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访谈 | 渡澜:当你想起我时,将“会心一笑”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中国作家网继续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自即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第三期12位作家:崔君、渡澜、陈萨日娜、孙孟媛、刘康、周于旸、陈小手、路魆、夏立楠、庄凌、马林霄萝、丁甲,敬请关注。
渡澜,蒙古族,一九九九年生,武汉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第十八届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新人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
翻看《傻子乌尼戈消失了》一书时,渡澜的文字就像“鼬鼠”,在我面前四处奔跑。一个草地绵软、生灵旺盛的世界从此展开。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过渡澜出道的“传说”,一个被写作课老师发掘的天才少女,在同龄写作者尚显青涩的时候,渡澜已经写出了令人惊艳的短篇佳作。后来又在《人民文学》杂志上读到小说《接生》,念念不忘于它的细腻和丰盈。在我看来,渡澜的语言天赋令人折服,小说语言既极具创造性,又不失流畅和准确;象征丰富,包含着整体性的想象和意味。近期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则将更广范围的思考凝聚至更具体的主题上,显露这位青年作家向深远之地步步探索的痕迹。
但诚实地说,面对渡澜的小说,我依然时有“读不懂”的困惑,于是也提问了稍显冒犯的问题。忐忑几天后,我看到了渡澜那些充满灵气的回复:“读心术大师”太多,“我可能就要跑到别的地方去藏着了”;我希望大家想到我时能“会心一笑”。
我放心了,随即真的会心一笑,知晓渡澜的独特与珍贵。此刻,便邀读者一起走进渡澜,一起“会心一笑”吧。
“哪里热闹就躲着哪里走”
曹译:渡澜,你好。很高兴能和你谈谈文学与写作。我们算是同龄人,或许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几天前,我看到在中国作家网发起的“我的‘关键之书’”采访里,你提到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黑猫》是你写作道路上的关键之书。我好奇的是,《黑猫》在什么方面吸引了你?除了《黑猫》,你还有其他偏爱的作者或作品吗?你的写作有没有受到其他艺术形式,比如电影、动漫、游戏等的影响呢?
渡澜:看了《黑猫》后觉得很震撼,我小时候还有一本快要被翻烂的《格林童话》,反反复复看了很多次,说它是我的识字书也不为过。刚开始是让爸爸妈妈读给我听,后来我就能自己读了。读大学之后,我偏爱的作品是《百年孤独》《鳄鱼街》《苔依丝》《包法利夫人》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贵志佑介的推理小说和科幻小说很有趣,我大学时候还写过关于他小说的论文,漫画家的话我喜欢野田悟,他对自然还有人性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潘神的迷宫》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里面那个长着长角和长耳朵的潘神,还有那个手掌里有两个眼珠的怪物。我觉得《潘神的迷宫》或是《绿野仙踪》里面的小孩子闯入一个神秘世界的这套模式影响了我之后的写作,用小孩子的视野来写大人的世界,是我个人偏爱的一种写法。我小时候还没有联网手机、电脑这些,只能在电视上看动画片,我喜欢的动画片里有《葫芦娃》《天书奇谭》,还买了光碟来看。此外看过的还有《魔方大厦》《一休和尚》《圣斗士》。
曹译:在《文学报》一篇有关你的采访中,我发现你在三年前,曾提到自己没有把“成为一名作家”视为未来最重要的计划。现在想法有变化吗?
渡澜:没有变化的。这样压力小一点。对我来说保持这种放松的心态,可以叫我尽量把注意力放在手头的工作上。不是有一句话吗:“接受一切,享受一切,同时准备随时放弃已拥有的一切。”
曹译:很好的状态!说起来,你有什么固定的写作和阅读习惯吗?
渡澜:我四点或五点左右起床,吃早饭,然后泡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写作。有时候一直到下午两点左右,都可能只在反反复复修改一段话。甚至第二天早上起来了,看到这句话,还是要修改它。有时候编辑来催稿,我说快要写完了,其实可能连这一句话都没改好。阅读则一般集中在下午,这个就随意一点,有时候碰见喜欢的书,就一连读很多天甚至几个月(这期间不写作)。有时候没什么喜欢的书,就连着几天不看书,专注写作。
曹译:最近还在香港吗?去香港读书对你的生活和写作有没有什么影响?
