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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5年第3期 | 钱静:玻璃珠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第3期 | 钱静   2025年04月03日08:40

在安宇看来,白天跟枯萎的草叶似的,没味道,戳嘴,难以下咽,但又不得不吃。夜晚还好,时间如一缕黑影,一划而过。

早上醒来,他伸手摁了枕头边手机的开关,上午七点三十六分。时间辽阔,可以驱车,可以策马,他想再躺一会儿,闭眼又眯了几分钟。没有睡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似乎拿不出什么来想,有点家徒四壁的感觉。屋里的味道不好,毕竟,门窗关着,空气被闷了一夜,过期似的,腐坏了。还是起来的好。他起身穿衣。

父亲和母亲都上班去了,家里安静。天空晴朗,阳光铺到城市的灰白楼房上,有点晃眼。他目光避开白光,进了卫生间,洗了脸,把暗红色的海藻颗粒面膜倒进一个白色瓷碗,用温水调匀,敷到脸上,只留下双眼和嘴,然后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他看的是短视频,有时看电影,偶尔玩游戏。

如果没有手机,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度过漫长的白天。科技真是好,把千里万里之外的趣事攫到一块小小的屏幕上。那些趣事像个无底洞,任你丢进多少时间都填不满,唯一把你拽出来的是身体的警告。

二十六岁,他本该有一份班上着,但没有。高考时,他不知道自己该报什么志愿,父亲揽过来替他做主,后来,分数达到省内一所师范院校的中文系,便去了。他对这个专业谈不上喜欢,也不能说讨厌,只是在众多志愿里被选中罢了。既然被录取,去读就好了,无所谓。那些小说、文学史枯燥乏味,看上两页他翻不下去了,即使流传几百年的经典也如此,别人说的好,在他看来就是莫名其妙。重要的一点是,它们虚空得很,离生活很远,假得要命;哪像生活,实打实的,到处长刺、长角,不小心碰到,疼半天。他愿意接受眼前有帮助的东西,但兴趣也不是很浓。他曾问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翻来找去,没有,还是看手机更有趣一点。睡觉和看手机成了他的主课,考试前猛冲几天,顺利毕业了。

毕业后,他父亲让他去找工作,他说:“休息两年再找。”父亲说:“你在学校玩累了吗?”父亲的话像百草枯,随便洒一句出来,就能把他脑子里活跃的话毒死,留下白茫茫一片。他参加招聘,别人全力以赴,他没怎么用力,自然都一一败落。两年,他考了三次,信心一次次流失,最后成了一段枯枝,就这样混着。父亲和母亲虽没说什么难听话,可目光不好了,刺过来的都是冷。他们的嫌弃,和未来的不可知,两团黑气似的罩着他,走到哪儿,就跟他到哪儿,有时扑到胸口上压着,沉甸甸的,让他气促。

在家里,除了看手机,他很多时候就是打理身上。每天他要洗一次澡,不洗身上像有虫子爬,衣服每三天洗一次,出门前,一身上下得干干净净,是干净的衣服和身体撑着他快塌下去的情绪。他对自己的身高是满意的,一米七五,唯一不满意的是肤色,这来自他母亲和父亲的遗传。他们皮肤都黑,差别只是浅和深。黑黑得黑,这是科学,他能做的就是用面膜改善一点点。面膜贴了半年了,感觉是有效的,以后会越来越白。这样一想,撩拨出一点好心情。

钱玉荣坐在实验室的一把椅子上。身前是一张乒乓球桌一样的实验台,台上正前方摆着一台显微镜,显微镜后是两排装化学药剂贴了标签的瓶子,左手边是散乱的关于电磁感应的书籍,右边是一排玻璃试管,有长有短,像起伏的音符。

他靠着椅背,双手交握放在右腿上,目光罩着前面的战场,虚虚的。后面的工作他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十八年,只做到这一步。”他心里暗自说,随后长叹一口气,“放弃,只会让十八年白白浪费。得继续做,哪怕耗尽一生所有的气力。”他摸摸白了一半的头发,“全白了更漂亮,风吹来的时候多飘逸,在一对小翅膀一样的耳朵上,整个脑袋就有了飞翔的样子。”他撇嘴浅笑一下。他的耳朵狭长,上部微尖,像一对小型翅膀,时刻保持着带他飞的姿态。

钱玉荣本来在化工研究所工作,研究农药、染料、中间体、助剂等精细化学品。他会看一些闲书,算是给自己在忙碌工作之余透口气。一次去图书馆看到《梅妞放羊》那篇小说,被镇住了,把一个女孩的感情写得那样多情婉转,是他所读作品中少见的。他随即把那本集子买下来,只要有闲暇就看。其中的几篇,隔几个月会重看一次,每一次都让他心里软软的、糯糯的,只要看见一个毛茸茸的活物,都想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一番。街上见了流浪猫狗,会驻足看一会儿。他想把它们带回家,给点儿好日子,可没人照顾,自己是没有时间的。

