在符号中被划归早熟,而在行动中晚熟着。因为符号需要经验,但早于行动的经验则只可能来自更加古老的经验。或者说符号是一种形式,而形式是一种暴力。这决定了一个人会在他者的眼中不断地成为早熟的那个人:他好像总是早早地具有了某些错位的特质,以至于是一种错误。而早熟的话语对象往往不具有反抗的力量,因为它们首先不理解成熟的概念。所以无论是出于反抗或是不反抗,他们都只能面向行动的可能:这些行动往往激烈、喧哗,像歌舞厅里开研讨会。然后当众人酒足饭饱,灼热的太阳落下时。一地的鸡毛也好、满天的鸡毛也好,心中的落寞(而这落寞也得到行动的弥补)会让早熟的人开始创造自己的符号。而在这一刻,他开始成熟。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成熟。早熟的人成熟了,他成为晚熟的人。

当代的小说家,最为晚熟。他们接触太多“对话”的符号,却迟迟得不到“对话”的行动。当代的青年也晚熟,因为行动总是不断推迟到某个难以确定的时机,他们从被呵护走向呵护自己。然而晚熟从来不是一种过错。只是白天更长、太阳更毒,好像纷纷涌向夏至时分。在这样的阳光刚刚升起时,听着蚊虫的声音,他们站在海边、田边、水泥楼房边、垃圾桶边,用更长的时间构造一个梦。那里也许就不止会有日晷、陶罐、无花果树,树下的财宝也会更深。但总会等到白日做梦的时刻,顺着梦也顺着路,稀里糊涂地坚定地走到莫名其妙的地方,然后挨一顿棍子,最后发现财宝一直在自己最开始出发的地方,它们被称作记忆也被称作经验。然后发现这时夜幕也已经升起。人总在这样的夜里成熟,各种意义上的。我不知道李洱是否也有夜间创作的习惯。但此时此刻我刚刚经历一个纠结的写作的夜晚。太阳又刚刚升起,人也晚熟起来。

若干年后,阅读此书的青年也登山、寻梦归来时,也许大概率会会心地想:李洱当年这话不假,我也能经历这种飞行的姿态。然后走到那个时空中未曾磨灭的观景台上,要去拍拍闭上眼的人的肩膀。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2021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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