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消失而书——关于《清白之年》及其他
春节的喜庆气息还未褪尽,我们又把婆婆接回了武汉。公公去世之后,她仍然时不时一个人回老家小住。这次是到坡上去捡花栎树枝当柴火时,脚被挂伤了,伤口很深,脚背肿得老高。我们又急又气地为她处理时,她说一点都感觉不到痛——她说别人家的柴火都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墙根,她也不能落后;她总觉得公公在冥冥之中庇护着她,并对应到生活中的小病小痛和琐碎小事。她相信这些并在这种相信中获得安慰。就像我一个朋友把她父亲出殡时天上突然出现的彩虹拍给我们看,它静静挂在山村雨后清亮的天空,真是美啊,让我们都跟着感到无比治愈。我想起最近一次梦到父亲,是在地里种土豆时,他突然走过来,像平常一样温温和和地跟我打招呼。第二天妹夫到墓地里去看,竟然发现旁边地里的南瓜藤牵到了父亲坟上,还结了两个大大的南瓜。妹夫把两个南瓜摘回家,让母亲做菜吃——一家人都因此变得轻快起来,我们都相信这是父亲在另外一个世界跟我们打招呼的方式。是的,心诚则灵,信之则有,相信不是唯心主义,而是主观的精神需要和情感确认。
作为离乡的80后一代,我16岁就离开了家乡。乡村是我的来处,然而现实中我忆念的山村已经不复存在,小时候撒过欢的田野已经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取代,曾经让骑着28自行车的少年不得不下来推行的陡峭山路也变得宽阔平缓。每次返乡,我都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崭新而陌生的县城。它与我的情感链接,除了那些早早搬到新城小区里的亲人们,更多的只是存留于我的记忆之中。就像我在188体育官方ios《与父母游》里说到的,“老家已经新楼林立,都不过是曾经的寄身之所,并且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被冲刷、覆盖,变得越来越恍惚陌生,我所熟悉和牵挂的,永远只是圆心——记忆中熟悉的那点巴掌大的地方和人事”。
当我对现实中的家乡感到陌生和隔膜时,我便到记忆与想象中去寻找,我把它与我所了解的鄂西北乡村接续。因为我的婆家一直在地地道道的农村,每次回去,都让我对乡村现实有了更直观真实的了解。而且我的婆婆是个非常感性细腻的人,过往的一点一滴和日常的人情世故像密集的豆子一样在她记忆情感的筛子上跳跃,活泼、饱满而动人。她喜欢讲述,喜欢向子女们倾诉,她无形之中成为生活中那个“讲故事的人”,让我可以更深切地进入乡村的内部。于是我熟识的家乡不但活了过来,还具有了某种生长性。于是我仿佛拥有了AI的神技,褪色的记忆、陈年的旧事、遗照上的亲人突然间变得颜色鲜艳、表情生动甚至灯火可亲、言笑宴宴,我的家乡变得亲近、鲜活、阔大而有了时间的纵深感与连贯性。它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家乡,更像是我生命的一个对跖点:身在城市望故乡,人到中年忆从前,因为焦虑求治愈。在这个意义上,婆婆的讲述和我的书写都是出于自我内心的需要,都很重要。
强大的永远是时间。中年以后,我跟婆婆一样变得感性,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就像我在看完今年大火的《哪吒2》后突然想到的一句:冲天一喊谁不会,一走了之甚至一死了之又有多难,重要的是和普通的人、生活一起留下来、活下去。中年之后我开始写188体育官方ios,偶尔也试水写下小说(二者对我而言更多的是一种边界和伦理意义上的区别),为内心的郁积寻找出口,也想以此抵抗所有的遗忘、分离、消失甚至死亡。在我看来,每一个进入和影响个体生活、生命的人和事物,都是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它们的消失,也必定带来自身的某种缺失。我不想记忆被现实覆盖,我惊叹着乡村的巨变与新生,更想揭开表皮,循着熟悉的蛛丝马迹,为无数的消失而书,为不被看见和注意的角落、褶皱而书,为那些一去不返的生命的蓬勃和美好而书,甚至心存妄念,想以此重建个人乡愁的文学地图。所以,在《与父母游》里,我用极大的耐心去厘清和描绘记忆中的老县城;在《婆婆的南下》里,我想勾勒出一位乡村妇人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传统中国母亲的人生步履;而在《清白之年》里,我只想为那些对生活充满热望而又在人世间匆匆来去的普通人留下一点雪泥鸿爪。
本雅明的纪念碑上有这样一句话:“纪念无名者比纪念名人更困难,历史的建构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文学更是如此,是应该为无名者而歌、与弱者惺惺相惜的。我总放心不下乡村的那些人物故事和他们的命运。在往事的回溯和现实的遭逢中,他们的苦难经历、丰富的内心以及一些非正常死亡尤叫人愁肠百结。如一位被母亲带到继父家里的女孩因为繁重的劳动、不能继续读书而喝农药自杀,另一位继父在养子长大成人后被遗弃为孤寡老人,一个失去婚姻的中年男人因为绝望而扑向了火盆,一位女大学生因为社恐不适而辍学返乡……每每听到这些的消息,我便会激起无尽的联想与悲悯,而那些贫苦中的挣扎,坚硬中的柔软,庸常中的闪光,灰烬中的余温,更让人感动和感慨。我忘不了那些美好的细节和声音,关于少年的纯真,关于青春的朝气,关于对爱与真情的渴望,关于所有对美好生活与人生尊严的向往。
然而,“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记忆中的“那些花儿”有多芬芳,现实的悲苦和美好的凋零就有多么让人扼腕痛惜。表弟海亭的悲剧具有偶发性,更具有普遍性。它像一面清澈的镜子,映照出农村青年的婚恋和出路问题,也映照出世间百态和生命的无常。这是一个聪明人的世界,海亭们的愚钝老实、对感情的笃定与苦闷、对体面斯文的向往,就像他爱穿的白衬衫一样显得滑稽而悲凉。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却连最普通正常的人生都不能体验和拥有,生活带给他的是一团团走不出的愁云与迷雾,清白而短暂的一生就像草芥与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但总有人记得他们,总有人通过回忆、讲述、梦境与文字溯源而上,与他们重逢、亲近,并寻找与确认一切生命存留、情感不灭的印迹与感应。我写188体育官方ios或小说便是这样,既是记录时间之下所有的记忆与消失,也是为个人的生命情感找一个藏身之所。说到底,写作跟做梦一样,都具有某种代偿性功能,不仅是想留住记忆、怀念消逝、继续百感交集的生活,还想寻找与记录一切生命在人世走过的真实印迹。对于一切的消失与离开而言,回忆与记录本身就是意义。而爱与悲悯是一种信仰和力量,可以穿透现实、跨越生死,就像亲人出殡时天上的彩虹,父亲坟上的南瓜,以及婆婆对公公的笃信。
最后感谢《长城》,给了这篇小说一个被更多人看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