有两件事改变了他的研究方向。他在手机上看到一条新闻,一凶犯入室杀了一家老小,一个七十岁老人,一对年轻夫妇,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孩。当时他心里震了一下,随后渐渐忘却。可到第四个月,就在身处的这个城市发生了一桩灭门案,被害的最小不过两岁,图片虽打了码,但惨烈依然瘆人。此事如一颗巨石,震颤了整个城市,人们惶惶不安。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何残忍得野兽都自叹不如,而且在短短几个月内竟然连续发生惨案。吃饭睡觉,他的脑子里常跳出两个未成年孩子倒在血泊中的惨状。走在街上,看到父母身边天真稚嫩的孩子,那两个孩子生前嬉笑的样子就会浮现脑中,心脏随即一阵阵抽紧。

有什么办法可以防止类似悲剧发生呢?如果研究出恶意杀人念头的产生能被预知的仪器,该多好。虽然不能拘留他,但可以告知人们他的行动轨迹,让那片区域的人加强防范,减少悲剧发生。那些染料、农药、中间体,再研究也不会有太大改变了,可这个恶意预感器不同,是个空白项目,研究出来就是划时代的创举,若把热情投进去,一生也会色彩缤纷。

他向所长提出这个科研项目,所长当即拒绝,说难度太大,不知哪年能出结果,能不能搞出来都很悬,更重要的是,这种研究超出了本所的项目统筹,上级不会答应。想法被所长摁下去,但还是像救生圈一样倔强地浮上来,驮着他走。他觉得自己能研究出来,只是时间长些,即使没做成,也算尝试过,没有遗憾。做与不做在脑子里来回拉拽了三天,他决定去做。他腾出书房,买来材料搬进去,把自己关在里面。当然,他也出门找朋友。他把他们叫回家,让他们心里产生恶念,在目光凶狠时提取血液,化验分析。当朋友目露凶光时,他脸都僵了,过后笑着问:“你杀过人没有?”“想杀人的念头有,但没实施过。”朋友也笑了。“恶意都贡献给你,你得请客。”虽是玩笑,但他每次都请他们吃饭。

常年沉浸于血液、药剂、器械之间,几乎不做家务,不管孩子,妻子说:“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结婚,你就不适合。”他觉得也是。因无法忍受他对家人的不管不顾、一身邋遢和对她冷漠的温和,她要离婚。他说:“你再考虑一下。”这似乎是恳求,又像无所谓的客气。她听出是后者,说:“考虑好了。”后来两人离了,他觉得这样也好,没人在身边聒噪,可以专心做事。儿子上了大学后,家里只剩他一人。

在实验遇到障碍时,他也曾怀疑自己能不能做成这件事。休息两天,研究中的乐趣和孩子血泊中的场景又鲜活地向他走来,便又继续找朋友、摆弄那些药剂和器材。

八年前,他研究出恶意产生时大脑会释放出一种物质,他命名为E-Y。他的论文发表后,震动了科学界,于是被调到人体研究所,有了独立的实验室。研究有了明显的成绩,他的热情像水一样涨上来,投入的时间也多了。他用了五年,实验出对E-Y可能有感应的十二组化学元素的合成物。

每一组合成物嵌在一块电磁感应板上,让带蓝色指针的仪表盘与感应板连接,把它们装进一个铝盒里,外接一根特殊材料做的细线,细线穿过铝盒,向外伸着。经过一个月的奋战,十二个感应板分别放进十二个铝盒里。每个设备有一本十六开的书那么大,五厘米厚,拿在手里有点儿沉。

那天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他永远记得。他和刘副所长、助手小马把装有十二个设备的三个纸箱搬上一辆小货车,向华平监狱而去。小马三十岁,重点大学毕业,到人体研究所两年,平时钱老师长钱老师短的,一起吃早点总把钱玉荣的费用给结了。他对小马说:“小马,不讨厌我这对小翅膀的话,跟着我吧。”小马也就成了他的助手。

刘副所长已经跟华平监狱联系过,让两名死刑犯给钱玉荣提供实验。在监房外的场院里,他们把感应设备分三排整齐摆在地上,方向朝北。每个设备写了编号,都有向外伸着的一根线,长约十五米。十二根线接在一根较粗的线上,线的顶端有一根感应针,细如牙签。

一个死刑犯被两名狱警带来,坐到一把朝西的白色椅子上,离设备十米远。男子清瘦,微黑,小眼睛,高颧骨,远远看着设备,神情里透出雄霸天下的豪气。据说,他在街上杀了两个男人,一个捅了两刀,另一个捅了三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把连接设备的针扎进他手臂的静脉里,用白色胶布固定住。两名男狱警坐在他对面,见证他的愤怒如何盛放。其中一个粗实的男狱警问:“为什么要杀死那两个男人。”男子似乎是一根干柴,立刻被点燃,嘴巴和鼻子被愤怒冲撞得歪歪扭扭,说高的一个盯着他看,他问看什么看。高个子说看你咋了?矮一点儿的问他,是不是找死?他说找死的是你,拿出随身带的刀就捅。