渡澜:我毕业了,现在正在老家。我觉得有影响,但影响不大,因为我除了去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宅”在租住房里。写作和阅读的情况几乎和在家里或者在大学时候一模一样,复制粘贴过去的。我是哪里热闹就躲着哪里走的。
越是精心雕琢,越是浑然天成
曹译:读你的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时,我不禁想到了萧红,你们的作品里有类似的自然性和天真气。我最喜欢你小说里对“物”的写法。我的判断是,在你的作品里,“物”恢复了主体性,这个时候,叙述世界发生了奇妙的改变。动物、植物依照它们的方式生活,促使小说发展出新的理性和智慧——比如,人类同化的世界是没有审美可言的;“家长里短”吵闹、丑恶、可怖;优美的现代玻璃建筑则是可笑的。安宁老师给你写的评论里提到,你的每篇作品都有“主题意识”,我也赞同这种说法。我认为,你在小说中做的主题性的思考,借由对“物”的创新书写令人信服地完成了。你对“物”的这种写法是出于天然吗?还是说,像你重新命名语言一样,对“物”的书写是有野心、有想法的文学实践?
渡澜: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走捷径”的方法。有时候一种意思在人的身上很难写出来,那就寄托在“物”身上来表达。甚至在“非人非物”的存在上也可以寄托感情。比如,这样一段话,以人为主体的话是:
“留点水果给我。”他走时,还这样叮嘱。
可能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留点水果”了。但主体换成“物”的话,比如,换成一片秋末的土地,或一个烛光的亭子里的果蝠时,“留点水果”可以表达的含义就多得多了。它可能可以表达一种对自然的爱、一种苦中作乐的活泼感觉。所以与其说这种主体性的转移,是一种“有野心的、有想法的文学实践”,倒不如说是写文章时候的小窍门。
曹译:我还对你小说里的修辞印象深刻,扩大来说,我认为你的小说语言是精准、有设计的。可以谈谈你对小说语言的认识和想法吗?为打磨小说语言,你做过哪些尝试?
渡澜:我个人很喜欢“文字游戏”,这个过程很有趣。“这种表达我是第一次瞧见”,我想给读者们带来一种新鲜感,一种崭新的体验。就比如《接生》里的这一段话:
阿黛边听边取笑他,对他展露一种无所谓的温情,他们走了两条街,奔巴士站而去,后因主干道在铺管,便搭上了小船。小船穿过一泓清清的河流与一排排水青冈,缓缓停到了椰树林的旧耕地,她一下船就闻到一股迷人的酒精味:这是一块又湿又绿的土地,弥漫着缥缈的小雾,岩石上绵延不绝的苔藓,吸饱了雨水,引来一群暴饮暴食的蜗牛。泥路上有巡逻队的脚印,一些香烟头和碎掉的小锅;若是爬到树上去看,就能看见远处灯红酒绿的城市。一群孩童欢呼着奔过她身边。一来到这儿,她的眼睑就合上了。因为她太熟悉这里,不愿意睁眼走路。
这一段我反反复复修改了很多次。说是一百次也毫不夸张。首先这个第一句:“阿黛边听边取笑他,对他展露一种无所谓的温情,他们走了两条街,奔巴士站而去,后因主干道在铺管,便搭上了小船。”我忘记一开始怎么写的了,但是“边听边取笑他”这一处写了很多遍,阿黛边听边看风景?边听边走路?或者干脆把接生婆的话当作耳旁风,毕竟她姐姐要生孩子了,她可能满脑子都在为姐姐担心。但是我总觉得“这样也太平淡了吧”,抱着这种念头,改了很多次后,最后决定是“边听边取笑他”,这句其实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取笑一个接生婆呢?尤其她还觉得这个接生婆很迷人:“接生婆是个男人,他跟在她身后,他那馒头般又肥又美的脸让她移不开眼。他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褂子,手里拎着一个结实的手提包;这男人吃得好,睡得好,从不提心吊胆;他身材多么壮硕,头发多么柔软,还有个鼓鼓的嘴唇……”她觉得他很有魅力,但是心里又瞧不起他,或者说,正因为她觉得他很有魅力,所以她瞧不起他,这种别扭的、恶作剧般的小女孩的小心思我觉得写起来很有趣。
