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属于每一个追求自我价值的人 ——关于《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1959-1968)》的对话
唐棣《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广西师大出版社2025年3月
对谈者简介:
唐棣,1984年出生于河北唐山,作家、导演。香港《字花》杂志首位内地专栏作家;入选日本《火锅子》杂志“华语文学人物”专栏。小说获国际波比文化小说奖、滇池文学奖小说首奖,原创剧本入选《中国作家》第二届阳翰笙剧本奖最佳剧本提名。著有电影理论集《法国电影新浪潮小史1959-1968》、长篇小说《零公里处》;中短篇小说集《遗闻集》《进入黎明的漫长旅程》《背景》《西瓜长在天边上》;随笔集《电影漫游症札记》《电影给了我什么》《艺术,以及那些孤影》等,其中《遗闻集》获《晶报·深港书评》年度十大好书。2014年凭借影像作品《十二宫》获新星星艺术奖年度实验奖,2015年执导电影《满洲里来的人》在香港国际电影节首映。
桫椤,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网络文学分会常务理事、中国小说学会理事、河北网络作协副主席。出版文学评论集《阅读的隐喻》《网络文学:观察、理解与评价》《新时代网络文学的意义与方法》《文学何以中国——新时代小说论集》《把最好的部分给这个世界——70后文学对话录》等。
桫椤:你在什么情况下接触并关注起了法国电影新浪潮?
唐棣:应该说很早就有人把我说成新浪潮,因为我写东西和拍东西,以前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好词而已。别人给的,也没有选择权。集中接触新浪潮,准确地说是看新浪潮电影,是在疫情期间,那段时间我偶然看了一部新浪潮电影,好像是戈达尔的《随心所欲》或者别的片子,然后就觉得这电影真有意思,那种真挚的东西感染了我,倒不是说他们拍的多么伟大。
桫椤:假如我不了解电影史——不用假如,我真不了解——电影新浪潮是一个先在法国、而后影响到世界电影史的现象,那么在那个潮流中诞生的电影就可以称作“新浪潮电影”吗?像特吕弗的《四百击》、瓦尔达的《天涯沦落女》等作品。
唐棣:新浪潮电影其实没有特别的定义,也没有范围,哪怕他们这些被称作新浪潮导演的人自己都各有各的说法,还有很多那个时期的导演不承认自己是新浪潮。我觉得,我说的新浪潮电影是那些真诚、不做作,最好有创作者观点的电影,不能特别狭隘地按时间算账。不过,很多人和你的认识是一样的,那个时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法国,一股脑出了很多电影,我是觉得不能都算新浪潮电影的。
桫椤:对于电影史上涌现的这样一股新浪潮,你觉得它对电影最大的贡献是什么?是创造了“作者电影”吗?或者它启发了“现代电影”?
唐棣:是电影美学的贡献,告诉一些人电影应该和生活有关,应该有各种表现方式,当然作者电影就属于这些元素的合成。新浪潮电影对票房的贡献很小。但我们应该吃够了“唯票房论”的亏了吧?作为艺术的电影,不能只有市场,只看明星这些,一切都有失效的时候。
桫椤:新浪潮是在反对以好莱坞电影为模式的法国“优质电影”的过程中兴起的,他们认为“优质电影”建立起来的现实是一种“变形的、虚假的现实”,只是些关于现实的空想。如何理解“新浪潮”的导演们在他们的作品中所呈现的“真实”,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引入了“作者”对生活的观察?比如他们拍过很多自传式的影片。
唐棣:真实是个相对的概念。没有绝对的真实。新浪潮导演们在这点上的认识也不同,电影也不可能全是真的。只是相对于特别虚假的那些艺术作品,他们的电影看上去离生活很近,人们感受到了一些实在的东西。
桫椤:你说当后人提起新浪潮时,不要只聚焦某个人,“否则,就不成浪潮了”。我们知道新浪潮电影的票房一般都很差,是否可以认为,新浪潮中的电影“作者”和作品只有在“新浪潮”这个概念下才更有意义?
