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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4期|云舒:支山(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4期 | 云舒   2025年04月16日08:19

云舒,本名张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女行长》《筹算》,中短篇小说集《K线人生》《爱情投资模型》。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百花文学奖、青稞文学奖等。

支山(节选)

云  舒

端午过后的这个上午,阳光像水晶一样闪耀在挡风玻璃上,刺得章小溪的眼睛生疼。她快速打了一下方向盘,把车停在三字禅门口。章小溪坐在车里揉揉太阳穴,一边揉,一边后悔不该就这么盲目地躲出来。可是,如果被史大可堵在办公室里,会更加难受吧?她自己开始计算逃逸和留守的得失,算着算着,哑然一笑,然后果断关了空调,熄了火,拎着双肩包下了车。

三字禅是石城公园旁边的一家茶社,说是茶社,其实它的素食更加有名。章小溪第一次来三字禅时并不是喝茶,而是吃素食,而且就是史大可请的。尽管后来章小溪也如法炮制,请朋友、客户来过很多次,当然,她也曾带着父母来过两次,每次吃饭间隙找话题时,她重复的都是第一次吃素食的印象。那天她一口气吃了四个南瓜盅,恬淡、鲜香中还有一缕说不出的缱绻悱恻,对,当时就是这种味道,之后再怎么吃都吃不出这种滋味了。即便后来她和史大可又来吃过几次,即便史大可一如既往地会“演戏”,讲南瓜的出身、南瓜的故事,强调只有干旱少雨的云渡山,只有烈士鲜血染红的红岭,才能长出这种味道的瓜来,但终究还是寡淡了。此时,章小溪不是去品南瓜盅,也不是去喝茶,她的目的就是逃,逃过史大可的围追堵截。

早晨她刚进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李宏就跟了进来。他说:“史书记刚刚来电话,问您今天有没有重要议程。”章小溪正在解丝巾扣的手停了下来,她看了一眼李宏。李宏知道这是章小溪在等他说下去,他清了清嗓子,仿佛不是为了清嗓子他就不会停顿。这是李宏多年的习惯,说话说半截,看看眼色,再确定话头的方向。

“我说有个项目该讨论了,但是不知您今天能否过来。不过,我告诉他您的腰椎间盘又突出了。”

章小溪脸上滑过一丝笑意。若在平时,她会揶揄一句:“你这个滑头。”但想到史大可应该就在来的路上,她果断抓起背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在这里留守,就说我去医院了。”说完就逃也似的开车出来了。

其实在停车的刹那,章小溪也想过史大可会不会追过来,但转念一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就停在了三字禅旁边。她为自己的小算盘微微扯了扯嘴角,想到他会去医院找她时扯了一下,想到他打道回府时扯了一下。毕竟如今不是十年前,也不是二十多年前了,他没有必要再跟她软磨硬泡。

章小溪十年没来了,但三字禅一点没变,万字格的窗棂、半卷的珠帘并没有因时间生出嫌隙,窗前一红一黄两棵石榴树也跟十年前一样,一个绽放着热烈的火红,一个静静渲染着淡淡的鹅黄。不,还是不一样了,十年前的门厅、廊道,只要是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放着南瓜制品,比如一盒盒南瓜干、一袋袋南瓜粉,而且收银台处还戳着两个易拉宝,一个是《石城日报》记者拍的《云渡秋韵》,一个是南瓜干和南瓜粉的影像图片。当年有好几次,章小溪都想劝史大可把这两个易拉宝撤下来,她觉得它们局促地戳在那里一点用也没有。但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史大可每次侧着身子走来走去时,总免不了触景生情地说一句:“你们就先委屈委屈吧,等有了钱,我就让你们上电视风光风光。”

章小溪知道史大可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在变相为他的南瓜光伏大棚项目提交论据,就像当年他闷着头追求她一样,坚信蚂蚁啃骨头般能够从量变到质变。事实上她确实已经被磨得心动了,她也安排项目部去摸底论证了,只是当时她还没想好,不能下投资的决心。这些天她一直想,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也许她就投了。

如今的三字禅,房间并没有增多,廊道也没有拓宽,但少了那些闹哄哄的易拉宝,就雅致宽敞多了。上午刚开门的这个时段是茶室最冷清的时候,章小溪走进去时,服务员正盯着电脑屏幕。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廊道的墙面上出现了3D呈现的云渡秋色影像:清脆的鸟鸣、潺潺的流水,还有金黄的南瓜、红红的花椒……章小溪知道这些显示屏不菲的价格,她也知道这绝不是三字禅老板的创意,而是史大可的壮举,这种事也只有他做得出来。如果换作陈玉伟和她,抑或是三字禅的老板,那么挂在墙上的就会是几幅中规中矩的国画,而不是标新立异的混搭。

