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4期|王文鹏:去往问题的中心(中篇小说 节选)
一
“你知道这个宅子为什么会荒废二十几年吗?”周书明问李曼曼。
李曼曼被超出预备范围的问题问得一愣,下意识跟了一句:“为什么?”
“从世俗的角度说,这里是一处凶宅,还不是那种普通的凶宅,我们整个家族都因为这个宅子搬走了,不在村里住了。”周书明有些为难地说。
这话一说出来,评论区回魂一样,冷不丁冒出一句评论:“××,认真的吗?”接着,流量数据陡然上升,开始有人打赏礼物,评论更是飞速跳动,满屏的特效让周书明和李曼曼有点恍惚了。
周书明的思绪开始往回倒。
周书明和李曼曼住进老宅时,冬天已经走到最深处,寒冷开出花,花瓣晶莹剔透。他们把西屋最南边的房间定为直播间,这个房间最大,东西长逾十米,南北也有四五米,一半用来直播,一半用作卧室,也足够。直播间和卧室中间用了一套柜子作隔挡,柜门朝向卧室。这套柜子是李曼曼选的,加上运费总共150块,几乎就是收破烂的价格。卖家说,在整个旧家具市场也再难找到这样高性价比的一套柜子了。李曼曼对周书明说,别听他瞎说,要不是我今天状态不好,他高低得再降10块。周书明没太多心思,为了省下搬运工的费用,这套柜子他来来回回搬了四趟。他在心中默默向办了许久没用的健身卡道歉,转念又想,回到乡下,诸般事务皆需亲力亲为,比去健身房实用——既省钱又能减肥。念头四处发散,终究还是被柜子的重量压到一处。
李曼曼把房间布置好后,他们便开始了第一场直播。按照最初的方案,出镜只有周书明自己,但他试过,原本两人聊天时的轻松愉悦,在一人面对镜头时全都化为乌有,冷冰冰的镜头把他的思绪都冻住了,即便电脑屏幕左下角会冒出问题,他的脑子依旧不能解冻。李曼曼不得已也加入直播。
第一场直播的主题是答疑。从准备离开北京回到乡下,选定老宅开始翻修,到装修完毕,通风除甲醛和腐气,再到最终住进来,他们全都记录下来做成了视频,在各个平台发布。这是他们给自己找的活路。李曼曼在北京就是做新媒体工作的,选题拍摄剪辑都是由她完成;周书明负责出镜,后期文字也由他负责。两个人配合起来,几个月也收获了全网六十多万的粉丝,还有了一些收入和广告邀约。这个赛道做的人很多,但像周书明这样改造自己家老宅的,并不多。于是粉丝们迅速自发建了微信群,积攒了很多问题。周书明答应会通过直播的形式解答——这么做有些饥饿营销的意思。
直播开始后,粉丝群里提出的问题很快便答完了,粉丝们似乎并不愿意听这样四平八稳的回复,像是在开发布会。观看人数垂直下降,过了半个小时,直播间只剩十二人,评论区像坟地一样安静。原定两个小时的直播变得无比漫长。周书明意识到,他要讲一些刺激的话题了。
“严格来说,这个宅子是我家的祖宅,是我家这一支从河北逃难到这个村后占的第一块地。外边那条马路对面,原本没有人家,是田地,再往东一百米就是我家的祖坟地。这里我得插一句,我说的河北是黄河以北,现在看来应该是封丘或者长垣,属于新乡。按我爸的说法,在这里建宅子的应该是我高祖父,也就是我爸的太爷,我爷爷的爷爷。”周书明说话不看镜头了,盯着桌子上的水杯,像是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那这个宅子跟你到底啥关系?”李曼曼表现得很着急,像是完全站在观众的立场上。
“我提到了我爷,我爷的父亲和这处宅子的主人是亲兄弟,到我这一代,算下来还没出五服,是还带着亲缘的本家,在村里就是一家人。我得管宅子的主人叫太爷。”周书明把水杯端起来喝了一口。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背稍微挺直了一些,人也精神了一点儿。
“你家的宅子呢?你爷爷的父亲是老二?”李曼曼接话很快。
“当初我高祖逃难过来时,这个村根本就没什么人,大多集中在村西的河边,那地方便于灌溉,土地肥沃,能多长些粮食。我高祖自知是外来人,便没有在村西抢地,与村中管事的打了招呼后,在东边划了两片地,一片阳宅,一片阴宅。两块地遥相呼应。又栽了两棵树,阳宅栽槐树,阴宅栽柳树,两棵树也暗自较劲。脚下这块地,就是以这宅子的槐树为中心的阳宅区。我高祖总共三个儿子,我亲太爷排行老大,他要成家时,老三还小,他便选择自己在南边建房,而老二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后来则选择了北边。现在要找我家的宅子,得往南边去。”周书明讲得挺认真,他依旧不看屏幕,眼睛只盯着桌上的水杯,挺直的背不自觉又弯了。
“快说下去啊,凶宅呢?直播间的朋友们都等着呢!”李曼曼的话音突然提高了两度,能听出其中明显的急切。
“我亲太爷比我这个三太爷大了十八九岁,那时候又都结婚早,生孩子也早,所以我亲太爷的大儿子只比老三小了一岁。我亲太爷的大儿子,就是我爷。”周书明被这句话中的“爷”绕晕了,每一句话都说得颇为小心,生怕弄错了关系。“我爷与我这个三太爷从小一起长大,三太爷比我爷早成家,但生孩子时间跟我爷差不多,两个人都是多子。三太爷有六个儿子,我爷少了两个,但多了两个闺女。”周书明又停下喝了一口水,长舒了一口气,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屏幕,现在评论已经看不见了,全是打赏带来的特效,都有些看不清人了。
“哎呀,你别停啊,往下说!”李曼曼的声调已经高到了埋怨的程度,不像是演的了。
