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儿童书写是儿童文学现实主义创作的重要维度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儿童文学作家在作品中关注到特殊儿童的现实生活和精神成长问题,这些崭新的文学样本正在引导我们思考如何用心去发掘并重视社会上的特殊儿童群体,为他们发声。本期特邀兰州大学文学院青年学者谭紫嫣撰文,从理论建构与文本分析的角度出发,探讨新时代儿童文学中关于特殊儿童书写的现实主义精神。 ——编 者
“特殊儿童”是指因生理或心理缺陷在成长过程中存在行为、认知、交往沟通等发展障碍的18岁以下的残障少年儿童。特殊儿童书写是儿童文学重要的文学使命与价值关切,能够展现社会对特殊儿童发展问题的关注,彰显特殊儿童真实的个体经验,呈现特殊儿童成长的现实曲折性,帮助读者看见特殊儿童的现实童年,引导儿童尊重残障者,践行公正平等的社会价值观。随着新时代残疾人事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特殊儿童受到作家们的重视,儿童文学中残障题材创作呈现增长趋势。
立足于人道主义精神与伦理责任感,新时代儿童文学中的特殊儿童书写正视和思考当代特殊儿童现实境遇与社会问题,积极关注和引导特殊儿童真实童年与个体成长。这一趋势不仅充分体现了儿童文学对特殊儿童童年视角、感觉与经验的尊重和理解,对当下特殊儿童内心世界的深入挖掘,更通过真善美的价值观传递介入现实生活,帮助儿童塑造积极健康的身体观与多元群体观,致力于在潜移默化中打造尊重特殊儿童的社会伦理环境。
对特殊儿童心理与精神问题的关注
近年来,许多儿童文学作家关注特殊儿童的心理与精神问题,尤其重视对心智障碍儿童的内心挖掘和对精神障碍儿童的创伤疗愈。心智障碍儿童是现实社会的“离群者”,往往因心理世界的与众不同而难以理解社会规则,也因此带来许多现实困境。作家们面对这类儿童,多通过展现他们的“里世界”而逐步建立其与“外世界”的联系。在王如的《星星河》(2018)中,患有自闭症的黎星星无法与现实世界接轨,导致了父母的离婚和自己的走失,然而丰富的想象力和感官宇宙帮助她开发了惊人的绘画能力,最终在新家人的守护与引导下学会了融入社会。在舒辉波的现实主义支教题材作品《逐光的孩子》(2020)中,覃廷雍由于智力发育迟缓不能升上初中,却有着最纯粹的内心,他最终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下成为了管理时间的“敲钟人”,15年过去,依旧是曾经那个天真少年的模样。在这类作品中,对“里世界”的探索需要作家真正深入理解特殊儿童独特的内心世界,而“外世界”的关系建立则以社会的包容与接纳为前提。
儿童文学对精神残障儿童的书写主要致力于对现实心理创伤的揭露、理解和疗愈,帮助儿童走出痛苦与阴影。黑鹤《驯鹿六季》(2017)中的男孩因见证母亲死亡而遭受巨大的心理打击,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并患上失语症,是驯鹿海德薇与老人秋鸟帮助他拾回对生活的爱,并最终重新开口说话。谷应的《谢谢青木关》(2018)和赖尔的《女兵安妮》(2020)讲述了抗日战争给儿童带来的心理创伤:谷应笔下的诗宁因妹妹的坠河而受惊失声,他最终在青木关的宁静与亲人朋友的陪伴下得到疗愈,找回了歌声;赖尔笔下的安妮在目睹日军暴行后出现PTSD和失忆症,是战友们的信任帮助她走出心理阴影,找回记忆。
对特殊儿童真实个体经验的重视
特殊儿童的生活体验、身体经验常常表现出不同于普通儿童的独特性,但也因此长期受到忽视和污名化排斥,呈现为一种远离现实的刻板印象,遮蔽了他们的真实生活。超越刻板印象歧视,尊重并呈现特殊儿童真实、差异性的个体经验,是儿童文学现实主义精神的彰显,有利于帮助读者切实体会和理解特殊儿童的个体经验和生活方式,引导读者尊重特殊儿童。
近年来的视障题材作品充分呈现了视障儿童在现实生活中四种感官的综合运作和其感官世界的独特性。作家们不再将视障儿童描绘为因“失去光明”而陷入“黑暗境地”的可怜人和无能者,而是更加客观地呈现他们的现实处境与个人经验。在郝周的《白禾》(2020)中,作者在叙述母亲回到福利院这一情节时,巧妙地运用了听觉、触觉、嗅觉这三种感官的综合描写——急匆匆的脚步声、手掌的触摸、妈妈的气味,视障的白禾以自己独特的感官能力判断了母亲的到来。牛鑫志的《你好,小鼹鼠》(2021)在故事的前两章没有提及主人公小鼹鼠的视障情况,而是以第一人称视角跟随小鼹鼠的感官体验叙述推动情节,主人公四种感官能力的综合运用以一种真实而自然的方式呈现出来,并在第三章揭露了其视障状态后依旧保持着这种叙事基调。