章小溪对数字一认一个准,但对人总是脸盲,尤其是对着统一服装的人。眼前的服务员有些眼熟,她不确定是因为她的服装还是她的脸庞。服务员微笑着把她领进了廊道尽头窗户对着石城公园的那个包间。十年前这个包间里到处都是云渡县的土特新产品,与其说是史大可用来招待客人的,不如说是为那些土特产品做广告的。

章小溪觑了一眼,除了茶台上一个金黄色的呱呱叫的南瓜摆件,再没了多余的摆设。她不由得撇撇嘴,此一时彼一时呀,只是她想不明白如今鸟枪换炮的史大可,为什么还要像十年前一样穷追不舍。十年前她是有能力不想投,如今她是想投也没能力啦,她笃定了一条:不能犯“自融”这样的低级错误。这也是她为自己和史大可短兵相接时打造的一块盾牌:你为红岭农业科技园那块地附加再多,也改变不了它抵押物的性质,如果我们前脚把抵押物变现,后脚就再投资,不就是变相的“自融”吗?

她在榆木椅上坐下,靠背下方向内凸出的弧度刚好顶住她的腰眼,麻酥酥的,让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她看了一眼服务员递过来的茶单,点了一壶“禅意”。

茶越喝越淡,记忆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廊道里的3D影像,让人沉浸其中,身临其境。

章小溪没有躲过谁,即便是前几天那些投资人围堵石城国投大厦,她也没有躲。那天,看着楼下来势汹汹的投资人,李宏说:“他们是冲着支行来的,趁他们没反过味儿来,您还是先躲一躲吧。”章小溪问了一句:“常行长的意见呢?”李宏叹口气,说:“他早躲一边去了,是营业室经理和几个保安在那里应付着呢,听说已经报了警。”章小溪一听报警,就更坐不住了,她相信这是常行长的做派。她后悔自己和常行长合作,虽然当时从项目上看没有问题,但常行长的人品她是有所了解的。她当时确实犹豫了一下,但到底还是没能在高收益面前把持住。

一直以来,石城国投的资金大都以支持实体经济和城市建设为主。章小溪也不是没想过投地产,看着项目组提交的一个个地产项目上可观的收益,她当然不会心如止水。她也专门召集班子成员和项目组专员研讨论证,为房产投资定了范围,画了框框。石城国投项目组把万盛集团西山项目报告放在她面前时,为了强调项目的安全性,还特意备注这个项目在石城商业银行评级为3A,授信额度十亿元,言外之意,这是石城商业银行中华支行分给他们的一杯羹。章小溪知道万盛的项目火,只是她不明白中华支行为什么要让渡出五个亿的额度。李宏说石城商业银行的授信额度是真,但目前开发贷只有五个亿的头寸(额度)也是现实,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人家有资金头寸,就不会给石城国投机会。但章小溪还是不愿和中华支行合作。不愿归不愿,她也明白“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于是她本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联手中华支行为万盛集团石城西山项目募集了十个亿的资金。中华支行发放开发贷款五个亿,石城国投募集信托资金五个亿。项目一期提前完工,资金按期兑付偿还,从此开启了愉快的合作。十年间,万盛又先后开发了石城广场、石城华府项目,他们也继续投放了开发贷款和信托基金。但是从去年开始,万盛集团的还款就时断时续出现展期,中华支行和石城国投及时冻结了万盛的资金归集账户。没想到的是,常行长近水楼台擅自扣收了账户上的四亿元,等信托资金兑付时,归集账户已经枯竭了。常行长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万盛在云渡红岭的千亩农业科技园不是还质押着吗?当时质押是打了八折的,抵押物一处置,六个多亿不就到手了。”

章小溪当然知道自己手里攥着那块抵押物,可抵押物处置中的各种问题、处置价格能不能覆盖信托资金都是未知。信托基金没能按时兑付后,石城国投就第一时间向投资人作了说明,并且每周在公众号发布处置进展,但投资人毕竟心里没底,便拉出架势找到代理发行的中华支行讨说法。中华支行拿出当初风险提示的条款,指着投资人的签字画押解释,投资有风险,购买前提示过的。他们这样急于撇清,不仅没有缓解事态,反而进一步刺激了投资人的情绪,引起了一次次围攻。