“我爷的几个儿子,当然就是我的父辈们,兄弟四个,除了我大伯前两年因为心脏病没了,其他三个都还健在,我小叔也五张靠上了。我三太爷的六个儿子现在还剩两个,一个是老大,一个是老五。我这么说不礼貌,他们两个都是我爷爷辈,过年拜年时都得磕头。但整个故事都在他们这一支,为了叙述简单些,我下面也还这么叫。”
“等等,我好像明白你说的话了。其他几个……”李曼曼的反应很真实,已经脱离了表演范畴。
“我们家里的逻辑,大家应该也看懂了,继承老房子的多是家中幼子。换算到这处宅子,它最终应该落到老六也就是我六爷手中。可我六爷没的时候,我三太爷还健在,这宅子还在三太爷手里。”周书明看向了屏幕,一双眼睛空空的,一点光彩都没有,把直播间不少朋友都吓了一跳,数据却很怪异,不降反增。
“你六爷是夭折?”李曼曼的声音降了好几个调,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六爷就死在这处房子里,那时他刚刚结婚。”讲到这里,周书明已经不顾直播间不让抽烟的禁令,掏出烟抽了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直播被掐了。
二
凶宅故事直播大获成功之后,他们接到了无数电话,找周书明的,找李曼曼的,也有跟着视频找他们宅子所在地的。一切因为流量而来的病,都在他们身上孕育着。在这些寻找他们的大潮里,有一个是单独找周书明的,不是寻求合作,也不是攀亲戚再张口借钱,只是单纯找周书明聊天。
“你们班同学说你的电话没变,原来是真的。”她说话时没什么情绪波动,“咱们一个学院,我是三班的吴维真,估计你不认识。”
“认识,中文系的男生应该没人不知道你。”周书明没打算说谎,“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也是直播的问题吗?”他问这个问题不为其他,李曼曼就在他身边,他们已经习惯了打电话开免提。这是信任的一种形式。
“真没想到你现在还在写作,真是难得啊。”吴维真似乎还在往昔里徜徉。
“回忆往事确实令人唏嘘,但吴同学,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李曼曼已经走开了,估计在她眼里,这是烂俗的校园剧的庸俗延续。周书明显然想解释一下,无奈对面还在讲述。
吴维真没搭腔,她在等。
“我能相信你吗?”她的声音低落,从追忆往昔的明媚直接转成阴沉的云团,白色积压,迅速变成乌云,“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我如今的境况很难跟别人说出口。”
突然的变化让周书明精神一振,不由得坐直了。李曼曼原本走远的身子也顿了一下,脑袋随着耳朵向后撇。“可以。”他说。
“从去年这个时间算起,到现在差不多一年了,我总共相了102次亲。其中87次是我父母安排的,9次是我各种亲戚安排的,剩下6次是我的朋友们为了解救我给我推荐的。”她说这些数字的时候,咬字都清晰很多,语调也相应地加重,生怕他错漏任何数字。
“确实窒息。”周书明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事情的起点在农历年末。我公司一早放了假,本要趁着资本家发善心回到家乡快快乐乐地玩耍,可我忘了我已经28岁了,在我们村甚至我们县,28岁还不出嫁的女孩肯定是有问题的。”她停下来喝了点水,“我是我爸妈的问题。你知道,我长得还行。”
“你太谦虚了,你是院花。”这话刚说完,李曼曼就扭过头笑了一下,他只能看见李曼曼的半边脸,所以,李曼曼展露给他的只是一个嘲讽的嘴角。
“我这个长相,现在还没对象,又在大城市里上班,穿得花里胡哨,这些关键词串在一起,属实没啥好话。”电话那头响起电弧放电打火的声音,“他们都说我是做‘鸡’的,说我家起的三层半楼房都是我睡出来的。”她声音有些发抖了。
周书明没办法接话。
“我就拿个盆在村里沿街叫骂,在广场骂得最久,第一天骂累了,第二天上镇上买了个小喇叭,录进去又骂了半天,我回家吃饭的工夫,喇叭被人砸了。”她停了一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爸妈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给我安排相亲。接连几天每天都有新的男人进来,我在本地的名声坏了,本地的大多瞧不上我,但又因为我这张脸,不少男人愿意来看上几眼,都觉得这女人不是过日子的人,却都想多看一眼。这些混蛋都让我赶出去了。那真是一个难熬的春节,和大学时体测跑800米一样,第一圈跑完,剩下的都是咬着牙熬的。还没等到假期结束,我就订票回了杭州。原本以为这样荒谬的生活会告一段落,没想到我妈跟着来了杭州。她就在我租房的小区租了个小房子,不是为了照顾我的起居,是为了给我安排相亲,也是为了监视我……”
李曼曼从远处走了过来,拿起手机,将免提关了。李曼曼说:“维真是吧,如果不介意,下面的话你可以说给我听,他一个臭男人,不会懂你的。”李曼曼拿起手机走进北边的房间,顺手把房门也关了。这个门的门框有问题,不是那么隔音,丝丝缕缕的声音跑了出来——李曼曼愤慨的咒骂,还有笑声。他没想偷听,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写下:Girls Help Girls.转头他就把这句英语给划掉了,又写下:只有李曼曼能够理解李曼曼?他依旧没把笔收起来,笔在他的指尖转来转去,他不断晃动脑袋,差不多有晕车的感觉了,他又写:为什么是我?作家?乡村?结婚?直播?或者仅仅是一个倾听者?
