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劳动精神“戴花”——水运宪《戴花》小札
作为工人出身的优秀作家,水运宪在继《祸起萧墙》《乌龙山剿匪记》等名作之后,再次以长篇新著《戴花》展现了一个时代的荣光。这部工业题材小说扎实、饱满、生动,富有时代精神、生活质地和叙述品质,是当下一部有重量的现实主义力作。小说成功塑造了系列工人群像,尤其是莫正强这个颇具现实意义和时代精神、不是劳模胜似劳模的普通工人形象,他于凡间俗世成就不凡,是当代文学工业题材人物画廊中一位栩栩如生的新形象。
小说系列工人群像中,最为饱满的形象应是主人公莫正强,作为旧时代的农家孤儿,是新中国让他进了工厂、当了翻砂车间熔炉班班长,他既朴实善良,又因生活窘迫为了儿子急病住院而为钱犯愁,一念之差拿了青工五元钱而备受良心煎熬,其中人物性格瞬间断裂与自我怀疑、自我克服的精彩细节,一波三折,颇见人心;他既爱厂如命,面对技术革新因为爱面子而因循守旧,终为工厂和爱徒而自我革新。作者通过莫师傅师徒两代人与工友、工厂和家庭等众多事物,结构一个一个既庄严感人又忍俊不禁的故事,一组组人物关系奇妙地相互融合、相生相应,塑造出莫正强这个典型人物。比如他与莫主席的相亲相知,对徒弟“民儿”(杨哲民)满心的欢喜和爱护,对妻子表面惧内实则疼爱,对情敌汪春廷既嫉妒忌讳又关心帮助,对骆科长的误解与排斥,对段一村的尊重与鄙视,对落难鲁局长的苛刻和世故,其中最为动人的是他与情敌汪春廷(春不老)的关系,简直是在肉中拔刺,写得深刻而丰富,突出了莫师傅嫉恨又自尊、男人的“复仇”与心地善良等多重人格,当然还因没有文化而头脑简单和世故,以及在技术革新面前因师道被挑战时的固步自封。而一心想当劳模,也成了这个人物信仰般的生活动力和核心事件,一波三折,终在即将得到时又让给年轻的爱徒。这些关系和故事从多重维度丰富了莫师傅的朴实、倔强、情义和胸怀,一个有血有肉的可敬可歌可爱的老工人形象跃然纸上,也显示出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功力。虽然女性形象都缺少正面描写,多如写意水墨,间接化在男主人公的叙述或存在于他们的故事里,寥寥数笔,却也个个鲜明生动,分寸拿捏恰当。尤其作者对笔下所有人物都给予同情之理解,不是简单化的好与坏,颇见情怀和功力。
小说写出了一个时代精神,即“劳动崇拜”的时代性。“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这首上世纪中期对“劳动”及其“劳动崇拜”的群众歌谣,既是时代的流行趋势,也是那个时代所有工人的志向,大家都在为当上劳动模范戴大红花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荣光。主人公莫正强一辈子以此为人生目标却至死未能戴上大红花,却留下了不平凡的劳动精神,记录了一代劳动者与时代勾连的命运,以及劳动者的荣光和理想。对忘我劳动激情的展现,技术革新和对“工匠精神”的赞颂是《戴花》主要的美学标识。同时,《戴花》深刻揭示和反思了一代人的命运,为当代工业写真铭史,为当代工业题材文学提供一个独特的新文本,也为当代工业题材写作提供了新质和可能性。
我们知道,在整个20世纪的思想脉络中,对“劳动”的道德化和政治化,并由此形成的“劳动崇拜”倾向,几乎奠定了社会主义文学的基本表述方式。劳动光荣是一种精神信仰,为了这种信仰的纯洁,身体往往可以弃之不顾,师傅莫正强便是以拼命三郎而闻名,当莫师傅倒在工位上,工会莫主席问莫师傅几位徒弟“跟一个没文化的师傅,没什么好学的吧?”杨哲民回答:“要论力气,师傅没有我们力气大,但是他有窍门。这方面我们差得很远。书本知识师傅的确没有,可他有丰富的经验。很多经验书本上是学不到的……莫主席,您知道最让我感动的是什么吗?不要命。”“他舍得性命,这才叫绝技……师傅把炉子看得比命还重要,那是一个人的本质。其他的优秀都是学来的,本质的优秀是天生的。所以我想说,这样的师傅值得我们学习一辈子。”可见,在人民的时代,劳动是美的,是健康的,当然也是最光荣的。18位青工中,杨哲民是敢想敢干形象较为丰满的,但其与姜红梅感情生活过于被动,也略显生硬。其中虽然不乏悲剧,但也都在“劳动”中得到不同程度的成长。当然对大学毕业生用非所学,小说也有提及和惋惜。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成为六七十年代的精神图谱,也是一个精彩的中国故事。
小说展现了稳健而机智的叙事魅力,情绪始终饱满,力量坚实,叙事生动。叙述采用以时间为经的线性结构,以莫正强杨哲民师徒为主干,开枝散叶,有详有略分别讲述了18位大学毕业的青工在机电厂劳动中成长的故事,节奏有张有弛,叙事平实绵密,情节跌宕,机智幽默,充满人间烟火,颇具生活质地。作者笔锋沉稳又带着灵异和野气,凡是写世间民俗风情,乡村野闻(师母老家、神水闹剧)、工厂奇人趣事(五一劳动节联欢、雷劈事件等),都是作品最为生气勃勃的部分,常有精彩之笔,可见小说鲜活的时代历史细节以及作者深厚的工厂生活底蕴。
总之,作者以虔诚书写了信仰与追寻,以同情之理解赋予每个人物灵性,以深情融会个人命运与时代风云,显示了一个作家深切而宽阔的情怀、热忱而有趣的灵魂。作者是为一个时代、为工人群体戴花,也是为劳动精神戴花。
(作者系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