李宏说:“这个老常,明显是在甩锅。你若过去,万一言语不和,投资人激动起来,就更不容易收场了。”章小溪摇摇头,说:“项目出了问题,资金不能按时兑付,投资者着急是正常的。将心比心,如果我们都躲,只能让事态越发失控。”说完也不管李宏的阻拦,就径直向楼下走去。

她对投资人坦言:“项目确实出了问题,但是因为质押物还在,事情没有那么悲观。我们无法承诺不损失或损失多少,但我可以保证,石城国投公司会尽最大努力减少投资人损失,保护投资人的利益。”

那天她跟他们对话了两个小时,刚把投资人劝走,史大可就来了。对史大可的到来她是有思想准备的,从早上起,史大可就不停打她电话,只是她看到那个号码就习惯性摁断了。章小溪知道,要处置万盛集团质押物——云渡红岭千亩农业科技园土地就躲不开当地政府,更躲不开县委书记史大可。可是她不愿见史大可,尤其是在这个节点。她想,如果不是躲他,那么为万盛集团募集第四期信托资金时,她就会到云渡红岭千亩农业科技园实地考察,也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尽管她嘴里说不后悔,但心里不能不承认自己错了,不管是对事还是对人。唯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史大可还是像十年前一样,又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章小溪太了解史大可了,他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十年前,她几次都把话说白了,就像回绝不合格的战略合作者一样,并没有拖泥带水。但史大可的脸皮真是太厚,他点头应承,不再提项目,不再提投资,只叙同学情谊,可三句话他就扯到他们云渡县去了。什么粮食种子银行,什么旱作梯田,什么野生中草药基地,等等,末了还会加上一句,那里是风水宝地,是八路军战士的汗水和鲜血挥洒过的地方,总之,那是一块未被开发的富饶美好之地。章小溪就会揶揄他:“蛇画完了?”史大可一本正经地说:“还得添个足。云渡红岭南坡光照是真好呀,再加上规划中的太行高速锦上添花,真是老天为云渡留的一块宝地。二期,光伏二期在那里建个南瓜光伏大棚试点,把太阳能发电技术和南瓜种植融为一体,绝对是天时地利人和。”

每次史大可伸着脖子、拧着眉宇间那个川字疙瘩一遍又一遍演说时,章小溪不点头,也不说话,而是任由思绪跑到另一条道上。她通过他的语言、他的表情窥探他的内心,印证眼前的史大可还是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史大可,他是更执拗了还是变聪明了。她发现时隔二十多年,史大可除了眉宇间拧成的那个川字疙瘩没变,其他一切都变了,比如他说话的语气,不是一句话就撅你个跟头,而是滚刀肉般花样百出又万变不离其宗。她脑海中的史大可和眼前这个史大可总是搭不在一起,就像她明明看好一个项目,而且把所有工作都做扎实了,才发现忽略了一票否决的致命一击。这种挫败感就像一股暗流,让她开始急躁,以至于拿捏不好分寸。看着史大可牙缝里挤出白沫,她终于没有了耐心,咬着下嘴唇吐出几个字:“符合你一贯之气质,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章小溪抬抬手腕,毫不掩饰地看了看手表,以肢体语言下逐客令,当然也用余光瞄了一眼史大可。后来她一直后悔那天不该再瞄那一眼,如果不瞄那一眼,她就不会松动。事实上,那天当她的眼神瞄到他眉宇间隆起的那个川字疙瘩时,她的心就软了一下。她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除非你们的项目有创新,有更高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章小溪当时以为自己给史大可出了难题,就此可以掐断他说服她的念头。谁知仅仅过了两个月,史大可就又出现了,而且还带来了一张刊登“新农集团牵手云渡建立南瓜深加工厂”消息的报纸清样。史大可这次又变新花样了,他不再提投资的事,只说让章小溪去云渡一趟,有个直观认识,帮他们出出主意,尽早实现云渡老区脱贫致富。

史大可不按常理出牌,章小溪是深有体会的,而且她知道,如果自己去了,那么就彻底被套牢了。新农在云渡县建加工厂,不需要钱吗?那么她台都站了,总不能空着手吧。就像史大可说的那样,也不用她投太多,只要她投,别人就会跟投,那么就可以分散资金风险。按照常理,章小溪会先委婉地和他周旋几句,毕竟彼时史大可是县委副书记兼县长,而且还是她和陈玉伟的亲同学,这点面子该给还要给。可那天章小溪心情不好。不好的原因,除了史大可又来添堵,重要的是他打了一张她最在意的亲情牌。后来史大可和陈玉伟说起此事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张牌打得太烂了。

