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3期|罗鸣:一个人的死亡
他是我们大家都喜欢的朋友。他在微信群里说,我在医院。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他。
在路上有人说,上次见面,他气色不好。
到了医院才知道,生病的是他女儿。但是他的气色确实不好,神情有点颓唐。
他努力地露出一点笑容,说,我女儿摔伤了。
我们在医院里等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老婆。到了傍晚,他从楼下食堂买来了盒饭。我们在旁边看着,他把饭喂给他女儿吃。他女儿右胳膊绑着绷带。
我们在等他一起出去吃饭,喝点酒。这是事先想好的。快活一下。
他有好久没和我们一起喝酒了。
终于有人问,你老婆什么时候过来换班?我们几个人一直在等他。我们看着他带女儿去洗手间,然后又给她洗脸、洗脚。一切安顿好,他坐在女儿床头,一声不吭。
她来不了。他说。
我说,我们饿了,到医院旁边的饭店吃饭吧。
你们去吧,我不饿。他说。
老陆说,还是一起去吃饭吧,不远,一会儿就回来。
他有点破坏我们情绪。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女儿说,爸爸你去吃饭吧,我没事了。
她是一个懂事的小女孩。
在路上他也一句话不说,心事重重,一直落在我们后面。我们故意有说有笑,不想受他情绪的干扰。
酒喝得不痛快,他一个人喝闷酒,几乎不动筷子。我们几个人开始互相敬了几杯,最后全部停下来望着他。
我老婆不见了,找不到她。他说。
然后他哭了。
第一次看见他在我们面前哭。
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感觉那时开玩笑不合适。
好多天过去。我们没再联系他。有一天,他给我发微信,让我去他家帮忙搬家。开车来,他在微信里说。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关系很好。
在他家里我看见了他老婆。他女儿的手臂已经好多了。他们三个人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气氛有点不对。
他女儿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我妈不要我和爸爸了。
我站在过道里抽烟。他老婆走到我身边说,我已经受不了了。她的眼眶也是红的。
收拾好了。他问我,你车开来了吗?
我说,就在楼下。你的车呢?
他说,给她了。
他把几大包东西塞进我的车后备厢和后车座,留下一个空座,他女儿够坐了。他老婆把她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汽车。她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开着车先走了。
我问他,去哪里?
他说,我父母家,我来导航。
我问他,这房子怎么办?
租出去,他说,没有办法了。
后来,他跳楼死了,有人说是抑郁症。那几个月间,他没联系我,他从朋友圈消失了。我给他发过微信,说,出来喝酒吧,放松放松。他没有回复,一直没有回复。我去他父母家,在他遗像前鞠躬。他在镜框里笑着望着我。
我看到他女儿就想流眼泪。
她站在一边,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我没有看到他老婆。
有人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和他有关。群里有很多人。有人说,大家如果有和他有关的资料,比如照片、书信、手稿之类的东西,请转发过来。
我转了几张照片,都是我以前和他喝酒时照的。
这人说,过几天是清明节,组织大家去给他扫墓。墓地附近有一个山庄,搞一次他的作品研讨会,要去的人报名。
他的追悼会我没有参加。我有一种没有睡醒过来的感觉。我怕见到他的女儿。
有人对我说,这次扫墓你应该去了,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去扫墓的人不少,有人从外地赶过来。大家包了一辆大客,我是自己开车去的。那是离我们市区很远的一个墓园,一座偏僻的山岗。
下午下着雨。大家约好了在山庄集中,然后再上山。在山庄里,我见到了组织者。我认识他,好像是某个出版社的编辑,我们交往不多,微信群里他没用真名。几十个人围着他,听他的安排。我听见他说,每个人交三百元的活动费,马上交,可以扫我二维码。
有人在我旁边说,早说,我就不来了。
组织者接着说,晚上有个聚餐,今晚在山庄住一夜。
我朝大厅四面看看。来山庄的都是来悼念他的人,没有其他的游客。这个山庄确实偏僻。乱哄哄的人中,有一半我不认识。我和认识的人挥手打招呼。
老陆走过来说,我俩住一个房间吧。
我看见了他老婆,那个女人,站在人群之外一个角落里。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没看见他们的女儿。
老陆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说,你认识她身边的男人吗?
