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救世”到“破世” —— 论女性向仙侠网络小说中的“世界”重构
【导读】早期女性向仙侠小说构建了“救世神话”的叙事范式:女主角被宿命裹挟,以牺牲换取爱情与世界的存续。然而,近年仙侠文创作逐渐脱离此套路,转向解构“世界”的天然合法性。女性向仙侠小说通过对“世界”概念的重构,实现从大叙事到后现代叙事的转型。
【关键词】网络文学 仙侠 大叙事 后现代
自从电视剧《花千骨》2015年播出至今,十几年中仙侠网络小说已成为影视改编的热门题材。然而,近年来仙侠剧越来越有疲软之势,甚至有观点认为“仙侠已死”。[1]这反映出的其实是一种滞后性。例如,2023年播出的《重紫》,原小说发表于2010年;2024年播出的《永夜星河》和2025年播出的《白月梵星》,原小说均发表于2018年。尽管这些作品遵循《花千骨》等成功模式。但观众对固定套路逐渐产生了审美疲劳;同时,尽管影视改编仍受传统框架限制,仙侠网络小说创作却在探索新发展方向,重塑“世界”在作品中的位置。
“救世神话”的权力话语
《花千骨》(2008)的核心矛盾集中在个人情感诉求和责任之间的冲突。花千骨作为神祇转世,肩负着守护世界的重任,但有时也为此痛苦:“凭什么她就要一次次为了天下牺牲?”作为早期女频仙侠文的代表作品,它为后续女频仙侠文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框架。同期的《重紫》(2010)基本沿袭了这样的套路,天生煞气的少女重紫拜仙尊洛音凡为师,洛音凡为天下苍生试图阻止重紫成魔,却最终失败。在这样的困境中,“世界”成了一个完全外在的等待被拯救的对象,而“救世”则成为不可违抗的义务。这种模式可以追溯到游戏《仙剑奇侠传》中,女主角赵灵儿作为女娲后人,身负拯救天下的重任,并最终自我牺牲。这样的角色形象体现了女性角色在仙侠叙事中的一种困境:她们既是世界的拯救者,也是命运的牺牲品。因此,仙侠文中的“世界”,不仅代表物理空间或天下众生,还象征着该空间运行的法则,也就是仙侠文中的“天道”“宿命”等。
在早期女频仙侠文中,“宿命论”通过将权力关系自然化,完成了对女性主体的隐性规训。以《花千骨》为例,女主角的“救世”使命被建构为不可违抗的生物本能,使其成为维系系统运转的代价。即便面对敌意,她仍宣称“爱这个世界”:这展现了“宿命论”如何将压迫性现实表征为自然法则,询唤主体自愿进入“牺牲者”的符号位置。在《重紫》中,重紫的“入魔”看似反抗宿命,实则仍被框定于“正邪对立”的二元秩序内,其反抗最终成为宿命论的注脚,印证了“若修术法,久必成害”的预言。这种叙事逻辑将主体性与牺牲绑定,权力话语在“宿命论”的掩盖下以命运的不可改变性出现。
同时,女性身体成为权力争斗的场域。《花千骨》中,女主经历消魂钉之刑,又以神躯容纳妖神之力,成为“最完美的容器”;《琉璃美人煞》(2008)中,白帝因看重修罗族强大战力而杀之,将其一半身躯转化为女主褚璇玑。在《花千骨》《琉璃美人煞》《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作品中,女主转世后常遗忘前尘。尽管“轮回转世”叙事意图掩盖权力痕迹,但她们在历劫中的肉身痛苦显示了权力秩序的合法化。例如,褚璇玑从无性别的修罗族变为女战神,身体在身份转变中不断被重塑;最终觉醒时她选择宽恕白帝,个体创伤又在“大团圆”叙事中被收编,肉身苦难升华为“成长”的代价。在仙侠文中,对女性身体加诸的暴力将肉身苦难与崇高道德绑定,文本将反抗潜能消解于“命运悲剧”的框架内。
另外,当花千骨在魂飞魄散后“重生”并与白子画达成最终和解时,个体的苦难被浪漫化,成为爱情叙事的必要代价;《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则将前世的挖眼、跳诛仙台之痛包装为“命中注定”的情感纠葛。以《花千骨》为代表的早期女频仙侠文,将女主角的牺牲与“爱情圆满”强行绑定,“救世”代表着进入浪漫关系的资格。换言之,个人情感被强行置于无法与世界存亡并在的位置,唯有通过自我献祭,情感方可拥有合法性。这种设定在“师徒恋”模式中得以最大程度地呈现出它的真实样貌。以《花千骨》中的白子画为例,其身为师尊的权威身份,使得当女主的“越界”情感威胁到既有世界秩序时,能够以“天下苍生”之名实施惩戒,迫使女主做出牺牲。在此,个体自由被“世界存亡”的宏大叙事所压抑。因此,女性向仙侠小说中的浪漫话语绝非纯粹的情感表达,乃是权力关系的隐喻。