在“边听边取笑他”之后,是“对他展露一种无所谓的温情”,一开始写了“对他展露一种温情”,那么就要在温情前加一段描述,究竟是什么样的描述才能配合前面的“边听边取笑他”呢?从文章张力的角度来看,就要不那么太“温情”,不要诸如“母亲般的”“爱人般的”“孩子气的”等,而“不温情”的词我用过诸如“狭窄”“苛刻”“不谙世故”之类的词,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无所谓”。这样一个有点不寻常的女孩子的形象就出现了,有点冷漠的、麻木的、无所谓的。明明是要去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明明身处在一个“岩石上绵延不绝的苔藓,吸饱了雨水,引来一群暴饮暴食的蜗牛”的生机勃勃的热带雨林中,但她瞧不起接生婆,也不在乎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懒得睁眼睛,“一来到这儿,她的眼睑就合上了。因为她太熟悉这里,不愿意睁眼走路”。
可是她真的很冷漠吗?其实不然,这个小角色是个被启迪者的同时也是个启迪者,这体现在这篇小说的第一句话里:“无精打采的椰树林中人们来来回回地穿梭着,这些人里,唯有一人免受日常杂物的干扰,她就是阿黛姑娘。”谜题的答案在最开始就写好了,阿黛为什么这样?因为她“免受日常杂物的干扰”,所以她不会太沉迷,她喜欢这个接生婆,但是她会取笑他,她姐姐要生孩子,但是她还有心思摘菜,甚至接生婆走进了产房,她的兄弟们“露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们觉得大事不妙,觉得里面的人已经死了”,但是阿黛只是“无所事事地看着产房前的零食台上盛着的水果”。
在《接生》的椰树林里,凡是看似精准的语言讯息实则都是误导。在语言上进行了这么多的努力,就是为了去除斧凿痕迹。也就是说,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就是为了让它们显得没有花费任何精力与时间,而是浑然天成的。
曹译:可以展开谈谈你对《接生》这篇小说主题的认识吗?
渡澜:这篇小说叫《接生》但其实内容是反“接生”的,比如我写过一篇小说,叫《眼见为真》,但其实老老实实写的话,应该叫《眼见不为真》,《胜利》应该叫《没胜利》,《小食一口》应该叫《大吃一口》,《傻子乌尼戈消失了》应该叫《傻子乌尼戈没消失》。这篇也一样,要是真的按照表达的意义来看,应该叫《没接生》、《不接生》或者干脆就叫《接死》。毕竟小说里的阿黛请接生婆去给自己的姐姐“接生”,但没有接生,反倒是回去的路上,给一个吃了毒虫的人做了“剖腹产”,然后这个虫子出来之后,又咬死了所有人。而在接生婆的故事里,他妈妈死后,他接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妈妈。他接生了自己早就死了的妈妈,所以叫《接死》。
与其说接生婆想迎接生命,不如说他想迎接死亡。在我看来,“接生”象征着生命,而生命本身则象征了死亡。生命在其诞生之初便开始腐烂,有了生命,就一定会有死亡。接生婆看到生命,便预知了其死亡。也正因如此,接生对他来说,便成了一种可怕的折磨。痛苦震碎了他的心,他无法承受母亲死亡的打击,同时他也厌恶反复的轮回,因为死亡夺走了一切,而复活又带来了新的死亡。
曹译:在我看来,你的作品是宽厚的。许多评论会用“万物有灵”来描述你的作品,与此同时,我还发现你的小说具有“史诗性”。似乎在你的意识里,大地宽阔、草原绵软——“草原像一个透明的胃,正缓慢而无声地消化着人们吐出来的苦难”,这和你对世界和生命的理解有关吗?
渡澜: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我,但我每次都想不出要怎么回答才好。我没有刻意从这个角度来写,以我个人的阅读喜好来看,我喜欢海纳百川的胸怀里产出的微尘一般的故事。我佩服的作家们的本领,就是能够看透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稚游戏”,却能够以一颗柔软的心来接纳它,这样柔软的心肠产出来的文字,却往往锋利如宝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们的文章让人觉得震撼,并能够快速带来改变。
曹译:我翻资料时发现,你已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在写长篇小说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大概透露一下内容吗?