我摇摇头。
组织者说,大家先回房间,等雨停了再上山扫墓。研讨会可以放在晚上。
老陆把他的包和房卡递给我,说,你先去房间,我去问问老夏。老夏就是那个组织者。
过了很久,老陆回来,说,老夏也不认识那个男的。
我说,她为什么来?丢人现眼。
老陆说,你不知道?要给他出文集。有版权和版税的问题。
我说,他们之前没有离婚?
老陆说,不知道,应该没有离。
我说,妈的。
到了下午三点。老夏来敲门,说,雨小了,我们到楼下大厅集合。他一个个去敲门。
老陆对我说,我不去了,追悼会上去过。想睡一觉。
到大厅的几乎都是外地人。很多人没有从房间里出来。他生前有很多外地文友。他老婆走过来对我说,嗨,你也来了。刚才进房间前,在大厅她就看见我了。
我不想和她说话,我盯着跟在她身边的男人。
老夏朝楼上又大喊了几声,再没有人下来。他妈的,他说,我们走吧。他领头走在前面。
他身后有一个年轻人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
雨又下大了,道路泥泞不堪。
我有点后悔没待在房间里,和老陆一样。我应该另外找时间单独来看他。
空旷的荒野里,雨水带着寒气。一条弯弯曲曲没有修好的石子路,通向远处的一座小山岗。
老夏回头对一个抱怨的外地人说,我们走的是小路,这要近点。还有一条水泥路,已经修好了。
稀稀拉拉的队伍拖得很长。我一个人闷着头往前走,没有人和我说话。
墓园还没有完全建好。朝南的山坡上中间密密麻麻全是墓穴,两边是已经挖开的黄土,还有一些松树放倒在地上。
顺着水泥台阶上去,今天来扫墓的人不少,我们是最长的一个队伍。
墓穴之间过道很窄,每个墓穴大概不到两个平方。我站在队伍后面。老夏说,大家按顺序在他墓前鞠个躬,然后就离开,尽量不要停留,后面的人跟上来。
那个年轻人把鲜花放在墓碑前。
老夏和他老婆站在墓碑的两侧,那个男人紧紧跟在她身后,帮她打着伞。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雨水挂在我们脸上。
他们注视着一个个鞠躬的人。她表情很严肃。墓前场地太小,大家绕着圈子往山下走。
有人停下脚步,不想马上离开。
我撑着伞,点着一支烟,站在他的墓前。墓碑照片上的他还是微笑地看着我。
我没有鞠躬。
我对他说,他妈的,要死你也不和我说一声。你真不够朋友。
我把没抽完的香烟丢在他墓前。
我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回头,远远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趴在他的墓碑上。
我本来想扫完墓就离开这里。因为那个陌生的女人——趴在墓碑上的女人,我改了主意。
他生前应该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回到房间,我对老陆说,有一个外地女人哭得很伤心,一个女人,但他一直没和我们说过。
老陆说,有一次他喝醉了,好像说起过一个外地女人,我们都没在意。
我想起来,这些年他每年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说去了外地写作。
但从来不说外地是哪里。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饭厅里摆了四张桌子。老夏站在前面高台上说,自由组合,人多,大家挤一挤。另外,吃完饭,大家到会议室集合。
我站着搜寻那个陌生的女人,想和她坐在一桌。刚才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我几次回头,远远地看清了她的轮廓。
我看见了她。但她那一桌已经坐满了。
老陆给我留了座,我坐在他旁边。这桌几乎都是认识的人。他老婆也坐在这桌,还有那个陌生男人。她在对面朝我点头,我假装没有看见。
以前他在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她看见我,脾气要好一点,和对其他人不一样。
她换了一套衣服,色彩鲜艳一点。
老夏对我和老陆说,晚上你们俩要发言,你们和他最熟。他端起酒杯,朝我们敬酒。
他又说,大家敞开喝,酒管够。
老陆俯下身子,轻声对我说,这个山庄的老板是老夏的老乡。
那个陌生女人好像很年轻。我又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大厅里的气氛热闹起来。许多人端着酒杯过来找老夏。我端起酒杯朝她那桌走过去。
你好,我说。
她一个人坐着喝酒,好像没人认识她。
她抬头看着我,一点不吃惊。
我们站到一边,离别人远一点。她说,我知道您,他经常和我提到您,我看过你们在一起喝酒的照片。他说过您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说,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不知道为什么。
她说,我一直想来你们城市,想和你们见见面。他不允许,为了那个女人。
我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老婆。
我说,他每年都去找你?