那天史大可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我刚才在中华支行门前看到章伯伯了。”短短一句话,就犯了两个大忌。一是不该提中华支行,二是不该提章伯伯。如果不提中华支行,章小溪也许还会耐着性子听他唠叨;如果不提章伯伯,他的事情也许还会有缓。但是他提了。之后衍生的问题,就让史大可背上了一口百生莫赎的锅,无论章小溪脑回路怎么转,最后都要把账记在他身上。

中华支行是石城商业银行的一家支行,就在石城国投集团的楼下,准确地说石城国投大厦的一层二层产权归中华支行,三层到九层产权归石城国投集团。中华支行自然懂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于是一再向石城国投要项目,要资源。事实上石城国投的项目都比较大,审批周期长,有的项目一时批不下来或者资金周转不过来时,也需要有银行做个搭桥贷款救个急。石城国投和中华支行互惠互利倒也相得益彰。这样的模式一直延续到章小溪上任。

章小溪上任后的第一个项目是石晶光伏,石晶光伏的前身是石晶电缆厂,是省发改委主导的项目,他们跟踪论证,前前后后用了近半年时间。虽然前景可观,然而成本太高,一时难见效益。为了平衡产业方向和效益的关系,章小溪他们确定以发行五年期光伏债形式募集资金。在债券审批阶段,石晶光伏需要的集成电路板价格要上调,为了降低生产成本,按照惯例就把企业急需的五千万订购资金贷款推荐给了中华支行。也是章小溪大意了,与石城商业银行签订承销光伏债的那天,她还问了一下中华支行的常行长,常行长也没多说,只回了一句,贷款在审批中了。谁知一周后事情陡然发生了变化,石晶光伏的薛总打电话说,明天是集成电路板定金交付的最后一天,目前贷款还没到位,而且常行长手机一直占线。章小溪劝薛总不要着急,她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和中华支行多少年的老关系了,不会有问题的。

说归说,放下电话后,她也不放心,就打了常行长的电话,果然是正在通话中,过一会儿再打,依然是通话中。章小溪想下楼去找常行长,又觉得小题大做。为了面子,就收回了迈出去的半只脚。不过脚收回来了,心里却愈发慌乱。就在她再次调出常行长的电话时,李宏和常行长出现了。

常行长丧着脸说:“章总,抱歉,抱歉呀,我们的贷款被总行否了。上面只认死条文、死规定,不认活情况,这笔贷款没有抵押不让放呀。”

章小溪一下就蒙了,她看看常行长,心里骂道:“你临阵脱逃,让我哪里找替补?”但心里是心里,她明白埋怨和翻脸也于事无补,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压压心头的火,用这么多年的合作动之以情,用未来的合作晓之以理。刚要开口时,她瞥见了常行长眼里的那丝踌躇满志,尽管只是一晃而过,但那表情还是像闪电一样,咔嚓,把章小溪的脑袋撕开一个口子。她轻轻吸了口气,然后一边捋思路,一边起身为常行长倒茶。

章小溪的手在几个茶罐前划拉了一遍,选了一泡“禅意”。“禅意”是史大可送来的,也是史大可寻求合作的资本之一。史大可三句话不离他的云渡,这股倔劲并没有在岁月中衰减,反而更加柔韧绵长。“禅意”是用南瓜干为“君”,以蒲公英、连翘叶、决明子为“臣”配比的一款“土茶”。二十年前史大可第一次去章小溪家时带的就是这种“土茶”,只不过当时的南瓜干就是干,如今史大可把南瓜干做成南瓜形状。二十年后史大可到云渡任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土茶”起了个“禅意”的名字,让“土茶”摇身一变为“禅意”保健茶。但因为“禅意”的营销推广并不尽如人意,规模也就没上去,规模上不去,营销推广就受局限。章小溪为此还论证过,只是最终还是否了这笔投资。因为其间她看到了父亲对“禅意”的喜欢,章父说当年只有伤员才能喝上这种茶。她清醒地认识到,那只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情感税”,特定年代留下的醇香,如今的消费群体大多数没有这份情感,也就不会有多少人买单,“禅意”的内核决定了它只能是小众。当然,小众有小众的营销方式,比如“三字禅”专柜,比如“云渡土特产品”专柜,还比如云渡县政府用它当作伴手礼品。

章小溪慢慢选茶、烫杯,耐着性子等水沸腾。“急事缓办。”这是陈玉伟叮嘱她的。上任那天,陈玉伟一再说业务能力他不担心,就怕她感情用事。她想常行长敢来这么一手,肯定是有原因的,比如要卖个人情,比如要重新定义两家的地位,也许还有什么更深的原因。章小溪在心里把事情捋了又捋,知道即便再找下家也来不及了,也就是说,此刻的每一秒都是和时间赛跑。她看见李宏一直坐在那里搓手,但她依然慢悠悠地洗茶,等把公道杯里的茶分完放在常行长面前后,她才问了一句:“你们确定不能放款?”

