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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5年第3期|王媖:时光之箭(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啄木鸟》2025年第3期 | 王媖   2025年04月09日08:01

小编说

儿时的一场意外事故,导致吴悠的双胞胎姐姐溺水身亡。厄运从此如影随形,小姨自杀、爸爸重伤不治、妈妈生死不明……仿佛她就是这一系列悲剧的罪魁祸首,自童年起,她就被打上不祥的标签。即便被好心的养母收养,她依然无法摆脱旧日的阴影。大学刚刚毕业,养母莫名坠亡山崖,命运之轮毫无征兆地突然启动,她身边的人又一次陷入死亡模式。只是这次,吴悠不甘像从前那样听天由命,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曾在我刊发表女性题材长篇小说《天命之惑》《岁月之羽》的作家王媖再推续作《时光之箭》,以细腻的笔触、细密的铺陈和引人入胜的悬念,演绎背负着沉重命运枷锁的两代人,重新认识自我、接受自我,直至超越自我的涅槃之旅。

时光之箭

王  媖

第一章

1

2023年的最后一天,张依一做了一件在她看来无疑是自己来到这个地球四十七年中最勇敢的事:一个人,开车去了骷髅石。

所谓骷髅石,就是一块孤零零位于山包顶部的风化的大石头,她上次去还是二十六年前。记得那时也是冬天,也是刚下了一场雪,整个山谷都被雪填平了,她一个人,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那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座遍布沟沟壑壑的山谷,心底里很希望能来个一脚踏空掉下谷底摔死。但事实却是,她连个跟头都没摔,安全抵达那块独立风中,远看像是一个鬼脸大张着嘴笑望自己的石头前。

这么多年过去,骷髅石已成为模糊的记忆,透过石头上风化的孔洞眺望,山脚下那个小小的村庄显得更加遥远而虚幻……

12月中旬的一场大雪,把整个胶东半岛变成了一个童话般的冰雪世界,玩雪,成了大人孩子最为开怀的娱乐项目。那天,雪花还在飘着,张依一站在窗前,迎着看似扑面而来实则被一层玻璃挡住的雪花,看着楼下嬉笑打闹的一家人,心里满是羡慕。那一家人汇集了祖孙三代,最年幼的只能在雪地里蹒跚而行,而他们的笑声,隔着玻璃,仿佛从远处传来的回声,听起来遥远而空旷。她就那么望着,心里转了一百次“我也要下去玩”的念头,最终却连脚都没挪一下。她给出的理由是:我没有家人陪伴。

四十七岁的张依一像她的名字一样,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依靠。她想,这也许就是她的命。人都说命里缺了啥,名字来补,比如苗金鑫,他说自己的命里就缺金;而张依一反过来了,她的生活可能比命里多了什么,比如家人、亲情,却阴差阳错叫了依一,她的命运便做了减法。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暗示,反正这样想会让她安心不少。

命该如此。

没有家人陪伴的确算得上一个正当理由,只是当夜幕降临后,要为自己找个理由的想法本身就跟窗外的雪一样苍白,落地就融化了。于是她把夜色披在羽绒服的外面,一个人悄悄下了楼。

雪依旧在下,静静的,毫无声息。她避开白天那家人玩过的地方,走到偏远一点儿的草坪上,那里有两棵高大的松树,枝头上挂着厚厚的积雪,时不时会大块跌落,像小型的雪崩。她小心翼翼地迈进,感觉脚下忽然失重,再看时,雪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

她忽然想起了唯一的杀鸡经历。她觉得已经看会了,就像苗金鑫教的那样,用左手抓牢翅膀根部,把鸡头反方向别过来,跟翅膀一起控制住,然后把鸡脖子上的毛小心地拔掉。那只鸡在她的手里挣扎,但她的左手牢牢地掌控着它的命运,曾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左手堪称上帝之手。她用右手操起了菜刀……等那只可怜的鸡从她手里逃脱,脑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悬浮在脖子上,边跑边洒下一路鲜血的时候,她才忽然觉得浑身没劲儿,而那把一直拎在右手的菜刀也显出它沉甸甸的分量,那分量,还有那只奇怪的鸡,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她梦中的常客。

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不再梦见那只鸡的。在这个下着雪的晚上,她一个人迎着悄无声息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踏进过膝的雪中,脚下忽然的塌陷,让她猛地想起了那把刀切断鸡的气管和血管时的感觉:她很紧张,甚至连鸡的表皮都划不破,惹得那鸡愈加扑腾。急切间,她手下一用力,就感到刀下一空,瞬间毫无阻力,血从刀的边缘冒了出来。她不知道是鸡奋力挣脱了还是她下意识放了手,那只鸡从她身边一路斜线跑开,用它的血在地上描画出讴歌生命的音符,继而在十米开外一头栽倒在地,又奋力站起来,再跌倒……而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目瞪口呆。