近年的女频仙侠文创作中,这类“救世—爱情”的叙事模式虽然已经逐渐减少,但其基本结构一直延展至当下。《簪星》(2022)虽通过“穿书”设定试图对原叙事框架进行解构,却最终仍归于“宿命”“牺牲”。小说中,修仙者发现苍穹裂缝后放弃飞升,以身补天,凸显世界存续依赖个体牺牲。天道将最后一块补天石给予魔族以导向灭世的最终结局,拥有魔族和穿书者双重身份的女主簪星选择牺牲以扭转乾坤,但她终究“仍是一颗棋子”,无法逃脱“救世”的命运。作为“知晓剧本”的穿越者,簪星改变了许多情节,但无法记起原书的结局,“冥冥之中,有只看不见的巨掌,遮住了她的眼睛”[2]第349章,直到最后才让她想起。在此,意识形态幻象“遮掩不堪忍受的、实在界的、不可能的内核”[3]50。簪星渴望回忆起结局,但真正的结局其实蕴含在簪星旧有叙事中试图通过对原书的了解而改变命运轨迹的过程里。“通过幻象建构起来的欲望就是对大对体欲望的抵御,是对‘纯粹’的、超幻影的欲望——即纯粹的‘死亡驱力’——的抵御。”[3]164“刚到都州之时,她总觉得,一切很不真实”,直到后来,越投入其中,就越觉得“幻象”的真实;直到意识到她的经历和选择,一开始就是故事的一部分。在此,她的种种行动正好造成了她对原小说真相的遗忘,天道的残酷规则被掩盖了。
在女频小说中,言情元素越来越不再是作品的重心;于是,不以恋爱为故事主线的修真文开始流行。如以《一仙难求》(2012)为代表的“大女主”修真文,女主“以‘去性别化’的姿态、投入不论性别的‘丛林’”[4];另外,也有《我不成仙》(2016)这样以反男频“杀妻证道”为出发点的作品,揭开了言情叙事的虚伪性。另一个方向是从《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作品开始的,通过淡化“救世”情节,将神仙世界重构为浪漫化的叙事空间。总体来说,在“救世寓言”的叙事中,女主天然被设定为要为天下苍生而牺牲,“世界”以主角牺牲为代价,维持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它是权力话语的隐喻,将社会规训转化为不可抗的自然法则。
“破世重构”的叙事实践
从作品标题来看,《花千骨》《重紫》《琉璃美人煞》等多指向女主角的个体命运,显示出线性成长的宏大叙事取向。然而,在“大女主”之风逐渐退潮后,网文标题开始走向“轻小说”化的多元素拼贴,如《灭了天道后我成了死对头的师妹》(2020)、《刺杀美强惨失败我死遁了》(2024)等作品。与日本轻小说类似的是,这样的标题显然有助于对内容进行更细致的分类,以便服务于特定的读者群体。网络文学“数据库”里的诸多元素或模块,诸如“天道”“师妹”“美强惨”等,可以进行自由拼贴组合。这些组合不再构建宏大叙事框架下完整连贯的世界观,而是凭借元素搭配触动读者的“萌点”。有机结构的文本转变为数据库式的排列与重组,映射出后现代语境中意义系统的消解与溃散。
这首先呈现为设定的碎片化特征。在当下的仙侠小说创作中,以非重生、穿越、穿书等形式出场的“土著”主角已较为少见。这些设定与仙侠文日益轻小说化的标题,共同反映了叙事结构由传统单一主线向后现代元素的拼贴转变。“对萌要素数据库的广泛挪用,可以说已成为中国网络文艺的一个基础性特征。”[5]比如一篇典型的基于网文设定数据库写作的女性向仙侠文《刺杀美强惨失败我死遁了》中,同时包含了“重生”“穿书”“系统”等世界设定,“先婚后爱”“相爱相杀”“追妻火葬场”“1V1”等言情叙事设定,属于当下网文榜单上典型的“强设定”类型。“一切正在发生之物都被放进有限的故事框架里加工、转换、整理,成为可被理解的‘现实’。”[5]在反救世宿命论的基础上,仙侠文旧有的故事框架存在受各种“元件”“模块”的冲击而动摇,继而重构新的现实的可能性。