“这次行里态度非常坚决。”常行长说得又快又急,仿佛这句话憋了很久,说完后,他不得不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早说?”李宏没等章小溪说话就质询道。

“我们也以为是板上钉钉呢,也就没催,谁知今天贷款报告退回来了。”常行长一脸无辜地说。

“你知道如果石晶这批集成电路板的定金打不出去,那么就要追加投资成本,债券发行的数据就要修改,就会影响一系列的操作。你这当头一炮,说不定就把项目搞流产了。”李宏愤愤不平地说。

章小溪知道这是自己主导的第一个项目,而且这个项目是在全省经济发展研讨会上提出的。她知道此刻不能急,她往后退了一步问:“能不能把贷款期限由半年改为一个月?对,就一个月,一个月应该不用抵押吧?”

“这个我们也提了,可总行就是不松口。”

常行长这样一说,章小溪就摸到了底牌。她知道中华支行的上级石城商业银行有条给石城国投对接项目的绿色通道,这是她上任那天石城商业银行的王行长给她抛的“媚眼”。那天王行长说:“我的权限五千万,一个月的应急周转金对你们敞口,你理解成信用也好,理解成拆借也行。”章小溪抱拳谢过,说:“应该不用那个权限,万一出了问题,你还要跟着吃挂落。”如今常行长把这条通道绕过去,就是借总行给她摆一道难题。她也知道自己可以抛出王行长,但她不能,那样大家都不好做。她想请求常行长跟总行汇报一下双方这些年的合作,再说所有的项目有石城国投兜底,即便有问题,他们也是第一棒,风险也落不到银行手里。只要她拿出较低的姿态,那么事情就可能有缓和。她看着对面沙发上的两个人,手里慢慢转着那杯“禅意”,突然就看见了史大可和他的云渡山。

章小溪坐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煞有介事地看了几眼,然后拨通了史大可的电话。她说:“老同学,你不是天天找项目,天天招商引资吗?我这里有个现成的项目,只是时间紧。这么说吧,如果你二十四小时内能筹到周转资金,我就给你们搭这个桥。”

其实章小溪打这个电话是冒着风险的,她应该先发个短信、微信,明确告诉他就是唱双簧。但她不能发,因为常行长和李宏就在眼皮底下,她当时在心里赌了一把,就看史大可的悟性了。如果能心有灵犀,那么她真就建议把石晶光伏二期项目引到云渡山。

“石晶光伏?”史大可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几个分贝,以至于章小溪把听筒往外挪了挪,然后才“嗯”了一声。

“需要多少?”

“最少三千万,一个月。”章小溪本来想说五千万的,合同上白纸黑字是五千万,但她怕吓退了史大可,就随机减了两千万。此时的章小溪入戏了,自顾自和史大可谈论石晶光伏的事情,瞟都不瞟常行长和李宏。

“若是三千万,我可以再争取一下。”常行长没等章小溪挂断电话,就站起来表了态。

章小溪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把话筒往耳边靠了靠,说:“好的,好的。”

放下电话,章小溪说:“我一女不能两嫁。如果你这边能放款,我马上就回绝史书记。”

常行长说:“三千万应该可以。大不了我用这顶乌纱帽去争取。”

李宏还要说什么,被章小溪挡了回去。她说:“那就静等佳音。”

事情虽有波折,但那笔资金当天晚上就到位了。下午六点李宏跑进来,说:“刚才中华支行的人说,晚上加班放贷款。”章小溪“嗯”了一声。这时常行长的电话也打了进来:“章总,给你汇报一下,款子批下来了,而且总行说了,好事做到底,还是五千万吧。”章小溪笑了笑,说:“也就是你常行长才有这样的魅力,我替企业谢谢了。”

李宏说:“好事多磨,有惊无险。只是平白麻烦了史书记,恐怕下来不好交代吧?”