她点点头说,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她说得很平静。
我感到很吃惊。
她说,我应该一个人来的,在他墓前和他单独说说话,但怕找不到地方。你们的城市太大了。
老陆走过来,站到我们身边,和她点点头。他对我说,她是他开车从火车站接过来的。
她相貌平平,像一个小城镇的女人。
她说,谢谢您,陆老师。
我匆匆从他们身边离开,他们还在聊。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老陆说,你那时什么也不管,我们是在料理他后事的时候,在他手机里找到了她的照片和微信。他们有许多合影。我主动联系了她,我怕她想不开。
我自言自语,他们还有一个小孩。
老陆说,我有他们三人的合影,小男孩很可爱,很像他。等会儿我转给你看看。
他笑着说:我不想提前告诉你这些事,有一天你都会知道的。你还以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说,我一直晕晕乎乎,很多事情弄不明白。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他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模糊起来。
老陆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让这两个女人正式见见,他人已经死了。
我朝他老婆望过去。
她一直在桌子对面望着我们,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她站起来,端着一杯饮料从那边绕过来。她对老陆说,陆老师,谢谢你,你一直在操心。
她对我说,能看见你,我很高兴。
其实她要比那个外地女人漂亮一点,但没有后者年轻。
她说,他有你们这些朋友应该会很欣慰的,泉下有知。她的目光朝那张桌子望过去,说,那个女人是谁?
她下午看到她趴在墓碑上痛哭。
一个崇拜他的女文友,我说。
我们还没有想好怎么办。
那我应该过去和她打个招呼?所有人中她哭得最伤心,她说。她眼盯着老陆,故意的,似乎想从老陆的神色中找到一些线索。
老陆说,等我去问问那个女的再说。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男人过来敬酒。刚才他到其他桌敬酒去了。他脚步有点不稳,好像喝多了一点。他走到我们面前,由于兴奋,一直紧绷的脸放松开了。
她拉着他的胳膊,对我们介绍说,这是我表弟,我让他陪我来的。
她又掉头对他说,你喝多了,少喝一点。我讨厌男人喝多酒。
我和老陆互相看了一眼。
我先站了起来,然后老陆跟着。我们把满满的一小杯酒都喝了下去。
他舌头发卷地对我们说,我表姐真可怜。
她扶他回座位。
我们望着她的背影。
老陆看着我倒酒,说,你少喝点,这酒不好,容易醉。我把他面前的分酒器倒满。
老陆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让她们两个女人正式见一面,我想应该没事。就是不知道他在地下同意不同意。
我喝了一口酒,说,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没有死。
老陆说,你喝多了,你又喝多了。
老陆扶着我回房间。
老夏在过道里喊,请大家赶紧收拾好,马上去会议室研讨。
我说,我不去了,没有意思,我要睡觉。
老陆说,我去一会儿就回来,是我怂恿老夏给他出文集的。毕竟朋友一场,老夏也挺尽力。
他又对我说,你什么事情也干不了,就知道喝酒,然后胡言乱语。
我在他身后说,我真的发现了他没有死,他只是从我们城市消失了一会儿,和往常一样。
他回头瞪了我一眼,离开房间。
我躺下,有点困了,但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他的身影,还有一些混乱的场景。
我听见敲门声。打开门,那个外地女人站在门口,有点拘谨地望着我。
她说,我在会场没有见到您,陆老师坐在我旁边,他说您在房间里。
我看见她手上捧着一包东西。我让她进门,让她坐在我床旁边的沙发上。我坐在床边,面对着她。她确实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她低着头,把那包东西抱在怀里,很久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对她说点什么。
我想问她一点东西,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头。
她抬起头,说,这是他写给我的诗,我把它们打印出来了,想交给你。她微微起身,把那个包递到我手上。
她接着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诗拿出来,他叮嘱我要把它们删掉的。
那是什么时候?我问。
就在他出事前的几天,她说。我看见她眼眶里有泪水。
我把厚厚的诗稿从包里抽出来,翻了翻。前面的表述方式我还是熟悉的,往后翻便是一些离奇古怪的句式,一些词反复地出现,比如“死亡”“黑夜”“灵魂”等等,有一首名叫《我站在天台上,望着黑夜》,我从头到尾读完了。
他就是爬到他住的高楼的天台上,从那里跳下去的。
您觉得这些诗能拿出来出版吗?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微。
我说,我拿回去仔细读读,想一想。
你写作吗?合上诗稿,我问她。
她摇摇头。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又问。
好像是四年前,一天下午,我正趴在我家楼下小百货店的柜台上打瞌睡,他走进来,想买一包烟,然后又问我哪里有房子出租。当时我家楼上的客房一直是空着的。
然后他每年都去找你?我问。