刘副所长、小马和钱玉荣每人查看四个感应器,都弯腰看着表盘上的指针。它们没有一丝摆动。男狱警问:“看一眼就要拿刀捅?”男人说:“他盯着我看,让我不舒服,还嚣张,嚣张的人就该死。”他咬着腮帮,眼睛射出凶狠。正当三人的失望渐渐浮起的时候,七号设备的指针犹豫着向西动了一下,没有出现红点。这一情景被小马看到,他指着七号指针说:“动了。”钱玉荣把目光移过去,果然在动,虽然幅度很小。他激动地说:“继续问。”可男狱警不知道问什么才能激起凶犯更大的仇恨。七号指针平静了。但指针微动,已经让钱玉荣兴奋不已,他在设备旁来回走,搓着双手,嘴不停说“成了”,一对如翅的耳朵作势欲飞。刘副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老钱,不错。”像表扬一个孩子。刘副所长高出他半个头,一说话就笑,喜欢拍对方肩膀说“不错”。

短暂的兴奋过后,钱玉荣的思维开始运转,指针动的幅度小,可能是死刑犯的恶意强度弱,也可能是化合物能量低,但现在只能在恶意强度上加强。他要求换一个死刑犯,并向男狱警说了四句能激起他强烈恶意的话。第一个犯人被带走后,来了另一个死刑犯。这个死刑犯壮实,皮肤白皙,脑门扁平,带着浅笑。他杀了小吃店老板和老板妻子。小吃店老板在他吃完面后要多收一块钱,还骂他,他冲进厨房提了菜刀砍了老板,老板妻子上前帮忙,也被砍。

狱警向死刑犯问了第一个问题,男人的笑消失了,面色渐渐变暗;问第二句的时候,七号设备的指针向西晃几下,停了两秒后继续摇摆;问第三句时,指针不再摆而是向西移了两厘米,且前面出现一个浅淡的红点;男狱警问到第四句时,死刑犯紧紧攥着拳头,腮帮咬得起棱,目光硬得能挂住铁锤。钱玉荣盯着死刑犯的脸,有点儿走神。

小马指着七号设备说:“指针指向红点了。”钱玉荣回过神看七号设备,指针果然指向红点,他兴奋地双手上举两次,喊了两次“哦”。死刑犯的愤恨如潮水般退去,不解地看向他,男狱警也转过身来。刘副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老钱,不错不错。”

从有线到无线,他研究了三年,却只停留在二十米内,后来没有一丝突破。

他站起身,眉头紧锁,在实验台前来回踱步,思维在几个化学元素和微波信号之间迂回,把它们分解、重组。然而,像镐头碰到硬物,过不去了,多个方向都被堵住。有微微的疼痛在脑子里萦绕,还有点晕眩。他抬起头。让它休息一下可能会好一点儿,他暗想。他走出实验室,下楼,院子里很安静。

脖颈的酸痛把安宇拽出手机世界。他到卫生间抹掉面膜,洗了脸,走进厨房煮面。

吃完面,他换上一双灰蓝色运动鞋,拿起沙发靠背顶上的一副弹弓,出了门。三年前,外公来城里,掏烟时拽出弹弓,回去时忘在客厅里。可能,它的特性暗合了他的某些心绪,便抓起它用了两天。皮兜脱了线,被他丢在沙发上,母亲收进垃圾桶。有一天他到街上,看到一个卖砍刀、铁锤之类的杂货摊,他凑上前,看到在几把菜刀旁摆放着几副弹弓,有木制的也有生铁铸的,他买下一副铁铸弹弓,在玩具店买了二十颗玻璃珠,都是灰黑色的,里面有一缕蓝色条带,这是他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玻璃珠中挑选出来的。为什么要挑灰黑色的,他一时难以说清。出门带着弹弓到无人处,射树干或鸟雀。衣兜里最多放五颗玻璃珠,射在近处可以捡回来继续用,用得更多的是小石子。一年多,他的射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三四十米,手腕粗的树干,十次能射中七八次。除了手机,他找到了第二个乐趣。

他不能待在家里,他要让父亲和母亲觉得,自己不是只会看手机等饭吃的废人,而是早出晚归的忙人。去哪里,他没有目的,如果曾经的同学有空,可以在一起喝杯饮料,聊一聊。聊什么,找工作的事,如果有合适的,他可以去做。但什么才算合适,他不知道。轻松不累的,似乎没有。他曾给一个超市运货,在路上剐蹭了另一辆车,那个车主不赔五百块就要打人的样子,让他对驾驶有了畏惧,没有再做。

来到街上,行人匆匆,商店门口有人搬运货物。别人似乎都在忙碌,而自己无事可做,他有点儿不自在。但他们无非为了几两碎银,度过一生罢了,母亲每月给他五百块,能过下去,也是一种生活,这样一想,便释然了。