苗金鑫大笑着从她手里取下刀,把嘴里叼着的烟卷从左侧嘴角移到右侧嘴角,他走到那只鸡跟前,把还在抽搐的可怜家伙拎起来,反方向扳过鸡头,右手一挥,左手一放。这次,那只鸡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抖了一下——更像是一声叹息,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苗金鑫弯腰把鸡抓在手里,鸡头耷拉着,在滴血。他嘴里的烟卷又换了个方向:“看吧,你不果断点儿,它更遭罪。走,回去炖鸡给你吃。”

他把刀和那只挂掉的鸡并在一只手中,腾出一只手想要搂她的肩膀。她下意识躲了一下:“我不吃鸡。”

“你不吃鸡?”苗金鑫把嘴里的烟卷吐出去,一道弧线从他的嘴角弹出,他刚吐出的那四个字似乎就挂在这道弧线上游街,而烟卷化作问号,落在了一小摊鸡血上。“你不吃鸡?”苗金鑫依旧在笑,但笑得有些狰狞,“你以为之前我给你吃的都是凤凰?”

她能听出其中的讽刺与挖苦,还有压抑的怒火,但她不想改口:“对,我不吃鸡,从现在起,再也不吃鸡了。”

说完转身就走,把拎着一只死鸡的苗金鑫扔在原地。

周围很安静。因为雪的缘故,夜的底色似乎被涂上了反光层,反射使得那种安静带上了一层透亮的颜色。

张依一把自己隐在两棵松树之间,站稳,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她犹豫着,是半蹲式慢慢躺下去,还是直直地后仰倒下去?但那个问号只是闪了一下,等答案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像一截木头一样,直直地跌进了松软的雪中。

她躺在雪里,仰望着黑色的天空,有雪花不停地落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心想自己如果一直躺在这里,天亮时会不会变成一具尸体。那个拎着死鸡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落在她脸上的冰冷的雪花变成了水滴,渐渐汇聚成一块巨石的形状,巨石上遍布坑坑洼洼的风化的孔洞。雪花继续跌落,继续融化,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把她的脸划分成大小不一的区块;巨石上的孔洞则在不断融合,同样形成大小不一的区块,如同一张含笑的鬼脸笑望着她。

她猛地睁开眼睛。离开骷髅石那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看到它矗立在自己面前。也许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回去看看,一个人,赶在山里的积雪融化前,去看一下,还能否找到当年的足迹。而那一晚,距离2023年最后的狂欢已经不远了。

2

天气预报说早上有雨夹雪,持续时间不长就会转晴。顶着天地间的一片浑沌,她出发了。没有出现预报中的雨夹雪,但起风了,很冷。空气里好像含着薄薄的刀片,每呼吸一口都有一种隐隐的锋利感。她印象里北方的冬天,就应该是这样的。

前几天的那场雪很大,大到积雪都没地儿堆放,路边凡是有点儿空当都堆满了。经过几天的脚踏车碾劲风横扫,雪堆的表面附着上一层粗糙的冰粒儿,泛着黑灰,肮脏又了无生气。好在城里除雪及时,路面上倒是干干净净。但出了城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鲁莽了。来不及除掉的积雪经过压实、融化、结冰,再压实、再融化、再结冰以后,几乎变成了冰面。好在她的车有雪地模式可调,这才没让她掉头回家。

跟着导航勉强拐进通往山村的岔路,她产生了瞬间的恍惚,以为找错了地方:当年明明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土路,这样的天气走在上面会挂上两脚泥泞,现在怎么又宽又短,感觉一下子就到了村口呢?但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不是假的,那个夏天,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大槐树下听那些没有其他消遣的女人们讲家长里短。现在想来,那些女人也不过她现在的年纪,而在当时的她看来,她们都是老女人了。

村里的路面清理得倒是很干净,甚至比城里还干净,至少路边没有脏兮兮的雪堆。天气太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的小广场上停了一辆大巴车。张依一仔细看了看,车上没有人。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车停在离老槐树有十米左右的一堵矮墙后面——她的潜意识里,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

车停在那里还有一层考量:如果村里有人走动,她就不进村了。那堵矮墙紧挨着进山的小路,从这里去骷髅石有点儿绕远,可总比在村里人的注视下穿村而过轻松得多。

她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至少五分钟,一个人也没看到。已经快11点了。农村人的饭点儿早,又逢农闲,该是都在吃饭吧。她注意到近处几户人家屋顶的烟囱里飘着袅袅炊烟,在灰色的天空中留下几道油画中点了高光似的动感的轨迹。

她下了车。先是绕着大槐树转了一圈。树叶早已经落净,枝干伸向灰色的天空,好像在捍卫自己最后的尊严。她摸了摸树干,湿冷的触感透过手指传递到大脑,又分配至心脏,受了感应般,她打了个冷战。