章小溪说:“我今天确实是招惹马蜂窝了,将来有合适的项目再还人情吧。”

“其实咱们真可以考虑把石晶光伏二期落地云渡。”

章小溪明白李宏插这句话是为她找台阶,同时也想投她所好,因为史大可是她的同学。但她不愿被李宏带着走,更不愿让投资添加个人感情和喜好,就像父亲无论怎么宠着他们,都不让他们“借他的光”一样。这些年她觉得唯一沾的父亲的光,就是继承了父亲的这股倔劲。章小溪皱了皱眉,说:“光伏是省里的重点项目,最好还是保持连续性吧,刚才那一出是不得已而为之。”说完,她也觉得自己变得太快了,不觉有些心虚,又补充道,“光伏是个烧钱的项目,若落地‘罗锅上山——前(钱)紧’的云渡,不现实呀。”

事情虽然解决了,但章小溪知道因为常行长凿开的这条缝,她再次被史大可盯上了。尽管史大可在电话里并没有答应筹措三千万,只是说要先跟县银行沟通一下,但她也说了:“好的,好的。”

章小溪为防止中华支行在以后的合作上再掉链子,于是在大会小会上一再强调细节,强调应急方案,说白了就是要再后备几家合作单位。橄榄枝一抛,其他银行纷纷找上门来,签订全面战略合作协议。既然常行长在她的第一个项目上就跳出来摆这么一道,她就不能来而不往,不然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跳出来。她也知道那些人对她是有微词的,她甚至都能想到那些人撇嘴的神情:“没办法,谁让人家含着金汤匙呢……”

之前,章小溪每进一步,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偶尔还反驳几句,跟三五知己讲讲心里话,再后来,她知道这些都是自说自话,没人真听,反而有些越描越黑。父亲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他们那个小县城,“县长家的女儿”就成了她的名号,就是后来她离开县城到了省城,但凡只要往前走一步,就免不了别人挖出她“县长女儿”的身份。他们总能将她的好事和父亲的那些战友牵扯在一起,尽管父亲已经离休,尽管当年县长的前面还有一个“副”字。她刚分配到财政厅不久,有一次开完会后,胡副厅长叫住了她,在众目睽睽下问她是不是章文杰的女儿。那天,胡副厅长抡了几圈胳膊,说:“若不是章军医,我的胳膊就废了……”从那以后,章小溪就又多了一个标签。不管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父亲总是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的生活,比如当年史大可和陈玉伟对她的一见钟情。

章小溪到石城财经学院报到那天,章父扛着章小溪的被褥、搬着箱子刚走进学院大门,就被史大可接住了。史大可在领着他们去报到的路上问章父:“伯伯是军人吧?”

章父说:“曾经是。小伙子眼力不错呀。”

史大可又问:“伯伯是军医?”

“这你也能猜到?”章父的情绪一下就高涨起来。

“你这个药箱明摆着呢。我说不用吧,你非让带。”没等史大可回话,章小溪就埋怨了一句。章小溪带的小木箱,是个一尺多宽、二尺多长的军用药箱。药箱外面的绿色已经褪去大半,但隐约还能看到那个红十字。这是章父的宝贝,也是他对章小溪考上大学的奖励。

“你到了宿舍就知道它的好处了,可实用了。我就有一个,是去年上学时村支书送的。”史大可继续说。

“村支书?”章父眼睛一亮,又认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少年。只见他皮肤黝黑、虎头虎脑,山丘般的鼻子静卧在黑亮亮的两汪清水之下,透着一丝萌、一丝憨和一丝小机灵。章父的心一颤,他眯了眯眼睛,在心里把小伙子的小方格衬衫和牛仔裤脱下,换成了对襟棉袄,挽裆裤,又箍了一个白毛巾,不由得就说了一句:“真像呀,你是……?”

“我是史大可,八七级财政金融系的。哦,我是云渡史家庄的。”

“就是太行云渡史家庄?”

“对,就是太行云渡史家庄。”史大可扬了扬头,说。

“你听说过王二堂不?”章父继续问道。

“没有。我们村里姓史的是大户,其余的有李姓、杨姓、张姓,就是没有姓王的。”

“哎,哎,别光顾着说话,赶快让人家办手续吧。”报到桌前的学生会副主席陈玉伟,一边接过章小溪的录取通知书,一边打断了意犹未尽的史大可……

后来若干年,章小溪从财政厅宿舍的一居室搬到两居室,再到商品房的三居室、四居室,淘汰过很多家具,但那个绿色木药箱一直跟着她,尽管如今只是躺在杂物间。有一次女儿陈璐指着绿药箱问章小溪:“又不是樟木箱子,留它做什么?”