在人行道的树荫下,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从他左侧哒哒跑过,粉裙子,白色长袜套到膝盖处。他想到小女孩今后会长成一个漂亮姑娘,会和男孩谈恋爱。

他在大学里谈过一次恋爱,与对方在床上运动过几次,临近毕业,她约他到学校的教学楼前的操场边,说分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他不想问为什么,觉得以后自己不太可能托得起两个人的生活,这样也不坏。同时,他不想勉强,似乎勉强别人是一种对生活努力的表示。一想到咬牙争取的样子,他都觉得累。母亲曾说:“找个女朋友该结婚了。”他说:“没准备好。”这说辞有点像借口,但不是,确实没准备好,至少心理上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得住迎面而来的奶瓶、尿布和哇哇的哭声。

没有工作的劳身,没有婚姻的劳神,按理,应该是快乐的、幸福的,可他没有。他隐隐觉得自己被一些如烟的不快撕扯着,挣脱不开。也许就是为了躲开那些不快,手机和弹弓就成了两个激发好情绪的绚丽光点,他追着它们,像个乞丐一样去讨要。

街上没什么可看的,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不知道往哪边走。目光朝四周扫一圈,左边马路对面有一个小花园,他等绿灯亮后走过去。进了小花园,看到不远处一棵笔直的柏树,掏出弹弓,用灰黑色的玻璃珠射击,几乎每次都能射中,然后捡回珠子。

钱玉荣来到街上。车声、商店门口音响播放的歌声,像一堆堆粪拉在耳朵里。在静中待久了,他身上的舒服自在长得枝繁叶茂,突然浸泡在喧闹的声音里,脑子乱了。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静佛山。静佛山在城北的山上,有一座寺,经几番修整,铺满现代的花哨。寺前是一个公园,占地约二十亩,工作日少有人去。

到山脚,他走上一条通往庙宇的水泥路,一二十米就有几级台阶。左右两边是一台台花圃,不时出现一排两人高的松柏。他往右走进一条平整的水泥路,两边是柏树。一只鸟雀藏在柏树间,唧唧叫着,像几滴清凉的水,微风轻拂,脑子里的晕眩减轻了许多。随即,他的思维又运转起来。十八年了,青丝变白发,还没有把这事做成,离成功就差一步了,只要冲破眼前的障碍,那些年的研究就如春天来临般抽枝长叶。可就是这个难关,他被卡住了。十八年,有好多无辜的人死于恶意之下。一想到那些陈尸血泊中的男女,那些永远失去亲人的家庭处于长期的痛苦之中,他心里一阵阵刺痛。

感应器已经有十多公斤,不能再增加体积了,还要减下来,而且功能要增强。只能在元素上想办法。一定是缺了一种或几种元素,它们是什么呢?还有定位,如何定位?如何让人脑中的E-Y在四五千米以上的距离被捕捉到?如何提高脉冲?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来来去去,像一匹匹马重重踏过,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他抬起头,举起右手在头顶轻拍两下,目光投到身边的树木上。半分钟后,恼人的问题被赶走,再次感受到凉风轻拂、鸟声鸣啼。

路的尽头有一个封闭的水池,池壁上伸出一根银白色钢管,外端接着一个水龙头,地面是潮湿的。他走过去,打开水龙头,把脑袋放到水下,透凉的水从头顶流下,流到额头和脸上。他索性洗了个脸,双手捧水喝了几口,然后坐到一旁的台阶上。凉意沁入脑中,冲刷着残留的问题。

听了一会儿林间的鸟声,他起身往上走,然后转到左边向北伸展的水泥路上。

在下面的走道上,也就是他刚才走过的水泥路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圆领黑T恤,低头看手机。她前面,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腋下夹着一个孩子前后晃。孩子皱着脸,撇着嘴,身体里装满的哭声快被晃出来。他看得心急,可女子还是低头看手机。男孩把孩子放到地上走,刚迈出两步,孩子就被地面绊倒,哭声终于倾泻而出。女子抬头说了句什么,没有起身。男孩拉起孩子,抱给女子,女子接过抱在腿上,手里握着手机,向孩子吼道:“哭什么哭。”像摁了关机键,孩子止住了哭声。男孩抱起孩子,走几步,甩一甩,像要把孩子哭的因子甩干净。女子又低头看手机。男孩突然把孩子举过头顶,这个危险动作,惊得钱玉荣心头一震,想张口制止,男孩已把孩子放下来了。他憋了两秒,提醒的话还是没堵住:“小孩带小孩危险得很,大人看着一些,刚才举得那么高,从他手上摔下来就用不成了。”他觉得,孩子是为扩大父母情感领地来的,不仅家庭用、社会用,而且自己也用,有主动有被动,似乎总离不开“用”。这样想似乎不好,但他又找不到别的词。女子抬头看他一眼,男孩扭头看他,把孩子抱给女子。他继续往前走,希望明天那个孩子还能健健康康。