三
周书明深深吸了一口烟,缓慢地走出房子,院子里的竹子只留了一角,挨着南边房子的窗户。月光凛冽,落在竹叶上,竹子也是一身霜。冷空气顺着鼻腔爬升,急转而下,混着烟一起往肺部走。冷热交替会产生雾,他的肺正在起雾。他走到中庭,回头看房子,房子的主体架构没什么变化,跟多年前没什么分别——常见的平房,向外凸出的屋檐下还有废弃的燕巢,屋檐上伸出一个出水口。屋檐下面放着一张旧沙发,也是从旧家具市场淘来的,20块。李曼曼看上的是这张沙发的骨架,实木的架子,换上新的沙发垫,一定不比新沙发差。现在新垫子还没就位,垫子挺贵。天气不允许大晚上在屋外闲坐。
烟抽完了,浑身也已经冰凉,他足够冷静了。
“好的,朋友们,刚刚算是休息一下,下面咱们继续。”李曼曼介绍了一下前情,很自然地当起了主持。
“我六爷的婚礼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盛大的集会。这也是我三太爷的私心,他把所有的儿子都抚养长大了,整个村里还没哪家有六个儿子。六爷成家意味着老宅的交接,这个宅子日后就是老五和老六的了。所以这次婚礼不是简单的两姓之和,而是一次权力的彰显和传承。家里的几位老人进行了会晤——分家之后,他们很少有这样一桌吃饭的机会,毕竟都有了各自的一家子。我爷代表我太爷,三位老人最后都同意举全家之力,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几十年过去,我们周家再不是那个从河北逃难过来、日日小心谨慎的小门小户了,我们也是村里的大姓了,早前弯着的腰杆也得挺起来了。他们先把祖坟地收拾了一遍,由三太爷筹钱打了一块碑,碑上写了我高祖、高祖母的名讳和生卒年,碑上还有一副对联,上联‘子子孙孙永保佑’,下联‘世世代代传香火’。办完这些,他们郑重地把老六结婚要大办的事情跟我高祖高祖母汇报了,在祖坟地里把婚礼的日期定下,选了一个十足的好日子——六月初六。”
“你刚刚提到了老五,他也在这个院子里住?”李曼曼问。
“东边临街的房子就是老五的。”周书明回答。他的声音不大,却能听出其中的颤抖。看他直播的状态,一如之前那般,背部微驼,含着胸,一副漏气皮球的样子。
“东边的房子空了呀,感觉空了好多年了。难道……”李曼曼表示惊讶。
“老五还在,这我之后会讲,现在我先顺着我的思路说。”评论区实在太多评论,大多都是让李曼曼不要插话以免打断周书明思路的。
“六月初六确实是个好日子,六六大顺就不用赘言了。河南这边刚刚过了麦收时节,下一季粮食也已经种下,侍奉好了土地,人们就差一场热闹了。为了彰显整个家族的气势,这次婚礼邀请了全村人参加,宴席摆了六十六桌,院子里放不下,桌子就顺着主路摆,以老宅为中心,往南北辐射。家里专门准备了二十斤喜糖,放在南北两个路口——这条路是乡道,堵了路,便发喜糖道歉。这场婚礼名义上的主角——老六和他的新婚妻子,在这场盛大的表演中好像没那么重要,以至于新娘跑了也没人注意。宴席依旧盛大,觥筹交错。那一天光是白酒就喝了一百多箱,纸箱堆成一座小山,把西去的胡同口都堵住了。”
周书明停下喝了一口水。
“新娘跑了,首先发现的人是我三太奶奶,她见新娘一直没出来吃饭,以为她在之前的敬酒环节喝多了——村里好热闹的人不少,想着法子让新娘喝酒,给新人准备的兑了水的酒,不是哪桌都好使的。六十六桌,即便酒精度数再低,加起来也喝了不少。她敲了三次门,唤声由小变大,最后变为急躁,又叫来人踹门。门被老四踹开,新房里只有明亮的家具和全红的装饰,后墙上的窗户大开着。三太奶奶在新柜子的梳妆镜前看到了新娘的留言:我实在跟你过不了。三太奶奶不识字,字是老四念出来的。念罢他就把纸条扔在了床边,从窗户追了出去。三太奶奶也算冷静,让在场的人全都闭嘴。宴席已经进入尾声,她只希望宴席正常结束,所以她极为镇定地走了出来,不断说‘刚刚喝多了’,一边说还一边嗔怪客人们灌新娘酒,耽误她要孙子。三太奶奶确实做得很好了,知道这件事的大人们也都闭嘴了,可她忽略了人堆里的一个小孩儿,那是老三的儿子。他非常大声地反驳自己的奶奶,奶奶你说瞎话,我小婶跑了,跳窗户跑的。安静像瘟疫一样由院内向院外迅速传播,除了树上的知了,还有老三的儿子——他依旧没遮没拦高兴地分享这个秘密,还专门跑来跟我说了一遍。我俩一边大,用彼此的尿和过尿泥,他在跟我复述的时候补充了老四跳窗去追的细节。”
周书明顿了顿,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仰头深呼吸,转头面向镜头说:“朋友们不好意思,再不抽一根我就顶不住了,等我两分钟。”说罢他径直走出屏幕,再次步入中庭。