右转,她避开进村的主干道,绕过一栋冒着炊烟的屋子,拐进深巷。说是巷子,其实是一条傍着河的山路。那条河在她的记忆中很是清澈,从山上冲下来,绕村子一圈,流进村外很远处的洼地,形成了一个很深的水塘,村里大大小小农田、果园的灌溉水都来自这里。但此刻,这条河在她眼中只是一条从山上贯穿下来的深沟,里面有横七竖八的石块和树枝,与它隔着一条小路的,是成排的民房。

路面硬化了,干净,但也清冷。张依一硬邦邦地走在上面,感受着它硬邦邦的回应。终于,这条路有了岔口,一条向右,拐进更深的村庄内部,一条向左,跨过一座用两根石条搭的小桥,就到了沟的另一侧,也就是村后一座小山的半山腰。

她小心翼翼地过了桥。记忆中,每次走过都有水滴溅到脚面上,凉凉的,很舒服,好像是吃冰棍时蹭过嘴角的那点儿甜。

过了桥又是一条窄路,更窄。路的尽头,依山坐落着三栋房子,远处的两栋门前各自停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最靠近桥的这一栋,看上去像是没人居住的样子,显得萧瑟荒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的树枝在整个院子的上空伸展开来,可以想见,在枝叶繁茂的季节,这个院子会被遮蔽得不见阳光。

张依一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想来看骷髅石了,其实在她心底,她真正想要看的,是这栋房子。

靠近门口,是农村里常见的木门,挂着生锈的挂锁。从门缝向里张望,首先看到的就是梧桐树苍老的树干。在狭窄的视野里继续检索:东厢房的门洞开着,墙壁裂开了一道很大的缝隙,随时会坍塌的样子。紧挨着梧桐树的南墙边应该是厕所,被一张铁皮板封死了。再往正屋看,两扇木门,一扇向内倾斜,一扇向外趔趄,被一根粗铁丝拴在一起。张依一盯着那两扇门,似乎要在上面找到过往的印记。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来看房子的?”

她吓了一跳。回头,是个瘦高的男人,穿着一身深绿色的户外防护服,顶着花白的头发,正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她。张依一有过片刻的惊慌,瞥见男人脚上穿了一双亮眼的大黄靴,她意识到对方跟他脚上的鞋一样都是外来物种,他不可能认识自己,于是稳下心神。“只是路过。”

“路过?”男人明显不相信。也难怪,偏僻的村子里最偏僻的角落,路过?太牵强了。

张依一指了指房子后面的小山:“听说上面有一块风化了的大石头,像鬼脸,我是来找那块石头的。”

“你说骷髅石啊……”男人放松下来,“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房子的。”

“看房子?”张依一的惊讶不是装的。

“别看这房子又老又破,修修还是可以的。你看这环境,藏在山坳里,远离污染,养生的好地方,好多有钱人争着来住呢!”

“那您也是来养生的有钱人?”张依一的语气带着点儿调侃。

男人笑:“我可不是有钱人。”他指指旁边那栋房子,“以租代买的。十年前我就来了,那会儿便宜着呢,一年两千,我签了三十年,一共六万。现在你要租,后面再加个零也租不到。”

“干吗要租,直接买下来不好?”

“这是宅基地,不能随便买卖。我不是村里人,更买不了。不过,三十年,我也相当于买下来了。”

“那房子的主人去哪儿了?”

“城里啊。山沟沟哪里留得住年轻人?村里全是老年人了,连个孩子都少见。等老一辈死光了,这里就真的没人住了。”

“那这家人呢?”张依一终于有机会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话题引向身后的房子。

“也很久没人住了。我来那会儿老太太还在,就是眼睛看不见了。”

“那……她家里人也不管?孩子呢?”

“倒是有个儿子。这房子就是她儿子委托我帮着打听买主的,我住得近嘛。不过我感觉她儿子跟她没什么感情,很少回来。还有她那个男人,据说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住,也生了孩子……只是听说,村里人谁也没亲眼见过。还有两个女孩儿来住过一段时间,据说是外甥女,还在这里生过孩子。你说胆子多大,跑到这个犄角旮旯生孩子,这要有个难产啥的……”

男人还在说着,张依一已经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趁他换气的当儿,张依一赶紧告辞,心想回头下山的时候要绕着这个地方走。她知道男人在身后望着自己,没有停步,直至走出男人的视线。

转到房子后面的山坡上回望来路,那三栋房子已经隐在山包后面了,只有最里面的那家露出一角房檐。她忽然想起被铁丝拴住的那两扇歪斜的门板:就像有些婚姻,把两个生活理念不同的人拴在一起,拴一辈子。她不知道这是不幸还是更不幸。

......

(未完待续,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啄木鸟》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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