如果孩子从男孩手中掉到地上,会在男孩和他母亲的一生里留下阴影,让他们凡事都警惕危险,是外界的事故强化了安全认识。那个事故就成了他们注入意识的强化剂——外力——强化——注入身体——如果E-Y能在四千米以上被感应到,那E-Y得很强,能不能用一种对身体无害的外力注入身体,使其突显而被感应到?得是一种药剂,对,是药剂,而且一生只需注射一次。他兴奋起来,挺起胸,脚步轻快。一定行的,他心里说。他快步朝山下走去,在山脚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向研究所而去。

为放大E-Y被感应的能力,他在实验台上忙碌,试剂换了又换,累了,在椅子上靠一会儿,或到静佛山走一走。小马看他实在疲惫,就说:“钱老师,休息几天,身子累垮了,我就是罪人。”他笑着说:“好,为了你不成为罪人,我休息几天。”小马开车陪他到邻近的一个城市旅游。他到博物馆,把方形画像石看成恶意感应设备,压花银壶看成酒精灯,陶罐看成烧杯。第二天下午,他就催小马回去,他说:“去到哪儿,脑子里都带着实验室,还是回去吧。”

回到阳安城,又一头扑到实验台上。四个多月后,他研制出一种液态药剂,想在犯人身上试一试。他把消息告诉刘副所长,刘副所长联系了华平监狱。

他带着助手小马来到华平监狱,一个高大的男狱警带来一个胳膊粗壮的死刑犯。只要注射后身体没有不良反应,死刑犯愿意接受,便笑嘻嘻地撸起袖子。第一个注射完,又来了第二个死刑犯。药剂注射到犯人身上后,他和小马赶到四千米外的一座十八层高的楼顶,他们拿的是两个体积不同的感应器,一个九公斤,一个二十一公斤。上下车搬东西都是小马,他身高一米八一,搬这两个沉重的东西没觉得吃力。

他们到达楼顶,把两个感应器摆在楼面上,朝着南方,打开开关。钱玉荣打电话给在监狱的刘副所长,告诉他可以问死刑犯了。之前,他跟刘副所长交代过,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挤出他们内心的愤怒,现在,这是他们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像可以做药的蛇毒。一分钟后,小的感应器指针没有反应,大的感应器指针向西偏了,那正是死刑犯所在的方位。钱玉荣马上站起,兴奋地双手上举,啊地叫了一声。小马在一旁一个劲地说,成了成了。钱玉荣转身给小马一个大大的拥抱。小马没接受过一个男人的拥抱,很感意外,但也微笑着搂了一下。

他让小马收起两个感应器,去“皇家酒店”,然后打电话给副所长,告诉他大的感应器指针动了,正要赶往下一站。“皇家酒店”离华平监狱约六千米远,在市中心,是预先安排的一个检验点,副所长已经跟酒店总经理联系过了。

一路上,小马没说一句话,平时多少会说几句,可这次连脸色都不太好,刚才钱玉荣跟他拥抱时也很淡漠。快到酒店门口,他问小马怎么了,小马犹豫了一下说:“我姐的男人昨天又打她了,以前也打过几次。饭煮稀了他就骂,我姐顶一句,他抬手就打,说他酒喝得多,他也打。”

饭稀了也能让一个人不快,进而面目狰狞,钱玉荣的思维难以探入那怪异的脑神经。但想想那些为了一个眼神、一块钱,与孩子无怨也能对他们痛下杀手的人,似乎也可以理解。他问他姐怎么不离开,小马说他姐没有工作,孩子读书得靠那个男人。钱玉荣长叹一口气。

一个穿着白衬衣眉毛浓黑的男子在酒店大堂等待,见到他们,把两人带到十五楼的楼顶。小马摆开两个感应器,仍向着南方。钱玉荣打电话给刘副所长,已准备就绪,副所长说那边的第二个死刑犯也准备好了。两分钟后,小的感应器指针一如刚才淡然处之,大的感应器指针向西边一个浅红的点奋力靠近,可就像乏力似的差了几毫米。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之前,他连指针不动和没有红点出现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在楼顶走来走去,捏紧拳头,绷紧身体,像一张弓想要射点儿什么出去。

重要的问题解决了,在城市中心设立基站已经不是难题。三周内,钱玉荣按照市区街道布局图,设计出一个感应材料做的大圆盘,中间有五十多根指针。恶意持续强烈到要杀人的人,一个城市同时出现五十多个,应该是少有的情况了。所长联系了厂家,按钱玉荣的设计制造硬件设备,表盘上盖一块玻璃,圆盘四周也是玻璃,这样方便观察。

阳安作为试点城市,十二岁至七十五岁市民注射了强感药剂,流动人口也要求注射,并发给注射证。

基站就设立在“皇家酒店”的楼顶,几根手臂粗的钢铁支架擎起直径一米的圆盘,圆盘上方半米高是一个伞状铁皮盖,铁皮盖下安一个摄像头,把感应盘上的情况传到报警中心。报警中心把恶意强烈持续十二小时者的活动轨迹告知公众,让人们加强防范。那些曾发生过极不愉快事件的人,参照通告,对对方就有了防备之心。