在听障题材作品中,对身体感的书写为听障儿童感官世界的真实呈现开拓了新的发展向度。在《象脚鼓》(2020)中,殷健灵首次强调了常规五感以外的身体知觉书写,听障女孩冬银通过肉身性的身体感受学会辨别不同声音颤动之间的细微差别,通过脚心感受象脚鼓传递的震颤以判断音乐,并由此学会了跳舞。在听障儿童的感官体验中,正是由于听力功能的障碍,肉身性的知觉能力被放大了,“身体聆听”的切实体验塑造了他们真实而独特的感觉经验世界。
对特殊儿童成长曲折性的正视
特殊儿童往往面临着比普通儿童更加艰难和黑暗的现实处境,唯有正视特殊儿童成长的曲折性和复杂性,他们的生命成长才得以被看见。近年来,相较此前的浪漫主义理想化康复叙事,特殊儿童曲折但现实的自我成长过程越来越受到关注,作家们突破以往的写作限度,呈现特殊儿童并不纯粹明亮但独一无二的成长经历。他们从身份焦虑走向身份认同,学会不再将残障的身体视为自己的敌人,而是欣然拥抱自己的身体与身份,真正意义上接受“自我”。
特殊儿童身份认同会受到外界声音和凝视的干扰,他们更容易受到霸凌与排斥,歧视性的话语或目光会使他们比普通儿童更容易产生身份焦虑和自我排斥。在刘海栖的《街上的马》(2020)中,残障少年何健由于腿疾常受到同龄人的欺负,他用以支撑身体的拐棍总是被抢走或被藏起来。在一木秋的《茉莉的耳朵》(2024)中,只有一只耳朵的茉莉被同学们嘲笑称为“怪物”,对自己身体的自卑让她走在路上连头也不敢抬。在舒辉波的《听见光》(2024)中,哲源同样因为视障经历过他人的嘲笑和排挤,上幼儿园做户外游戏时,总是没人愿意和哲源一个组。在汤素兰的《绣虎少年》(2024)中,梓屹因身体畸形而常年饱受他人目光的折磨,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这些孩子都因残障经历过外界的歧视与恶意,也在成长中产生了不一般的精神蜕变。何健在学习装半导体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长处,立志成为一名工程师,高超的手艺帮助他赢得了街坊邻居的尊重。茉莉最终接受了自己的身体,认为只有一只耳朵也是自己的“财富”。哲源在成长中接受了视障,并发现了自己的音乐天赋和对小提琴的热爱,最终成长为一名音乐家。与哲源相似,梓屹最终也勇敢面对身体的残障,并在发现了自己对湘绣的热爱后,努力克服外界的偏见,实现了攻读湘绣专业的梦想。
特殊儿童从自我排斥走向自我接受的成长过程往往比普通儿童更为艰难和痛苦,同时也展现出一种更为曲折而富有感染力的成长姿态。对特殊儿童成长复杂性的正视体现了儿童文学作家的现实主义立场,特殊儿童书写艺术真实的达成对作家提出更高要求。为了能够真切把握特殊儿童的生活状态,许多作品的创作或建立在现实原型的基础上,或基于残障作者自身的真实经验。殷健灵以聋人舞者邰丽华为原型创作了《象脚鼓》和《寻找声音的女孩》(2021),舒辉波以中国首位盲人小提琴演奏家张哲源为原型创作了非虚构作品《听见光》,汤素兰以“绣哥”蒋桐万为原型创作了《绣虎少年》,这些故事都基于真实残障者的成长经历。刘海云的《无腿裁判》(2018)和牛鑫志的《你好,小鼹鼠》都基于作者自身的残障经验书写而成,具有极强的真实性。在充分尊重特殊儿童经验的基础上,作家们也会适当结合幻想的叙事手法,在丰富的艺术幻想中反映现实,如牛鑫志笔下视障的小鼹鼠能够听懂狗说话并与之成为朋友,不仅增添了故事的奇幻色彩,也透视出视障儿童可以通过敏锐的听力天然地亲近自然与动物生命的特点。再如,一木秋《头脑国历险记》(2023)中属于残障人士的虚构国度“头脑国”,看似是幻想中的精神乐园,但实际上处处反映着现实偏见带来的心灵束缚。现实与幻想手法的巧妙结合使特殊儿童书写呈现出更具张力的艺术效果和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内涵。
新时代儿童文学特殊儿童书写的价值内核来源于当代社会对特殊儿童的正视与尊重,来源于儿童文学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来源于我国儿童文学价值观念的持续解放。这一创作趋势对多样化童年的真诚艺术表达,是新时代儿童文学现实主义精神的一个重要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