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访谈 | 刘康:诗是诗人自我对话的加密文本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中国作家网继续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自即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第三期12位作家:崔君、渡澜、陈萨日娜、孙孟媛、刘康、周于旸、陈小手、路魆、夏立楠、庄凌、马林霄萝、丁甲,敬请关注。
刘康,一九八九年生,出版诗集《骑鲸记》《万象》,《骑鲸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首届国际青春诗会;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花城》《钟山》《天涯》等发表作品;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钟山》之星年度作家奖、扬子江诗学奖、扬子江青年诗人奖等。
访谈:
刘汀:刘康你好。如果写作按时间演进和年龄层级划分,我印象中你出道的时间算是比较早了。在具体谈论诗歌写作之前,我想请你聊聊与写作有关的话题,比如动因?你所涉及的写作门类,以及日常的写作习惯等等。
刘康:汀哥好。很高兴在谈论诗歌之前,有一位熟悉并比较了解我的编辑老师与我聊关于写作的话题。“出道”一词用于写作也未尝不可,从时间来看,我的第一篇武侠小说发表于高中阶段,从门类来看,写得最多的还是诗歌。其实近五年来,我也写了很多读书笔记,包括关于诗歌写作的一些心得体会,以记录和备忘的形式留存下来。可以说,写作对我而言,越来越像一种习惯,它并不囿于某种单一体裁,可以是诗歌、188体育官方ios,也可以是笔记甚至涂鸦,它的核心只有一个——表达。至于日常的写作习惯,我将之分为灵感性写作和知识型写作。灵感的出现总是不期而至,所以对灵感的把握我是坦然也是淡然的。“任何倏忽的灵感事实上不能代替长期的功夫。”罗丹的话我深以为然。因此,有效的阅读经验、生活经验,以及长期的写作训练是让我坚持下去并获得突破的重要依凭。除此之外,能在喧闹中保持平静的定力,以及进行较深层次的思考也是写作的重要保障。
刘汀:从你第一次投稿《人民文学》到近年来的写作风格,其中变化还是很大的。我想了解这些年来你对诗歌写作的观点,以及对这些内在变化的自我观察。当然,在其他刊物上我也看到过一些你的作品,成熟的趋势愈加明显,但瓶颈的桎梏也同样显现,下一步你打算如何突围?
刘康:这些年《人民文学》给我的助力还是很大的。谈到写作的变化,我觉得是必然的,甚至大部分变化的方向都是正向的,一个作家以固定的模式去写作本身就很可疑。对于诗歌写作的观点以及对这些变化的自我观察,我想总结起来可以归纳为两句话:一是以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信心走自己的写作道路,二是自我观照的范围可以无限深广。我想,作为一个拥有一定写作自觉的作家必然有属于自己的写作抱负,这种抱负可以解读为属于个人的“写作版图”,所谓“观点”也不外如是,当你将目光从身边的群体拉向整个国内,又从国内辐射到世界范围,然后潜心阅读,认真思考,再反躬自省,这种自省与观照的成效是显而易见的。它不再局限于一个作家单独的视野,也不再拘泥于作品的一时好坏,它是广博的,也是自由的。同样正如你所说,近年来我的写作在改变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进入了桎梏期,这是预料之中也是必须翻越的坡坎,我想,除了深度的阅读和潜心的思考,更多的还是需要大胆的尝试,也就是上文所说的一往无前的求变的勇气与信心。
刘汀:与读者最直观的互动方式无非是谈论具体的作品,我们可以具体聊聊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作品,就以2023年第11期的《明月颂》为例吧。
刘康:一件作品从诞生到见诸报刊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明月颂》这组作品大部分写在2022年,印象比较深的有《明月颂》《矢距》《雪夜观火》《离岸者号》等几首,原因是我个人认为这几首能代表那个阶段我的所思所想,并且能较为准确表达出来的作品。《明月颂》的异想天开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矢距》中对时间和空间的对换与折叠比较有意思:伏案于夜,台灯到月亮的距离/就是整个夜晚的长度/我时常因深陷沉思而误判这段距离的长度。我的诗歌大多以节奏性叙述为主,这种表达方式能让我更好地进行把控,就像一个常年航海的舵手,总能在风雨飘摇中将船带回精准的主线。
刘汀:从《骑鲸记》到《万象》,再结合这两年发表的诗作,你认为对你较为重要的作品有哪些?这些作品的背后又有哪些你所认为的“写作版图”?