唐棣:意义这事看对谁说了。把这些导演单独拿出来,比如戈达尔、特吕弗、侯麦,其实都不错,只不过带着新浪潮的帽子会更引人瞩目而已。
他们的意义是拍他们想拍的电影,和我们对写入史册的迷恋不同,他们好像没那么在意如何被他人写,或者这么说,他们都准备自己写电影史。
桫椤:你的书中有这样一种观点,就是在电影新浪潮中“弄潮”的导演,他们的风格不仅不相近,甚至他们关于电影的观念差异也很大。你多次谈到某些导演之所以被归入新浪潮中,恰好是他们在新浪潮兴起的时候进入了电影界,“因为时间上的种种巧合”,例如戈尔达和侯麦。但他们共同掀起了新浪潮。怎么理解这个问题?
唐棣:我想说的可能是个人在历史中的无力,人的力量很小,即使才华横溢,没有整个历史的推动,很可能就没有所谓的价值了。这是一种无奈的时效性,比如一部电影、一部小说,一首诗,离开当时的社会环境也不行,以诗歌为例,海子的名句“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北岛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离开八十年代那个刚刚开放的社会,肯定失去不少粉丝,电影也一样。
桫椤:从精神上看,新浪潮是反传统的。你似乎反对把路易•马勒归入新浪潮中,因为他并不反传统。
唐棣:马勒是新浪潮里最边缘的人,因为他没有新浪潮的一些特点,这是优点。不是我写新浪潮,就要神话新浪潮。新浪潮也是非常鲁莽、天真的,有时候为了反抗而反抗。马勒比他们在为人和专业技术上更成熟,同时也更知道传统也不是一无是处,所以马勒的电影在当年的票房是很好的,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成熟的导演。我说他是新浪潮,有时是从一个有情的角度,他和特吕弗、戈达尔他们都是朋友,也常在一起玩。
桫椤:可能这是现代艺术的通例,毕竟“理想读者”“理想观众”不是那么好找到的,遇见了就惺惺相惜引为知己,然后就聚在一起。你说新浪潮电影中有不少相似的逃亡情节,这源自那一代年轻电影人对现实的理解吗?比如对法国和欧洲的局势。
唐棣: 纯正的新浪潮电影里,都有逃跑的镜头和段落。可能和当时战后法国被压抑的社会环境有关。电影又拍的是生活,那些年轻人每天的生活里充满了挣扎。
桫椤:法国电影新浪潮的出现,与法国电影资料馆和《电影手册》杂志是分不开的,从特吕弗到里维特,他们都从那里走出来。我们可否把新浪潮理解为一个由同人群体发起的电影运动?
唐棣:这个理解没问题。跟我们这边的同仁杂志、同仁诗刊一样,都是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在做他们想做的事,最后形成了某些“流派”,诗歌圈这样的事非常多,小说圈好像少一些。新浪潮的激情,更像诗人们。
桫椤:你认为法国电影新浪潮,是由电影评论建构起来的一个概念吗?或者说,它是由创作推动的还是由评论推动的?
唐棣:是媒体和评价家们取的名字,应该说创作推动也对,评论推动也对,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当时的社会环境造成了一个良性的批评和创作基础,双方互相成就。
桫椤:新浪潮中的导演非常讲究镜头的运用,你的电影《湖畔公路》《满洲里来的人》,还有“夜晚”系列短篇,以及你担任摄影师的《鸳鸯部落》,这些作品的气质是否受到了法国新浪潮艺术风格(如果存在的话)的感染?
唐棣:不能说有什么具体的影响,肯定有关系。但我基本上属于靠感觉拍东西的人,感觉来自哪里?来自生活,来自各种阅读、看电影啥的。跟吃东西一样,都是营养,然后成长。我觉得,“营养”的说法比“影响”更准确。
桫椤:特吕弗说电影导演作为电影的作者,不应受制于电影企业。在好莱坞类型电影大行其道的今天再看这样的观点,是否太过理想化了?我好像很少看到过国产的艺术电影了。你的书重温法国电影新浪潮,中国电影应该从中汲取什么?
唐棣:大家一个误会,是新浪潮反对好莱坞电影。戈达尔说过他们每个人都想去好莱坞拍电影,但无一例外,他们的性格都不合适,于是才自己拍自己的。中国电影就是太想学好莱坞了,有点不顾性格和环境的意思。好莱坞电影把电影变得没那么艺术,是为了让更多人看。艺术永远只有少数人才懂。
我希望这本书让大家知道,无论拍电影还是写作,只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就够了。新浪潮只是在自己能范围内做事,后来他们成功了。其实,写作的话还有个运气的问题,但真爱这件事的话,还是要写。新浪潮的启发在这里,不仅仅是影迷们的专属,属于每一个追求自我价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