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为什么是封面
一本书,在读者尚未翻开它之前,所有的文字都在书本里沉睡着,唯有封面,一直睁开着眼睛。它仿佛是在等待着那个心仪的意中人,来唤醒在书纸上沉睡的灵魂。
乙巳年初,给热衷文学的友人送去最新一期《长江文艺》。友人端视封面良久,又如盲人识字一般,里外正反地把整本刊物摸了个遍,诧问:“可以啊,鸟枪换炮,穿金戴银,这是过上好日子了?”我答:“是啊,在办刊人眼里,刊物就是自家的娃,如今赶上好日子,怎么着也得把娃儿装扮得体面一点啊。”友人的话里,透露出一部分读者,确切地说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文青对文学刊物面貌的习惯认知——朴素的封面、弥散墨香的新闻纸、磨损的书角微微卷起了边,那个年代文青们斜挎的帆布包里,定能找到这样一本刊物,如同今天的苹果或华为手机在年轻人手里一样。不同的是,当代文青多半是通过手机屏认知文学刊物,期刊版面比手机屏幕大得多,却被挤得几无立脚之处。即便如此,纸质刊独有的物理属性及阅读体验,空间方位、情感记忆、视觉、触觉甚至还包括味觉,带给读者的多感官沉浸感受,仍是无可替代的。面对电子阅读的挑战,封面,作为文本与读者的第一触点,其表现形式、传播方式和价值内涵,无疑将面临转型与重塑。
《长江文艺》自今年1月号起,在原创版上做了一些变化,用信息时代的话来说,可称为“迭代升级”,即提升了纸张质量、增加了印刷工艺、改变了设计风格。特别是在封面设计上运用了此前从未采用过的UV、起凸和烫银等印刷工艺,如同在华丽的外衣上佩戴了亮眼的饰物,也就是友人口中所说的“鸟枪换炮、穿金戴银”吧。作为1949年创刊的老牌文学刊物,《长江文艺》身上的点滴变化,都可能构成期刊演进史中那些生动而有趣的细节,或许是灼灼银辉吸引了众人眼球,1月号杂志出版后,载有该期封面及目录的推文,竟破了刊社公号点击量的纪录,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视为作者和读者对刊物形式面貌提档升级的一种热烈反馈,于此做个记录、权当注脚。
变化的焦点,自然是集中在了封面之上。《长江文艺》今年的封面纸张,采用绵柔的细纹哑粉纸替换了先前的硬质铜版纸,封面也不再覆哑光膜。哑光膜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弊端,便是阻断了刊物与读者的联系,读者在封面上留下的任何痕迹,包括指纹、汗水、油脂、气息等,这些都可以用纸巾在光滑的封面上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也抹去了一本书的生气。去掉了这层膜,封面便能够敞开胸怀自由呼吸,使读者的DNA可以真正融入到书纸里,能够随着岁月和生命一起发黄、一起变老,令刊物承载起独一无二的情感记忆。
此外,《长江文艺》还增加了封面及内文纸张的克度,并选用了手感更为细腻醇厚的纯质纸,只为增强读者的阅读体验,使杂志拿在手上,更具分量感。适度的物理重量,某种意义来说,能够营造出一种庄重感,是文本深度与广度的象征。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曾说:“一本书的重量让我感到安心,仿佛它承载了整个世界。”他的话令我产生了非常有趣的联想,在《长江文艺》今年第1期的出版过程中,因印刷厂误将一部分杂志采用了克度更重的纸张印刷,一本杂志的重量甚至抵得上一块石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几乎成为当期全中国文学期刊中最重的一本,就连负责发行投递的邮局都发声抗议,这么重的一本刊物,却按原来的克数和价格来投递,简直亏死了。借用博尔赫斯的话说,2025年1月号的《长江文艺》,无疑承载了我们的整个世界。当然,这不过是笑谈,但刊物的物理属性能够增强阅读的沉浸感则是不争的事实。作家们对书籍质感的描述不仅体现了他们对阅读的热爱,也揭示了书籍作为物理对象在文化传承和情感连接中的重要性。无论是触感、气味、重量还是翻页的声音,书籍的质感都是阅读体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封面上的刊名采用了起凸效果,并在此基础上做了烫银工艺,封面图案部分则覆上了一层透亮的UV膜,特殊工艺的运用旨在提升刊物的品质和触感。