刘康:《骑鲸记》是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也是申报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后所出,《万象》是第二本诗集,这两本诗集基本包罗了我写诗十多年来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虽然还存在很多不足,但总体能体现那些年的心路历程和写作变化,但不可否认,《骑鲸记》是我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近年来,我开始尝试不同体系的写作方式,比如去年开始创作的《大航海》系列,陆陆续续写了50多首,为此也做了大量的准备:初高中地理知识的重新复盘,大航海时代的历史罗列,航海知识的体系化积累等等。当然,纸面航海与真实的航海不可同日而语,但囿于生活、工作等原因不可能做到在大海自由航行。但写作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无非就是处理好两个关系:一个是想象与现实的关系,另一个是物与物的关系。现实是想象的基础,想象是现实的枝蔓,而内在的逻辑则是连接想象与现实的绳索。一切想象的发生都是围绕主题展开,我把这个主题定义为“思想”。是的,一首诗的思想悬浮在文字之外,在光与暗的交替,在虚与实的间隙,在每一句诗行结束后的留白。
刘汀:刚刚谈到的阅读经验、生活经验和写作训练,固然是每个作家从青涩走向成熟的路径之一,但除此之外写作依靠的直觉和嫁接能力也必不可少,这是种天赋,也是一个作家走向更深层次的原初性财富,如何进一步把握或者深掘这种财富?
刘康:“天赋”是个玄之又玄的概念,但它又是必然存在的。写作直觉就是天赋的最好印证,包括对文本走向的本能把握,将不同元素结合创造出新文本的能力。两者均涉及到潜意识的运用,以及如何将个人经验与想象力结合,从经验认知、素材积累、潜意识激活、跨界学习等方面进行自我训练。对于“天赋”这种原初性财富的把握和掘进,更多的还是依靠后天的积累和训练,比如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博尔赫斯的迷宫叙事,或者村上春树的跑步习惯,他们无一不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延长或者提高写作直觉的敏锐性。对我来说天赋和直觉是值得珍惜并稍纵即逝的可贵财富,但长久的写作和多年来的经验又告诉我不能过分依赖,作家是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五感密码本”,即对所视、所闻等保持高度的敏感和快速的记录,这些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文本的重要素材来源,譬如马尔克斯在写《百年孤独》时突然“看见”冰块的那个下午,实则是长期直觉训练后的顿悟。
刘汀:回到诗歌写作的话题范畴,内容、形式以及技巧这些自不必说,我注意到之前和你聊过关于诗歌以及写作者本身的“孤独感”问题,这种孤独感的存在和蔓延是悄无声息,还是已经慢慢浸入到你的生活?
刘康:诗歌的形式本身可能具有孤独的特质,从事诗歌写作的作者不可避免进入到这种情境。诗歌本质上是诗人与自我对话的加密文本,陶渊明“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的创作情境,很早就揭示了诗歌诞生的条件之一——创作者必须脱离日常对话语境,进入思维密室。这种孤独并非物理隔绝,而是精神层面的抽离,如同艾米莉·狄金森在隐居生活中构建的丰饶诗世界,创作时的孤独状态形成精神真空,使潜意识中的意象得以缓缓显现。就我个人而言,当我陷入一首诗独有的场域,就等同于走进了汪洋的中心,四周是狂暴的风雨,而向内,则是落针可闻的寂静。我享受这种寂静,同时又惧怕被孤独吞没。在我常年写作的书桌前,摆放有博尔赫斯、金斯堡、米沃什等人的书籍,每当夜晚来临,总有冷铁般质地的流光在书架流淌,我称之为“语言的碎片”,来自这些生前的大师、精神上的匹敌者。当然,我的生活包括性格也因此受到了影响,这是不可逆的,我深知写作与生活、与工作的不可分割,它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思维方式、判断方式,甚至接受方式。我欣然接受了这种改变,即便在兴奋中略带恐慌,这是生活以外的馈赠。
刘汀:从AI到近期DeepSeek的兴起,人工智能取代传统写作的可能也被经常提及,站在一个诗人的角度,能否以你的视角谈谈这个话题?
刘康:AI时代已经来临,DeepSeek的崛起既让我感到恐慌又夹带一丝兴奋。恐慌是因为它显然已经拥有了模仿人类情绪的能力,兴奋是因为在工作中它起到了一定的助力作用。回到诗歌写作范畴,DeepSeek的整合能力其实已经超越了很多所谓的“诗人”,不论思维深度还是模仿能力,这也是我站在一名写作者角度感到恐慌的原因之一。但它在情感运用上的能力显然不能与深度计算上的能力相提并论,这也是为何很多编辑一眼就能看出人工智能写作痕迹的原因。一个成熟的作家,必然有属于自己的写作理想和直觉感应,这种层面的写作已经不能单靠模仿就能达到替代的目的,所以,对我们而言,如何进一步提高自身的写作素养、扩张自己的写作版图、深耕内心的精神世界才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