撕下面膜,洗了脸,安宇走进厨房,看到粘在锅壁上如蚯蚓一样趴着的几根面条,一股厌烦情绪被软面条陡然挑起,转身换上白色休闲鞋走出屋。清晨的阳光明艳,照到楼房上,目光搭上去,晃眼。它太明亮,特别是带来的热,让他不舒服,额头上像有小虫在爬。

他走进离住宿区一百米远的一个早餐店。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微胖,腰上系着花点围腰。她跟他母亲说过话,也见过他和母亲从店门口经过,知道他住在前面丰宁小区,父亲在社区工作。有一次,她问他在哪儿上班,他硬硬地说,没上,目光逃到远处。她知道这是个吃闲饭且不喜言谈的男人,便也就不大跟他说话。

他说来一碗饺子,在一张靠墙的条桌前坐下,背对门外的阳光。小店里只有两三个食客,快到十点,已过了吃早餐的高峰期。他的目光在店里划了一圈,没什么意思,便掏出手机看。

他正低头看视频时,老板娘端来饺子,放下时,碗底“咚”地顿到桌面上,她说手有点滑,面无表情,转身离开。她恨我,看不起我,连一个抱歉的微笑都没有,没有工作就被她看不起,以后不来这儿吃早点了。他暗自想。

这种轻微的不快会不会被恶意感应器察觉呢,应该不会,听说是恶意强烈到要杀人才被捕捉到,想到这里他放松下来。一周前,他和别人一样也注射了药剂。开始,他不知道恶意被监控是好是坏,慢慢地,他认为可能不好,至少,新闻少了一剂兴奋剂。他厌恶那些哪条路面重新修整,哪里又新建了一个娱乐场这样寡淡的新闻。

他走出早点店,沿着公路转过一个弯,再走过一条街,来到城外的一条河边。这里白天少有人来,傍晚人会多一些。鸟雀常在河边盘旋驻足,河面较宽,河水清浅,两岸柳枝轻拂。他走在柳树下的人行道上,抬头看,那些柳枝细细的,弯垂到石雕护栏上空。枝叶落下来一定很好看,他想。他掏出弹弓,从矮树丛扒出两个扁一点儿的石子,把石子放到皮兜上,扯开。石子飞出去,哒的一声,打中枝条,掉落到人行道上。他准备再射第二颗,一只头和腹部是白毛的白冠噪鹛飞来,蹲在二十米外的石雕护栏莲花状的顶端,看他一眼把目光转到河对面,眼神不屑,像早餐店的老板娘,也像那个不赔钱就要揍他的司机。“打烂你的眼睛。”他低语着,扯开橡皮,石子在它背上飞过。它没跑,转头看他。“还挑衅我,找死。”他暗骂,从兜里摸出一颗灰黑色玻璃珠,放进皮兜,扯开,放手。啪一声响,玻璃珠打到它的翅膀,掉落在走道上,白冠噪鹛跌进河里。

“打它干什么啊。”左前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安宇目光穿过一片柳枝,看到河堤公路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面对着他。如果是珍稀鸟类,那就麻烦了。他赶忙转身走一段,上了河堤。回头看,那男人不见了,也许进了柳树林。

他穿过红绿灯,走到人行道上。那只鸟会不会死?应该不会,只伤到翅膀。不过跌落下去的样子好看,他板结的心情弹出一缕愉快。

恶意感应站建成后,各新闻媒体做了宣传报道,钱玉荣也随之声名远播,全国各地让他去做演讲。每次出门,他不愿带过多的行李,一个人造革皮包就是他的随身物件,写了《梅妞放羊》的作家的书必带,衣物只是身上的一件深灰色夹克和一条蓝色裤子。他去了两三个城市后,感觉双脚是悬空的,特别是下飞机时,整个城市都在晃,然后被几张笑脸包围。不真实感滋滋往上冒,好像那个货真价实的自己悄悄跑掉了,只剩一副躯壳,他就带着这副躯壳穿越城市,迎接掌声。他渐渐对这样的生活有些厌倦。更让他不安的是,有听众提一些与恶意感应研究不相关的问题,比如,一个大鼻子男青年见他很多照片里也是穿灰夹克和蓝裤子,问他是不是对这一套衣裤有情结,还比如,一个面目清丽的姑娘问他为什么多年没有再结婚,身体还有没有生理反应,是不是有厌女症。这些提问把他弄得啊啊哦哦,尬笑连连,比在实验室里还烦恼。他婉拒了很多演讲,但仍然有人打电话来,使他不堪其扰,便关了手机。