“你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任性了,你知道咱们今晚有多少收入吗?”李曼曼追出来,不高兴爬上了发梢,无风自动,就像她颤抖的声音。
“堵得慌啊,真堵得慌啊……”
袅袅白烟从周书明的脑袋上升起,窗户里溢出的光打在他的后脑勺上,藏得极深的白发正在悄悄发力。
…………
六
吴维真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周书明,李曼曼反倒有些紧张了。李曼曼让周书明主动联系吴维真,他这才想起来还要给吴维真发小说看。
晚上9:27
哪吒
维真好,有段时间没联系,小说又写了一段,发你看看。
“是不是在下边还赌呢?你说我们后人图你啥?不求你给我们冒青烟,至少也别惹麻烦吧?你看看我,现在为了写作,脑袋上的几根毛都快薅完了,现在你又过来添堵。爷啊,不是我做孙子的说你,你这个爷啊,真是大爷。”我爷不再看我,扭头去给驴解尾巴上的砖头。老早之前,他还在时,老给我讲这些歪把戏。他说驴这种东西,很难两头顾,顾头就顾不了腚,相反顾了腚也就顾不上头了。几乎是砖头解开的一瞬,驴嘶又迎面扑来。
我爷从褡裢里取出鞭子,对着驴大喊:“狗东西,敢对着我乱嚎了,再敢撅我,我抽不死你。”骂罢驴,我爷扭头看向我,“走吧,好孙子,爷知道耽误你的事儿了,但你还是得帮帮你爷不是,咱们可是一门亲爷孙,我也指不上别人了。”我爷素来擅长指东打西,这也是他这么些年赌博没有大输的秘籍。他翻身上了驴身,展示与他那副骨头不相称的灵活。他的驴,性格随他,甩起脑袋,缰绳已经到了我手中。我还打算找到老柴,有些话还是要当面交代才稳妥,可这一人一驴都上火,拱着我往前走,我都没来得及锁门。
向东不远便是大片农田,绿意从遥远的天际一路小跑到我脚边。麦子已经冒出麦芒,再叫麦苗已显得轻佻。绿树成排,筑起一道道碧墙,将远方生生吞了一块。我眼前只有一条宽约两米的土路,将绿色的大地蹚开,零星落下的绿意似是大地的血痕。驴用脑袋顶我的肩膀,我爷已在驴背上点起烟锅,连吸几口之后才畅快地呼出一口浓烟。我牵着缰绳迈步,顺着土路一直往东走,走到岔路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上只留下驴子的蹄印。
“爷,我这孙子也算不赖了,你啥口风都没漏我就跟你出来了,到这时候了,你也给我指条明路吧,咱这是干啥去?”
我爷从驴背上滑下来,说:“说起来丢人,我打了几辈子牌,输多赢少,你说的那四匹大白马,出完殡就输给你全利爷了,这头驴是我赢外庄的,跟我不少年了。前一阵儿好不容易赢票大的,结果那混蛋趁着托梦探亲的机会消失了。你爷我辛苦了那么些年,眼瞅着好日子要来了,结果吃了个哑巴亏。这找谁说理去?只能找你帮我撑腰啊。”
“我给你撑啥腰?人家铁了心赖账,我能咋办嘞?去给人家坟刨了?还是在人坟头上蹦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咋也想不到他费尽千辛万苦过来是让我处理坏账。
“你可不要说那损阴德的事儿,咱老周家再不济,也不干这事。我就让你跟着我去要账。咱这一门,攒了多少辈阴德,才出你一个笔杆子,你也得回报一下祖宗。”我爷牵着驴,走向了往南的岔路,“现在就这么个情况,你打小就机灵,等到了地方肯定能知道干啥。”他的肩膀往上耸,原本以为腰背还能挺直,顺着身子往下看,只是脚掌绷直了,用脚尖在撑着。
我爷见我略有迟疑,便拍了一下驴,驴跟他配合默契,照我耳边嚎了一嗓子,吓得我三魂和七魄分家。等我清醒过来,前路上一东一西走出两个人,各挑一副担子,担子前后都是两个带盖的木桶。二人在路口相遇时,互看一眼对方的担子,便将担子撂下,走到对方的扁担中间席地坐下,掀开木桶,从桶盖儿下拿出葫芦瓢,开始舀桶中的液体,接着仰头豪饮。二人不看对方,也全无交流,只能看见瓢起瓢落。他们的肚子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照这么喝下去,就是个铁胃也得给它撑炸了。
我放下缰绳正欲前去阻止,被我爷一把拽住。我从未被如此用力地抓住。我爷说:“懂点规矩,生死有命,他们赌的就是让对方知难而退。”我爷带着我缓缓走上前,空气中弥漫着酸味,看到瓢中黑色液体后,我才确认他们喝的确实是醋。他们已经各自饮下十二瓢,肚脐从衣服下摆中挣脱,裤带已经勒入皮肉,恐怕他们都等着对方先动手松裤带。我对我爷说:“咱们不干别的,帮他们松松裤带总行吧。”我爷用眼神示意我去帮东边的,他则去了西边。几乎同时,他们的肚子流了出来,浑圆的肚子微微发黑。
我爷说:“他俩反复斗了好几辈子了,有胜有负。”
我不解:“图啥呢?赢了又能咋?”