并且,“穿书”“重生”等设定,本身就具备解构原文本的功能。以《花千骨》为代表的“师徒虐恋—世界浩劫”叙事,就被《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2022)作为“原书世界”进行解构。穿书的女主角宋从心试图改变原书因师徒虐恋而造成的苍生浩劫,但发现其中另有隐情。在此,早期仙侠文的经典情节成为“原书世界”的可修改“脚本”。这明显是对早期女频仙侠文师徒虐恋这一叙事的反思,对“两人的感情关系直接影响世界存亡”这样的“世界系”类型叙事的重构:个体的情感选择不再受到意识形态话语的压制,也不再承载超负荷的伦理重量。当女主角以“玩家”姿态介入叙事时,世界就不再是一个封闭系统,而是可以解析和影响的开放场域。同时,在穿书文中,“通常情况下,主人公并不会穿成原书的那个主角,而是成了原书中的某个配角,甚至更边缘的‘炮灰’人物”[6]。如《簪星》女主在原小说中“出场没有七章就被男主一掌拍死”。《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女主,则是被原女主丢进魔窟的恶毒女配。
另一个重要转变是直接以“揭露世界真相”作为叙事核心。以《琉璃界——庞脉脉修真实录》(2016)为例,其“世界”被揭示为一个等级化系统:“金仙”飞升后为自己的亲友“真人”创建新世界,同时制造“化人”以服侍“真人”。化人作为被制造的次级存在,其生死完全受控于真人。许多真人随意杀死化人,在穿越而来的女主眼中“好像玩游戏杀杀npc一样无所谓”。这一设定解构了传统仙侠文“天道”的合法性,“世界”呈现为人为的权力装置。“当深层破灭了,只剩下多种表层的记号相互结合的‘根茎’模型。”[7]通过“穿越”“重生”“系统”等“模块”,打破“救世”的线性叙事。“当‘无CP’和反言情成为女频仙侠小说越来越突显的创作趋势,摆在作者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在言情之外另辟蹊径,找到新的叙事动力。对此,女频仙侠有两种解法,一是升级,二是问‘道’。”[4]在这一类型的仙侠文中,“道”并不呈现为某一套具体的世界设定,而是直接对设定本身发出质疑。
通过对权力机制的深度揭露与展现,角色从“牺牲者”向着“反抗者”的身份转变。在“破世”的叙事框架下,“穿越”“重生”的主角不再被动接受世界规则,而是通过试错与重构,将“世界”视为可操控的开放系统。男频修真玄幻文中不乏直接以世界设定作为核心的作品,如《佛本是道》《牧神录》等都有着极其庞大复杂的世界架构;然而,这样的“世界”难以被拆解为数据库中的要素,且叙事重心及核心爽点主要仍在于主角的“升级”,而并非对“世界”的本身的质疑和解构。仙侠小说标题的轻小说化以及叙事结构的碎片化,实质上反映了后现代文化逻辑在网络文学中的深刻影响。符号拼贴成为生成文本意义的新途径,稳定的客观世界演变成为可被解构的拟像;个体也由宿命论的受限者转变为在游戏化环境中寻求生存的参与者,进而在碎片化的语境中重新塑造自身的主体性。
“创世”的可能性:女性向仙侠网络小说的转型
“从亲密关系出发的女性,在经历认知性别身份的过程后,开始建立一种新的主体性,以一种新的主体身份去尝试‘入世’并认知这个世界。”[6]传统仙侠文通过“救世”叙事,将“世界”视为合法存在,把个体痛苦视为命运悲剧,认为牺牲是社会运转的自然成本。同时,宏大叙事运用意识形态遮蔽权力结构的不公正,而言情叙事则通过情感补偿机制,试图以爱情的圆满来淡化牺牲的创伤。
早期女频仙侠文以“救世神话”为主导,忽视了“世界”的意识形态特征,个体在“宿命”面前缺乏自觉。随着宿命话语的弱化,为对抗被动命运,开始探讨世界本质,主角通过“穿书者”或“重生者”身份掌控“攻略”。游戏现实主义“将现实生活的逻辑‘转义’为‘游戏性’,令意识形态的说服性失去了现实硬核的支撑”[8]。通过对“宿命”的质疑和解构,“世界”拥有被重构的可能性。这种对传统叙事的突围,不仅在文本层面上重塑了仙侠文的结构,还反映出数字时代个体挑战结构性生存困境的隐喻性对策。在世界显现出“被构建”的特征之际,质疑本身便成为有力的对抗手段。