手机铃声消失,他的心安定下来。他给自己倒一杯茶,坐到窗台下的沙发上。他想起上午在河边的事。近二十年的忙碌,让他很少独享心无挂碍的时刻,他早听小马说城外的河边景色好,有鸟雀常在河堤驻留,便乘公交车到河边,走到柳树下。他正欣赏着两岸烟柳和鸟雀啼鸣,一只白冠噪鹛飞来蹲在河边石柱顶端,头顶耸起的冠状羽毛分外好看。弹弓橡皮抖动发出的第一声隔得远,没太听清,也没注意到人,第二次射在鸟身上的声音很响,听得分明,而且看到它跌进河里,一颗珠子掉落到走道上。他向右边看,河边人行道上,一个青年男子手握一把弹弓,下半身被矮树丛遮掩。他喊了一声:“打它干什么啊。”男子见到他,赶忙转身离开。他快步走下斜坡来到人行道上,那只白冠噪鹛在水面扑腾,被水流推着走,徒劳地挣扎。他想用一根木棍把它捞起,但在柳树林里找了一会儿,除了零星的干枯树叶,没有一根较长的干树枝,他恼恨这个干净得过分的河岸。他眼睁睁看着它被水流推得越来越远,最后成为一个点。他捡起地上的灰黑色玻璃珠,细看,里面是一缕蓝色条带,像一条被困的鱼。

那男子对白冠噪鹛的伤害,是临时起的恶意,并未蓄谋已久。他想到有的人对别人的伤害是随机的,恶意感应器捕捉到的那几秒,也许案件已经发生了。但这样的情况极少,更多的短时恶意只在意念里冒一下头就被别的思绪淹没。虽然少,可也是行凶啊。如果报警中心把它们都告知公众,人们不是时时生活在紧张不安中了吗?这可不行。人们知道强烈恶意者活动在某个区域,会小心,但防备对象太广,能否再缩小范围呢?如果警察知道他的身高体形,告知公众,并在他出现的区域加强巡逻,就能缩小观察对象,强烈恶意者的行凶是不是就可以及时掐掉?怎样让感应器捕捉到他们的身高体形呢?

脑子有点晕眩,身体也有些乏力。他起身走到窗台前,做了两个伸展运动,回身抬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到茶几面上,烧水壶、纸巾、抹布、半个吃剩的馒头凌乱摆放,如果前妻看到,一定埋怨:“还是原来的样子。”看到他脚上的黑色运动鞋,会说:“还像以前一样在家里也不穿拖鞋。”他看看身上,摸摸脖颈,想起自己两周没换衣服,一个多月没洗澡了。他习惯了,没感到不自在。可这些给前妻带来不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安宇后来想想,就为白冠噪鹛不友好的眼神,打落了它,不应该,毕竟是一条命。他决定不再射活物,转而射树枝或树干。

母亲看他游手好闲,不满更强烈了,着手调整他的生活色彩,这个月只给他两百块。父亲一分不给,还让母亲也不要给,她表面上答应了,背地里还是给他。如果以后母亲连两百也不给,出门买瓶水喝都不能,那可怎么办?未来他不敢想,一想就难受,好像它已经长刺了,神经一碰上就疼。

他看看窗外,耀眼的阳光和摇曳的柳枝有了嘲讽的意思。头有点儿眩晕,脑髓似乎在扭结、拉拽。得想办法突围出去。他进洗澡间,把自己脱光,水淋到身上,抹上香皂,洗头。脑子空了,他感到舒服一些。洗完澡,穿戴好,他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皮肤还是黑,面膜似乎没有效果,心里笼上一层阴影。

他信步来到街上,走过一个广场边,经过两个老人身旁。他们坐在台阶上聊天,一个头发铁灰,双眼如青蛙一样的老人说:“你见过那个恶意感应器吗?”他对恶意感应器了解得少,想听一听,便停下脚步。

“咋见得着,在十五层楼的楼顶,上楼顶的门锁着。”另一个脸像干橘皮的老人说。

“旁边那栋医院办公大楼就能见着。”青蛙眼老人说。安宇只在网络上见过图片,实物还没见着。那东西能把人的恶意捕捉到,神奇得很,现在就去看看。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向着医院而去。那个医院在城中心,不是很有名,他陪母亲去看过病。

他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已近下午五点,很多病人和家属从医院出来。他走过一条长长的人行道,向左拐,往前,再往左是一个场院,办公楼的入口在一辆救护车后。他进了寥落的大厅,摁了上行的电梯按钮。门打开,里面空着。他摁了最高的第十四层。

他踏出电梯,不知从哪儿走,分辨了一会儿,才确定恶意感应器所在的酒店大楼。往右走二十多米,到了一条外墙有玻璃窗的走廊上。很多办公室的门关着,也许下班了,也许就是闲置房。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对面十多米外的“皇家酒店”楼顶六根支架举着的一个大圆盘,圆盘上是一个斗笠似的大铁皮帽子,与网络上见过的图片对照,确定那就是恶意感应器。酒店地势矮一些,楼顶只比他所在的位置高一点儿。他想到医院楼顶上去,走上南边的楼道,可到达楼顶的红色铁门锁上了。他返身下楼,来到刚才停留的走廊,推开一扇玻璃窗。