陈玉伟笑着说:“那是你姥爷给你的传家宝贝。”

陈璐“嘁”了一声,说:“那我可沾了姥爷的大光了。”说完,冲陈玉伟挤了个眼。

“我沾了您大光了。”这句话之前是章母挂在嘴边抱怨章父的。章母说这句话时,章小溪就会用眼睛白瞪母亲,白瞪是她不满意、看不惯时无声反击的一种方式。虽然她在家中是老小,但在母亲那里并没有享受到老小的特权,烙在章小溪童年记忆里的是慈父严母,是母亲天天抱怨父亲惯孩子。

和父亲相差四十岁的章小溪的确是被父亲惯大的,尽管她也有和父母进“牛棚”的经历,也曾对着昏暗的煤油灯哭过,也喊着闹着要吃白米饭而不是棒子面粥……但她并没有觉得多苦多累。多年后她跟陈玉伟、史大可还有朋友们说起那段经历时,“牛棚”那十年从她嘴里出来,都被镀成了金色。

章小溪的父亲是战斗英雄,英雄的事迹可追溯到当年太行小八路身上。章父出生在冀南平原的一个中医世家,从牙牙学语就背汤头歌,到十四岁时已经得了家传,能独当一面了。一九四四年春天,十四岁的章父被父亲派往百里之外的云渡山给他的发小、八路军的一个首长送治疗伤寒的药品。刚到碰头岩崖口,章父和接应他的通讯班战士王大龙、王小龙兄弟遇到了进山“扫荡”的日军。王大龙为了掩护他和王小龙,一边往崖顶跑,一边拉响了三八大盖。等日军追到崖顶时,王大龙纵身一跃跳了崖。后来若干年,挂在章父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如果当年不是王大龙引开日军,那么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已经很幸运了。”

那年十四岁的章父留了下来,成了一二九师战地医院的一名军医。一年后,因为要调配中药,章父提前从抗大返回医院驻地,才躲过了十天后一九四五年端午那天日军对抗大学员的屠杀。“那是三十个学生兵呀,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四岁,他们从抗大毕业后要奔赴各个抗日前线。不幸的是,刚进云渡峡谷就遭到了埋伏在山顶的日军的疯狂扫射,他们中间就有我的好兄弟,十五岁的王小龙。”

章父为章小溪讲述这段历史时,章小溪纳闷,山里那么多树木,怎么也不至于全部牺牲呀。章父说:“本来就是荒山,再加上连年干旱,没有树木荆棘遮蔽,这些学生兵就成了活靶子。两天后,我和野战医院的同事去了现场,摔断的枪支横七竖八,岩石上有风干的血迹,还有烧得只剩下鞋底的半只鞋,可是却没有看到尸体。直到几天后,我们遇到了上身穿对襟汗衫、下身着肥大挽裆裤、头箍白毛巾的刮五灵脂的采药师——哦,你不知道吧,五灵脂就是寒号鸟的粪便,也是名贵中药材。采药师把我们领到半山腰陡坡处一棵旱柳树前,说,那天他在碰头岩刮五灵脂时,先是听到歌声,之后就看见一群学生兵整整齐齐走在峡谷中,也就是一眨眼工夫,就听见枪声大响,那些学生兵都没来得及拉动枪栓,就被击中了。日军突突突扫射后,像狼一样从山顶跑下来,又在那些可怜的娃娃身上补了刺刀……日军离去后,他跑下崖,将一具具尸体埋了起来,没敢起坟头,就栽了这棵旱柳。后来他又带我们去旁边山洞里取他归拢的战友的遗物,有钢笔、眼镜、军用水壶,还有一个我们野战医院为王小龙配的小药箱。为了表达感谢,我们就把药箱留给了他。”

章父第一次给章小溪讲述时,章小溪问:“就是咱家那样的绿药箱?”章父说:“是。”“你后来见过采药师吗?”“没有,后来我就去了大别山区,去了贵州,去了朝鲜,去了长春。从‘牛棚’出来那年,我去过一次云渡,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山坡,找不到那位采药师了。”

学员遭遇袭击至今是个谜,有人说是内部出了叛徒,有人说那天学生兵从前南峪出发时唱了一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被日军的密探发现了,才在沿途设了埋伏。因为云渡峡谷是河南、山西、河北三省交界,不管去哪里都要从那里通过……