我爷脸上多了层不屑:“男人的事就得硬气地解决。他俩都是走庄卖醋的,看上了同一家闺女,两人碰面都不服软,就约定了这场文斗。赢的娶亲,输的走人,这就叫‘硬’。”我爷见我不言语,接着说:“当初是东边这个赢了,西边这个也不软,当场肚子就喝炸了,上下都冒醋,喷出血来都是酸的。东边这个直接就去提亲了,挑子都没担上,路上肚子也炸了,肠子流了一地。最后那家人给他和那姑娘办了冥婚。”这些话在我耳边炸开,化成一柄柄锋利的刀子,全都扎向我的脑子。
我看着依旧在喝醋的二人,先踹东边的,又踹西边的,两个人瞬间炸开,化为一堆白纸,风一吹,雪花一样四处飘洒。我爷本想拦着我,但他终究是老了。我心中的郁闷还是没有散尽,所到之处,树木凋零,草色全无,那些遮天蔽日的树冠也纷纷现出原形。树的头发从来不是树叶,而是枝条,它们相互纠缠、攀附,结成了一张大网。悬在空中的夜色均匀落下,透过大网点在我的身上,竟也不觉寒凉。我爷和驴却是另一番模样,浑身战战,如入冰窖。
我只好松了这股愤懑,这片天地重新有了颜色。
…………
八
李曼曼像是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想到吴维真,他们已经忘了,吴维真才是求助者。
晚上8:27
敖丙
维真你好,几日不联系,有些记挂。周书明写得慢,先发你一段看着。
驴蹄配合着铃铛声摇摇晃晃,再度传遍整个世界。我爷骑在驴背上不断打喷嚏,嘴里不断有骂词,细细分辨也有责怪:“不管这俩醋倌儿其他毛病,就这为了传宗接代的血性,就值得你们年轻一辈儿学学。”我牵着驴子只管往前走,偶尔也因路上湿滑搓一搓鞋子。我爷见状也只能装睡,这挺好判断,他的鼾声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鼻子也没闭合,过于假了。
促使我爷睁眼的,是一段评书,声音粗粝,仿佛风沙穿嗓而过,吐字异常清晰,音量不大却字字入耳,描绘画面的能力也是一绝:讲到风声时,耳边似有狂风呼啸;刻画宝剑时,寒光四处闪耀,稍不注意就会被剑气割伤。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单田芳又能有谁呢?我爷在驴背上跟着评书比画,听戏一般享受。我没见过我爷听单田芳,跟单田芳挂钩的人是我二爷,他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听评书,抱着一个收音机不撒手,在他住进养老院前,他的退休金还自己掌握着,他的收音机总是最好的。等到他没了,为了让他在下面也能听单田芳,我还专门托外庄的纸人匠扎了一个巨大的收音机。
单田芳的声音很近,不像是从收音机中传出的。我爷握着缰绳,向右扯,驴子会意,往西行了。三五步,夜色化开,单田芳一身长衫,精精神神地站在小舞台上,台下只有一人,一身灰色中山装,头戴黑色解放帽,端端正正坐在马扎上。驴子载着我爷踱步过去,台下那人扭头,瞥了一眼我爷,说了一句,看一眼也得出钱。我爷居高临下,说,分那么清楚干啥?那人鼻孔里出气,钱不分清楚,早晚得吃苦。我插不上话,但也不能不表示,就慢慢挪到那人身旁,叫了声二爷。他挪了挪马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没事儿往这瞎跑干啥?我爷赶忙抢过话头,我亲孙子,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二爷被这句话打蒙了。我对他说,二爷,你要是有啥难处也可以跟我说。他摆了摆手,说走吧走吧,别耽误我听书,一年就这一回,啥也没有这个重要。我爷似乎自知理亏,下了驴,快步要走。我二爷扭头看我一眼说,明啊,你别听你爷瞎说。我爷一听这个就急了,老二,没话就闭嘴,听你的评书去。说着便拽我离开。
“瞅见没,没个自己的后代多凄凉。你二爷就喜欢听个书,来了这边之后,没啥钱,一年就能请一回,人家人丁兴旺的恨不得让单先生住家里。”我爷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远方。我想起来,家里有规矩,没有结婚或是没有子嗣的男丁去世,进不了祖坟,只能和家中嫁出去的女眷一样,葬在祖坟对过的那片地里。我二爷和我本家那几个爷一样,都没例外。
“我那两个大伯还能亏待二爷?”我看着我爷说。
“亏待?!那是想不起来。你瞧瞧你几个叔伯和姑,按时按点给我送钱。你那两个大伯呢?那是你姑奶的儿子,肯定忘不了你姑奶。你二爷那是他们舅。舅是啥?外戚!和我一样,要是他们啥时候想起来了,捎带手给他送点钱,想不起来,那就饥一顿饱一顿。你给我记清楚,还是自己家里的靠得住,只有血才能连起肉。不是自己的那怎么都不是自己的,喂不熟。”我爷停下来,表情严肃,像是在说绝对机密。我当然理解不了,我二爷是他亲弟,论起血脉,他们才是真正的血浓于水。