圆盘大约二十厘米厚,由一圈玻璃围着,在夕阳里弹射出晶亮的光。圆盘底伸出两股粗线,一股拇指粗,黄皮包裹,一股由很多细线扭结在一起,细线五颜六色,拖到地上的部分被手腕粗的塑胶管套着。它在地上如何蜿蜒,他看不到。

圆盘玻璃右侧弹射出的光如利剑刺进他眼里,他收拢上下眼睑,走几步,回头看,还是刺,似乎对他怀着恨。父母、早餐店的老板娘,还有指着我鼻子骂的司机都讨厌我,敷面膜好长时间了,脸还是没有更白一点儿,他们似乎都在跟我作对,连阳光也看我不顺眼。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快,便掏出弹弓和玻璃珠,从开着的窗口射出珠子。啪的一声,面对他的玻璃碎了,没掉下碎片,如蛛网一样裂开。侧面玻璃上的阳光还是不放过他的眼睛,他掏出第二颗珠子,再次射出去。珠子打在“蛛网”上,两块碎片掉到地上,清脆的声音如一声叫喊吓得他心尖一耸。他安慰自己,只是玻璃碎了,并不影响感应器的工作。

他匆匆下楼。场院里人很少,楼影扑下来,他走在影子里,目不斜视,神情像病人家属。

钱玉荣坐在回城的公交车上,车子一会儿在楼影里,一会儿处在夕阳中,时凉时暖,像阳光在他身上弹奏。刚才在静佛山,那个如何感应到强烈恶意者身高体形的问题,搅得他脑袋晕疼,现在,经过阳光的抚慰,他的神经缓解了好多。

他走近小区门口,小马坐在门口一棵树下抽烟,研究所里的棕色车停在路边。见到他,小马起身迎上来。小马找到家里来好像是第一次,而且神色里藏着难以掩盖的“大事”,让他感到隐隐不安。小马说打他电话打不通,去敲家里的门没人应,就来到小区门口等,并说警务中心的观察室发现感应器侧面的玻璃碎了,指针在感应盘上是凌乱的,显然遭到破坏。警察去看了,在地上找到两个灰黑色的玻璃珠,可能是从远处打过去的,不知用的什么工具,手扔不会那么准。钱玉荣怔了两秒,身体像被抽走骨头,双肩向下塌了一截。他像是在自问:“灰黑色的玻璃珠?”除了守护感应器的工作人员,别人是上不了楼顶的,会用什么工具射过去呢?枪还是别的?他想到河边把白冠噪鹛打下河的青年男子。

“可能是弹弓。”他说。他不明白,感应器怎么招惹了那个人,竟遭他毒手。

他回家拿了手机,打开,刘副所长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他赶忙拨过去,刘副所长告诉他两件事,一件是感应器遭到破坏,另一件是上午公安局打来电话,之前的十二小时里,感应器上显示,研究所里出现一个红点,注意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后一个消息让他吃了一惊。会是谁呢?他上了研究所里的车,小马脸色阴郁,钱玉荣无心地一瞥,目光被挂了一下。十多分钟后,他们到了“皇家酒店”,上楼顶。刘副所长和两个研究员正在拆除钢架上的感应器,伞状罩子已经取下来了。

刘副所长见到他,说:“老钱,看来损失不小,二三十万啊。”他舌头顶着下牙内壁,说是啊,心里还挂着公安告知的那个红点。玻璃珠已被警察带走,地上掉落的碎玻璃还在,圆盘一侧有两块玻璃尖斜刺出来,像匕首,似乎是对破坏者的反抗。感应器指针凌乱停泊,像找不到岸的船只。

太阳已完全落下,整个城市暗了许多。钱玉荣看了看周围的楼房,再看看感应器的受损位置,推测玻璃珠很可能来自和酒店高度差不多的医院办公楼。他对刘副所长说:“带回去,我看看能不能修好,外层是用不成了。”刘副所长点点头,随即笑着说:“老钱,小翅膀能不能再带你飞起来?”目光盯着他的一对耳朵。“应该能。”他说。

钱玉荣在街上吃了一碗面,小马把他送去所里。

他看着开车的小马:“你知道在研究所出现的红点吗?”

小马说:“知道。”

“你恨你姐夫,是不是?”

小马没说话。

“叫你姐离了吧,那孩子读书你姐夫不管,我来管。”他说。

“不用,我这个舅舅总不能什么都做不了。”小马说。

“也好。”他说。回到工作室,他把有《梅妞放羊》小说的那本书递给小马,“你看看这本书,有意思。”小马接过来说声好。

【作者简介:钱静,男,75后,云南省作协会员,曾在《作家》《延河》《湖南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当代小说》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多篇,计六十余万字。小说入选《2019云南文学年度选本——小说卷》、《2022云南文学年度选本——小说卷》。小说获州文联举办的第五届、第六届、第七届“马缨花文艺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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