烫银并不少见,十月文艺出版社曾推出过贾平凹小说《废都》特别版,封面即采用了烫银工艺,显得低调而奢华,与小说的文学风格和主题相得益彰,烫银的书名和装饰图案在光照下呈现出独特的金属质感,增强了该书的视觉吸引力和收藏价值。起凸和烫银带给读者的阅读感受无疑是深刻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普通读者》中提到,书籍的触感是她与文字建立联系的第一步。她写道:“手指触摸书页的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作者的思想。”我珍藏着一本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书上有他的亲笔签名,因为用力书写,在落笔处留下了些微的凹痕,每当触摸到带有质感的笔迹,都会产生和伍尔夫一样的感受,会想起余华书写的那一刻,会想起他小说中的某个桥段,如同其书名一样,签名和文本都在《活着》,这种与文本融为一体的沉浸感受,显然是冰冷的电子屏无法给予的。
有热心读者评价:“《长江文艺》封面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设计者的良苦用心,展现了文学期刊的尊严,令人感动。”平缓、厚重而又耀眼的银色,不仅支撑起了立体的刊名,也丰富了刊物在质感上的触觉体验,更增强了阅读仪式感。我能够想象出,当读者将目光停留在封面上,手指触摸着起伏不平的肌理质地,宛如翻山越岭一般,只为即将投身入文学世界的那份纯净感受。
几年前,我的同学徐文涛兄给我寄来他的译著《为什么是艺术》(Why Is That Art?),原著者是美国艺术理论家特里·巴雷特(Terry Barrett),我很喜欢这个反问式的书名,具有挑战性的意味,职业习惯也驱使着我在不断迎接这样的挑战,在面对眼前的每一本书刊时,心底都会有这样的反问,为什么是封面?或者说,为什么这是封面?
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牛顿通过追问“为什么苹果会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达尔文通过追问“为什么物种会变化”提出了进化论。出版人追问“为什么这是封面”,不仅催生了更具深度和创意的封面设计,还催生了环保纸、特种纸、金属及雕刻工艺等等这些新思想新材料新技术在封面的运用。这一追问过程既是艺术探索,也是市场思考,更是对书籍文化意义的深度挖掘。早在《墨子·贵义》中,即记载有“古圣王书之竹帛,镂之金石,琢之盘盂”。清代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时,封面采用的是黄色绸缎装帧,内文采用的是特制的贡纸,都是只有朝廷才能使用的材质,象征着权威与正统。古人为传承文明不吝成本,选择最稳固最美观的竹帛、金石、盘盂、绸缎等作为载体。这些既是书籍形态演变的见证,更构成了中华文明“重史”传统的物质基石。
在刊物设计中,纸张、材料与工艺是设计思想的物质外衣,而封面则是其精神内核的凝练。它们如同形与神的交融,共同诠释着刊物的气质与灵魂,赋予其独特的生命力与美学价值。在今年的封面设计中,《长江文艺》一改此前沿袭多年的设计风格,以抽象的形态、纯粹的色彩,融入文字的构成与留白的意境,在无声中化身为一种精神的符号,引领读者在方寸之间,触摸文本的脉搏与刊物的灵魂。限于篇幅,关于封面图形设计部分的未尽之言,容后再叙。
《长江文艺》的封面设计,在电子阅读时代的演变,既是技术驱动的必然结果,也是杂志社办刊和设计理念的主动创新。正如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所言:“每一次技术革命都会重新定义视觉文化的边界。”封面设计正在从“静态的装饰”转变为“动态的对话”,从“实体的触感”进化为“数字的体验”。可以预见,未来,封面或许会以更丰富的形式存在,但其核心使命——在瞬间打动读者、传递文本精神——将始终不会改变。
为什么是封面?封面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