单田芳的声音逐渐不显,我对我爷的目的却越来越明晰。现在我确实没啥耐心跟着他去解决什么问题了,我撂下驴的缰绳,转头就想回去——我现在更想写完我的小说。
“眼瞅到地方了,你咋打退堂鼓了?”我爷脸色阴沉,颊上坠了铅块,眼袋耷拉到嘴边了,像极了《龙珠Z》里的老界王神。
“爷啊,你的算盘打得比我的退堂鼓还响呢!你记得不,我还没麻将桌高的时候,你就教我打麻将了,你自己咋说的?打麻将不是看手里的牌打,而是看手里没的牌打。你一连打出三张光棍了,加上我,那可不就杠上了吗?再让你摸下去可就杠上开花了,我得血本无归。”
…………
十
“凶宅故事”播完之后,流量少了大半,亲戚们的指责却越来越多,有几个甚至冲到之前的视频下面留言,几乎全是星号,不用想都知道没一句好话。周书明还是挺放心的,如今他和李曼曼就住在这座被诅咒的宅子,那些恼火的亲戚不敢回来,有火也没办法。他和李曼曼现在除了愁生计,就是担心吴维真。周书明想了一个办法,他决定把小说的结尾部分通过视频发布出去,这是一个专属于吴维真的视频。
“今天这个视频,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可能有些无聊,在此我先道歉。我之前说过,我回老宅最重要的事情是写作。这段时间我写了一篇小说,小说的前半部分已经发给了一个朋友看。如今,我们断了联系,但小说她还没看完,所以我打算利用这个视频,把小说的后半部分播出去。同时跟那个朋友说一句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这玩意儿就在我们手中,别松手。下面,我来念一下小说的后半部分。”
变幻的天色突然稳定了,阴沉得可以流下乌云,风声从我耳边跑过来又跑过去,我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反倒觉得被风托举,脚下也被乌云铺满。我爷把驴子让给我骑,自己跑了起来。景致如湍流远逝,我甚至看见太阳与月亮也几次交班,如今我更怀疑我爷在这里究竟赢了什么,而他那个缥缈的讨债对象,又是个什么角色。
驴子脚步平稳时,我已睡过几觉,梦里什么角色都乱上场,我父母来过,老柴来过,我和老柴依旧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我爷缓下脚步,拽住了缰绳,驴子停在一处院落前,他顺手把缰绳挂在了拴马桩上。院落是中式的四合院,大门朝东开,地基垫得很高,差不多与我爷的肩膀持平。台阶两边各置一尊汉白玉大象,象身上还坐着一个手持长矛、身着甲胄的军人,看样子品阶不低,颇具威严。两人身后是一副对联,漆木板烫金字“子子孙孙永保佑,世世代代传香火”。台阶上最能看出时光的斑痕,原本应是整切石板,如今已有不少沟坎,存了不少泥沙和铁锈,红红黄黄配上灰白色,实在说不上好看。院门没关,露出雕花的萧墙,我爷大跨步进去,转眼就走进了院里,没给我细观察的时间。这想必就是他口中高人的家,是挺像样。
进院,一棵大树最是吸睛,树干经过精心修整,笔直冲天,一直到两层楼高的位置才开始分枝,树冠浑圆,像一个倒扣的碗,明显是极度规训的成果。我看着这棵树眼熟,细品之后才恍然明白,这是一株柳树,修得太畸形了。树下有张石桌,我爷正坐在末座,上座的是位身着唐装的男人,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像他头上的树冠。左右次席坐的两位身形模糊,看不真切。我爷回头看我一眼,招手示意我赶紧过去,果然四人已经开启了牌局。白发男人挥手,指了指我,西边房间便走出一个端着凳子的人,那人把凳子放在我身边就退回去了。他后退的时候,被啥绊了一下,微微有点趔趄。
我坐在我爷旁边,小声问我爷:“高人?咋还打上牌了?不是问要账的事儿吗?”
“你吃问题长大的?”我爷眼角下垂,一路落到嘴边,把嘴角也压得抬不起来。我一看牌就明白了他为啥这么大火了,我是被殃及的池鱼。待他理顺气,只听他细声细气地说:“左右这两位,是上面管钱的,类似你们口中的天地银行。”
我又用余光瞄了两眼,他们的身形始终模糊,我甚至不能辨认他们的性别。发现我偷看他们,他们对着我爷一阵叽里咕噜,我爷汗都下来了。
“孙啊,你可别好奇了。他们今天都是陪客。”我爷手中的牌有了起色。
“爷,你脸还怪大嘞,陪客都这么厉害。”我看着我爷把牌摸进来,听了。
首座的白发老人突然开了口:“景晟啊,你点炮吧,这次送你上去,家里花了不少钱,这个钱家里可以帮你一点,大头还是你出。”
我爷的脸色转了几转,牙根磨了几磨,摸出了一张六万,刚刚落地,一炮双响,一边是清一色一条龙,另一边是四暗刻单吊六万。我爷两鬓的汗汇成小溪,哗哗往下淌。首座的白发老人见他这样失态,脸上明显不悦。“你子女从不缺你钱,花你这点钱还能要你命?再说了,这是给谁办事?景晟啊,你这点出息啥时候改改?”