渡澜:那部小说叫《常俗派》,我从大学中期就开始写了,少说写了六七十万字,反反复复修改了很多次,最后只留下了十万字才出版的。这也是我写长篇时遇到的问题了,因为不像是在刊物上发表短篇,写长篇时没有字数的限制,我就容易写“嗨”了。写的时候是爽了,但是后续的删减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常俗派》里我用了类似短篇小说的“单元”写法,内容是主人公“我”的脑萎缩舅舅死去后,“我”与他的十二次相遇。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个章节,一共十二个章节。这篇小说里有我的思考,是我这段时间的一个总结和归纳,也是对我未来的一种展望。在这里透露一下小说正文的第一句话:“舅舅去世的第二天,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
“给大家看看我的心”
曹译:包括《接生》在内的近期作品,似乎呈现出你写作的一些变化。在我看来,这种变化在于把思考从更广大的范围凝聚至更具体的、尤其与人性相关的主题上。你同意这种看法吗?或者,谈谈你近期写作的新想法和新尝试吧。
渡澜:我一直在做一些新的尝试。最近在写一篇长篇。这篇的内容是“下臣向自己的君王进谏”,不过我尝试了一些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一个厨子,他通过某种特殊的调味料来表达自己的某一句“谏言”;一个奴隶通过自己隔三岔五的雌雄同体来表达一种妒忌。除了具体的人,我也尝试了一些“非人”的存在,比如一刹那的蛇的阴影开启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本便自带“讽谏”意味。这篇小说里我较多地使用了“隐喻”“预言”“象征”。比如一条无性欲的公狗可能预告了一次偷情,一条盐水气味的鞭子隐喻了一次怀孕,一根小吃摊旁的手指成为了乳汁自增的预兆。又比如一具溺死在马粪里的冷尸可能就象征了一大段经文,这个留下了一具尸体的“杀人犯”以此为谏言,期望启迪君王的心——这个君王甚至可能不在现场,有人死了她只是感到脚底发痒。这篇的主要内容是“进谏”,但和我前面说的一样,其实写的是“进谏失败”。每一种进谏都失败了。我一开始是想写一个荒谬的王朝(在鼠疫和革命中)的覆灭,一段封建制度里的“欢声笑语”——后来我发现这样写限制太大,很多我想表达的,或是我想尝试的东西都没有办法“塞进去”了。所以我剔除了这些条条框框,而只留下了“进谏”本身,甚至这些“进谏”本身也是没什么意义的。本来是写完的故事,我又重写了一遍。现在的稿子和初稿对比,完全是两篇故事了。可能分别发表出来,都不会有人意识到这是同一篇故事。
曹译:整体上看,你的小说具有“隐喻性”,颇有后现代的风格。阅读时,读者不仅要沉浸其中,还要调动想象力,探寻、甚至“附会”小说的意义。这当然是一种智性的阅读过程,但也有许多读者表示“看不懂”。我想问的是,你对自己的写作风格有什么认识和看法?如果要寻找自己的读者,你倾向于寻找更多的,还是更具体的?
渡澜:我小时候喜欢看书,那时候书很贵,所以只要是书就看,我的情况和你说的一样,“看不懂”,或者说我只能看懂我“看得懂的”,看不懂我“看不懂”的。不过这也是一种乐趣,因为小时候看不懂的书,再拿来看一遍就有崭新的体验了。比如我小时候看《三个火枪手》,完全看不懂。不知道作者到底是要干什么,但还是能朦朦胧胧感知到,这是个好小说。
写得太晦涩,也可能是因为太傲慢、太胆小,我早期写作时,有朋友跑来和我说,“我看不懂你在写什么”,我就会沾沾自喜,就像是玩捉迷藏的时候,最后也没被找出来的那个孩子一样,我会想“你能看懂才有鬼了,我都藏得死死的”。那时候也许是性格使然吧,我很没有安全感,很害怕表达自己,很担心人们看透我。但我现在知道了,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一定要有与读者们坦诚相待的勇气的。你自己都遮遮掩掩的,那如何让读者们对你坦诚相待呢。所以我近期的写作,就是在尽力“剥开自己的胸膛,给大家看看我的心”了。
至于读者,还是前面那个话题,在我刚开始发表作品的时候,很多人都说“看不懂”的时候,就是有那么几个人,会瞪着眼睛跑过来说“我知道了,其实你想写的是这个吧”。要是描述那时候的感觉,那就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我觉得这种读者都算是自己的“老师”,他们叫我反省我自己,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所以你问我“倾向于寻找更多的,还是更具体的”,我想说,这样的“读心术大师”有一两个就很吓人了。要是再多了,我可能就要跑到别的地方去藏着了。
曹译:未来,你对你的写作和生活有什么期许?
渡澜:我希望可以成为一个有用处的人。我希望我能给人们带去快乐。我希望自己发出光芒,我希望不管过去了多久,每当大家想起我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