在后现代语境下,传统叙事模式的合法性受到根本性挑战:在受众层面,读者对“虐女”已经产生了抵触;在创作维度上,穿书、系统等叙事“模块”使创作者得以对传统叙事进行解构;创作主题也从“宿命悲剧”转向“规则博弈”。“在后现代差异化的背景下,不仅传统的大叙事受到冲击,亚文化中虚构的大叙事也难以存在,人们成为数据库动物,在交互性作用下,喜欢的是萌要素、玩梗这种碎片化叙事与欣赏。”[9]后现代文化逻辑使仙侠小说的“世界”发生根本转向,原有整体性被拆解为可重组的“数据库”。在游戏现实主义的视域下,仙侠文中的主体作为“玩家”参与规则的构建,通过“穿书”的信息优势和“重生”的叙事重启,将“世界”转变为开放性系统。
仙侠文的转型标志着从“救世”到“破世”,即宏大叙事向后现代数据库的转变。在这一过程中,作品通过解构“世界”的固有合法性,拼贴元素以重构主体性。当“世界”的真实面貌被揭示为“游戏”时,主角的质疑和改写实际上是在确认自身主体性。持续的抵抗实践不仅挑战现有符号秩序,更创造新的意义和价值,反映了主体与“世界”关系的演变。曾不可改变的“世界”转变为可操作的数据库,主体由被动对象变为主动规则制定者。抵抗策略亦由对抗目标转向规则本身的追问。通过将“世界”设定转化为解构对象,仙侠文重塑了主体性与意义网络,实现对传统叙事的超越。当“飞升成仙”的最终叙事失效,仙侠文在后现代环境中寻求新的生存空间。
当前仙侠文的叙事中,出现了“破世”向“创世”转变的趋势。主角通过穿书和系统等手段解构世界,重新编码“世界生成规则”。例如,《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中,女主解除与系统的绑定,创建了类似线上图书馆的幻境“白玉京”,使修仙者可以共享资源,消除地域、政治等障碍,人人可成圣。这种解构方式表明去中心化的世界建构可能性,权力结构从单一支配转向多方协商,主体身份也由被动接受者变为共同参与者。
“破世”并不是对“救世”概念的全面否定,而是通过揭示其内部矛盾而实现叙事模式的进化。当“天道”被揭示为人造的规范,而“牺牲”被重新解读为系统的缺陷,仙侠小说的根本问题由“如何拯救世界”转变为“谁有权定义这个世界”。这不仅是网络文学自身的重塑,还是对数字化时代生存哲学的探讨——在当下算法交织的复杂现实中,个人主体性的再构建便是从对所有“自然合法性”的质疑开始的。在新的“创世”叙事框架下,主角不再是被动承受命运,而是主动参与规则的制定,其行为逻辑由“适应”转向“改造”,进而完成了对既有权力结构的深刻反思与重塑。以此叙事策略为基础,仙侠小说构建了一种全新的叙事范式,为网络文学创作开辟了新的路径与空间。
本文注释
[1]仙侠剧的高同质化陷阱:听算法的,还是听观众的?[N].文汇报,2021-8-31(10).
[2]千山茶客.簪星(第349章)[DB/OL].起点中文网,https://www.qidian.com/chapter/1032574860/722434257/.
[3][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
[4]肖映萱.不止言情:女频仙侠网络小说的多元叙事[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2).
[5]王玉玊.“故事社会”与后现代的散布——从网络文艺的新叙事形态说起[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1(1).
[6]曾小洧.女性向“穿书”题材网络小说的故事模式研究[J].网络文化研究,2022(00).
[7][日]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M].褚炫初译.台北:大鸿艺术股份有限公司,2012:54.
[8]周志强.游戏现实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游戏”——象征界真实、想象界真实与实在界真实[J].探索与争鸣,2023(11).
[9]黎杨全.现实的虚拟化与现实主义的转向[J].中国文艺评论,20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