我爷站起来,指着白发老人说:“爷啊,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不是为了这个家?我平时多节省你不知道?咱这家里没香火的哪个不是我接济的?”
白发老人果然是我高祖。
我高祖没理我爷,客客气气把两位高人送出了门。趁这会儿工夫,我爷让我多喝两口水,一会儿不一定能喝上。要不说我们是亲爷孙。
“明啊,你跟着我进屋。”高祖谁也不看,径直走进了堂屋。
“高祖,那我爷呢?”我探着头,瞥见屋里一水的红木家具。
“他有他的家,他的任务就是把你带到这儿。”高祖就是高祖,说话不留余地。
我也没多啰唆,挺直腰杆迈过门槛,进了门。门啪嗒一声关上了,屋内的光明与屋外的黑暗互不侵扰,犹如阴阳两界。
“明啊,这一路风景咋样啊?该看的都看了吧?”高祖端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放在左膝上,有点太师的意思。
“高祖,我是您后代,您聪明,我自然也不傻。”这话说出口,我脑子里冒出了很多怪念头,频频闪过的是一个问题:谁骂过我祖宗十八代。
“嗯,成,牙尖嘴利的,怪不得他们都说你能成事。”高祖脸上依旧没啥情绪。我望着他的脸,瞥见了他身后的巨幅画:松树下面一只梅花鹿。
“高祖,自家人没人说儿孙丑,这种话不作数。”我找到了几个骂过我祖宗十八代的,细琢磨,老柴次数最多,罪过,罪过。
“我好多年没做梦,前一阵儿怪了,一连好几个。我梦见平时最常用的那个杯子摔碎了。我很心疼,也悔,一是杯子用久了,顺手了。再就是杯子很贵,咱们家穷苦出身,用手掬也能喝水,这么贵的杯子碎了,怎么看怎么心疼。摔坏的地方,就在外边的石桌边上。不知道你刚刚注意到没,石桌边上有个小台阶,不到两寸高,平时没人把它当回事儿。可就这么巧,一个没站稳,杯子脱手,摔得稀碎。梦里我只能说点吉祥话。谁也想不到,同样的梦连续做了三晚。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用杯子已经怵了,倍加小心。第三次之后,渴了也能忍忍,实在忍不住,就用力握住杯子,手被烫了几回,耐受力增强了不少。好几天我都觉得缺水缺得不行,你看看,我头发又白了一批。我知道这样肯定不是办法。所以就想了个法子,在屋里找了一个廉价的杯子,就在那地方,用梦里的方式摔了,‘碎碎平安’也说了。这梦竟然就不做了,现在你看看我,脸色红润,水满气足。”高祖语速不快,却没留一个气口给我插话,愣是让我听他编了一大通。
“高祖,您这话里话,我是听明白了。我来翻译一下,您看对不对。不能因噎废食。我不能因为家里其他人婚姻结局不太好,就害怕结婚生子。这个问题看似大风大浪,顾虑颇多,实际也就是摔个破杯子的事儿,我目前这种逃避,不成熟。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特别是心病,找对路子,很好医。”我也不站着了,自己坐在了客椅上,右半个身子都贴在扶手上,身子向高祖方向倾斜,腰背拱着,好听了叫尊重,不好听就是谄媚、软骨头。
屋外动静不小,又是鼓掌又是跺脚的,高祖听得又是挑嘴角又是皱眉的。
“但是吧,高祖,我刚刚说的是您想听的。”我端起手边的水抿了一口,“高祖,您忽略了一点,明明您梦见的是贵的杯子摔坏了,到头来,为了心安理得,您摔了一个便宜的杯子。您有没有想过便宜杯子的感受?凭什么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梦就要毁掉一个杯子?哪怕它很便宜。您说了,咱们家贫苦出身,再便宜的东西放在家里也不寒碜。咱们家从您逃难来到这边,开枝散叶,免不了要摔很多便宜的杯子,一个个无辜的便宜杯子,累积起来,也不是小数了。而且,您想过没有,我为什么不能是那个便宜杯子呢?结婚生子为什么不能是那个便宜杯子呢?谁还不是那个便宜杯子呢?”