章小溪是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的。用章母的话说:“小女儿是在老章手心里惯大的。”在章小溪的记忆里,母亲确实比父亲更理性。后来章小溪在陈玉伟和史大可之间犹豫不定时,因为父亲倾向于史大可,母亲倾向于陈玉伟,章小溪一度质疑过当年母亲嫁给父亲的动机。虽然在那个年代女大学生嫁给军官是眼光好,更是时髦,但父亲毕竟比母亲大了整整十三岁,无论是年龄、长相和学历,他们都不是那么般配。章父在世时,章小溪从来不认为父母之间有爱情,她固执地认定他们的婚姻就是时光之选,就如母亲让她选择陈玉伟一样。

有人说她能掌舵石城国投集团是沾了陈玉伟的光,就如同说她当年沾了父亲的光一样。尽管她的学历、资历都胜那些人一筹,比如办公室主任李宏、副总雷同鸣等,但因为她胜出了,那些所谓的光环就会再次被放大,以至于遮蔽了她的过往业绩。

陈玉伟追求章小溪时就曾经说过:“在我们这些草根眼里,你确实是自带光环的。”章小溪跟他解释:“我没有,其实我们什么光也沾不上父亲的,除了跟他下‘牛棚’。”

章小溪还列举了升高中那年关乎她前途命运的那件大事。那件事后,她深刻体会到母亲为什么抱怨沾不上父亲半点光了。章小溪升高中那年,因感冒引发心肌炎,休学两个月,导致考试成绩与县一中录取档差了三分。最疼爱她的父亲,不仅不肯打招呼,竟然还让一中校长按分数线把她的名字拿了下来。从这件事情起,章小溪开始思考她和父亲的关系。她知道父亲爱她,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但那只是在细小的生活中,在大是大非上,父亲并不允许他们沾半点的光,更别说什么特权了。比如县里调整住房时,父亲总是把自己的机会让给那些更困难的家庭。从落实政策那天搬到县委家属院的三间平房后,他们家就再没挪过窝。章母为此跟章父吵过很多次,尽管章父对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妻子也是放在手心里的,但在原则问题上,章母却拗不过章父。败下阵来的章母自我解嘲说:“我已经这么幸运了,就不能有更多奢望。”

“我们太幸运了。”这是章母还有章小溪的哥哥、姐姐每次跟父亲争执后的结束语。

长大后,章小溪再回首这句话,就生出了更多的意味。此时的她已经和哥哥姐姐一样,习惯了靠自己奋斗,因为他们头上顶着的所谓光环,并不能成为畅通无阻的绿灯。比如章小溪的姐姐分配时,原本计划是去县医院的,母亲的理由很简单,大女儿身子弱,上学时就无故晕倒过一次。那次章母也学聪明了,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亮给章父看,而是直接去找了卫生局局长。可是等通知下来时,大女儿去的却是百货公司。章小溪记得那天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章母说:“就因为你分管文教卫生,我们就都要回避?一个护士,跟一个副县长隔着十万八千里呢。”章母越说越激动,一抬手就把章父去唐山抗震救灾后带回的那个宝蓝色茶杯摔到了地上,本白的茬口把宝蓝色的盖杯分割成一块块瓷片,也割掉了最后一点幻想。章母怔了一下就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你自己说,这些年,我们跟着你沾啥光了?”

那天章母放了狠话,要和章父离婚。那是章小溪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家里听见“离婚”二字。她和哥哥姐姐都愣住了,哥哥姐姐想什么她不知道,但章小溪在心里却盘算起来:如果父母离婚,那么她就跟父亲。

章小溪甚至期待这个家有一点小小的变化,比如父亲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为母亲赔笑脸,再比如她也不用天天像父亲一样迎合母亲。章小溪曾跟女儿陈璐说:“爱情可以不顾一切,婚姻还是要讲究门当户对,不然就会像你姥姥拿捏住你姥爷、你爸爸拿捏住我一样。”陈璐扑哧一笑,说:“你没搞错吧,是姥爷拿捏着姥姥,姥姥就是瞎咋呼,啥大事不都是姥爷做主?至于陈玉伟,你就偷乐吧,如今这样的好男人已经没有了。”

章小溪嘴里说“你们姓陈的,当然一个鼻孔出气了”,但心里不能不承认,陈璐说的也对。只是她心里隐隐有个遗憾,那就是陈玉伟太完美了,完美到毕业后他们的生活工作一直在波澜不惊的最优程序上运转。有时她想,如果当初与史大可一起去了西藏,会不会像母亲说的那样:“你得过心肌炎,搞不好小命都要扔在那里。”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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