我爷在门后已经忍不住了,推门而入,扬起的巴掌眼看就要落到我脸上,可终究没落下。我身前站了个人,是我二爷。二爷说:“这一巴掌我替你拦下来,算是还了你收音机的人情。”
“都给我滚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我说了,各回各家。”高祖须发无风自动,话语间的威严让整栋宅子都晃了几晃,“明啊,你的这些长辈还是把你小看了,你确实是优秀啊。咱们周家自我来到这边扎根,就没一个比你更优秀的。我不说漂亮话,这宅子你一会儿可以逛逛,除了没进祖坟地的,个个都有房子,之后这里头也有你一栋。说不定等你下来,这个家就得你来当。咱家在下面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你也看见了,上面那些家伙也得给我个面子。你知道为啥不?因为咱们家大业大。这一切凭什么呢?还不是咱们家多子多福。你这么好的基因,不传承下去,这不是对咱们家最大的损害吗?我不像你爷,那么古板,你想娶了那个叫老柴的女人,我不反对,甚至她那个拖油瓶的孩子,我也可以接受,之后你们再生一个就行。明啊,你记住,什么时候一个人都不能成事,成事要一群人,要有家族,要有背景。”
我深吸一口气,呼了好久都没断,无数水汽从我口中吐出,明亮的房间霎时间起了大雾,屋里承受不住了,便开始向外涌,几乎没费什么气力,整个宅院就都被包裹了进去。“高祖啊,您还是没听懂啊,不只有您啊,整个家族都一样啊,你们这些祖宗啊,压根都没听见我们的声音。我们不是这座宅子的砖瓦,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基石,我们即便只是一个便宜的杯子,那也得是一个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杯子。我们想如何,不是顺你们的意思,而是顺我们的意思。时代再怎么变都行,只有一点不变——个体首先是个体,剩下的才是你们的子孙。你们也清醒一下吧,你们的这些说辞,不过是为了树立权威,从本质上讲,你们这些人和封建帝王没什么区别,更多时候你们要的是‘顺’,而非‘孝’。您刚刚那一套看似平易近人的比喻里,透露着满满的权力傲慢。实话告诉您,您这个家的装修风格啊,我实在忍受不了,它和您一样,都太老了……”
没等我话说完,高祖向口中一招手,来自四面八方的闲话化作一口大钟把我扣在原地,钟壁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层叠着一层,它们在我眼前拆解又组合,化成一行行文字:
“之前多好一个人,读书读傻了,读得都不明事理了。”
“原本以为他是个多能的人,结果还是个草鸡,三十出头了还讨不到一个老婆,丢人现眼。他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草鸡能变凤凰?”
“他一定是身体有病,别人看不上他,估计还是那里有病。”
“你看看现在跟他住在一起那个女的,长成这样能看上他?肯定是干那个的,那女人的儿子,肯定是外边的野种。”
…………
原本笼罩宅院的浓雾,随着我的呼吸,浓淡不断变幻,最终还是被我全部吸入肺腑,几经压缩,浓雾已经化为实质,轻易撞破了大钟,钟上凝结的文字四散而去。高祖已经不见踪影,我闭上眼睛,一步步向外走。我从小习惯了房子的局促,心中自然有底,十步定然已经走出房屋,再十五步,离开家也是定局。睁开眼,路走得有些歪,但基本判断没变,我已经在墙外。恢宏的院落瞬息破败,只有那对“子子孙孙永保佑,世世代代传香火”的牌子光亮如新。我寻了一圈,没看见我爷,或许他已经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一次托梦,肯定要付出巨大代价。令我意外的是驴子还在门口的树桩上拴着,它还在不停地转圈。我帮它解开绳扣,它自然地跪了下来,等我骑着它离开。
“撒欢去吧,我爷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你了。以后少给人下跪,也别拉磨,这地方这么大,你也总得自己看看。你有个毛病得改改,别一惊一乍地乱叫,实在扰民。”我扶它起来,把缚在它身上的鞍绳解开,它几乎第一时间跑了出去,差不多跑了五六十步远,回头朝我跪了下来——四条腿全部跪下,看起来挺滑稽,然后它挣扎着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长嘶一声跑远了。“还是憨,不让干的全干了。”
我再次闭上眼,睁开眼已经回到家中。老柴正坐在客厅织毛衣,我上前帮她团线团,把刚刚的见闻全部跟她说了一遍。她一边听,一边继续织,中间错了好几针,错一次瞪我一次。见闻讲完,她的耐心也基本耗尽,把我团好的线团一把扔出去,线团在空中飞速变小,长长的毛线不断向远方延伸。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只风筝,那是我童年时丢的,挂在了祖坟地里的柳树上,所有的亲属都命令我不能过去摘,他们跟我强调,这是阴阳两界。眼下,我竟然希望毛线可以解救那只风筝。老柴没给我更多乱想的时间,她从电瓶车上拿下一捆黄表纸,塞到我怀里,让我去祖坟地里扫墓。我推脱说小说还没写完,她又是一副鄙夷的神色,拉着我往祖坟地里走。
太阳从东方缓缓爬起来,不待发令枪响便奔向大地,挂着金黄的草色直插眼底。历经数次雷劈的柳树依旧孤独地耸立在旷野里,太阳已经爬到它的树冠,令我再不敢直视。我和老柴先到了生产路对过的坟墓群,先到这里,没有别的寓意,纯粹是近一些。坟墓密密麻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
老柴分一半黄表纸给我,对我说:“你拿这一半去对面,效率高一些。”
“没见过上坟还赶趟儿的呢。”我接过黄表纸,转头往东边继续走。
“你就当去纵火吧。”
这句话听得我一愣,紧接着便大笑起来,显得十分不孝。我再看老柴,她的身影已经完全暴露在阳光下,阳光将她的身形描出来,金灿灿的,配合着身上大片的黑暗,让她愈发显得高大。我突然想到了日后我们结婚的场景,她仍像现在这般夺目,她会带着她的儿子,也会是我的儿子,与我结合。只一瞬,这样的幻想便破碎了。
我觉得胆寒,原来即便在被婚姻迫害的坟地里,他们也会极力制造幻象。
十一
视频发出来之后,点击量惨淡,原本设想的讨论没出现,疑似吴维真的人也没冒头,为数不多的几条评论,都是批评小说说教意味重的。其中有一个最有意思:
“这小说写得!像是马景涛在念自由宣言。”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4期)
王文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刊于《人民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山西文学》《湖南文学》《绿洲》《牡丹》等刊。部分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入围2024年度河南青年扶持计划年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