她点点头,说,他说他需要找一个价格便宜的房子住下来写作,不想有人打扰……开始我还不明白,后来他对我说,他在这里的家中安静不下来,一直很吵。
她忽然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她说,他后来经常对我说,那天他走进小店,就被我当时趴在柜台上的情景吸引住了。他说那时下午的阳光照在我身上,他感觉很舒服,好像还有一句是说……他被震撼到了。
你能看懂他的诗吗?我说。
她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我现在有点懂了,我要是早能看懂就好了。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又把他的诗稿翻开,翻到那首《我站在天台上,望着黑夜》。
他一直对我说,他在我这里很舒服很放松,就是不愿说他家里的事,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很苦,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他会经常在深夜里突然爬起来,说要到外面走走,有时到天亮他才回来。她边说边从桌上抽出纸巾抹着眼泪。
我抬头望着她,忽然感觉她很可怜。
我们谁也帮不了他。我突然说出这句话。
她呆呆地望着我,任眼泪在脸上流淌。
我担心她会大声哭出来,但她没有。沉默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谢谢您,我觉得把他的东西交给您他不会反对的,他一直对我说,您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送她到门口,她说,您不要告诉别人我来找过您。
我真想让她多留一会儿,但脑子里确实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酒劲上来了,我躺在床上,把他的诗稿压在枕头下面。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
老陆把我摇醒,说,结束了,你应该去听听的,还不错,我也发言了。
我说,我刚才在梦里和他一起喝酒,我们在他家楼顶天台上,有一张桌子。
他不再瞪我,朝窗外望去。外面一片漆黑,风声倒很大。他说,刚才在会上,他老婆发言,也说到他没有死,和你的说法一样,他只是从这城市消失一会儿。
我笑了。灵魂到处飘荡,我想到他诗中的这句话。
他说,忽然心里发毛,在这荒郊野岭的。你别笑,我现在感觉你笑得不正常。
我笑着说,你做亏心事了。
但我确实感觉他的脸色很难看。
老陆说,在他跳楼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喝酒,是他主动约我的。我还说把你也喊上,他说,人多了不好说话。
我躺在床上,但已经清醒多了。
老陆说,其实他也没说什么,感觉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忍住了没说,我记得很清楚的一句话就是:以后不再喝酒了。
但那天晚上他喝得很多,还想去唱歌,我觉得两个人没劲,我想送他回家,他拒绝了。老陆一边回忆,一边接着说,有点断断续续。
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也许……老陆欲言又止,话没说完。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想安慰他,就说,谁也想不到,那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不再说话,长久地低着头。突然,他抬起头,脸色大变,声音颤抖地说,我刚才一直在想,想想心里就发毛。这几年,有好几个文人猝死或者自杀,前一天晚上我都和他们在一起,一起喝酒吃饭。
他说的那几个文人我都认识,年纪都不是很大。
他一直望着我。
我说,你放心,我明天死不了。
其实老陆是个好人,比我们都年长,善解人意,是所有人的朋友。
我笑着对他说,别多想了。我们还是想想那两个女人要不要见上一面,以后她们怎么办?他还有一个儿子。
老陆还呆呆地望着我。
我从床上起身,说,我去找到她们房间,把她们喊过来?
老陆马上站起来,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知道他现在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在过道上,我又对他说,要不要我们把她们两人喊上,然后几个人马上再去他的墓地,有什么话当着他面说。
月黑风高,今天晚上,我说。
他终于笑起来,说,你个坏人。
他老婆和我来到我们房间,我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老陆去找那个外地女人去了。我们在等他们。
我不想说话,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等老陆他们来了再说。
她在我身后说,我和女儿搬回去住了。原来的房子租出去,是他要求的,房租的钱都给了他。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工作。
老陆推门进来,一个人。他对我说,她不在房间里,我找不到她。
他又说,我找了老夏,让他喊人帮忙去找。外面好像还在下雨。
他老婆冷冷地望着我们。
我说,她不会又去墓地了吧?
老陆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他对我说,我们还是去找找吧,我怕出事。
临出门,他把电视打开,对她说,你看看电视,等我们一下。
我等你们。她说。
我们朝山庄外面走,雨越下越大,风声很诡异。四周漆黑一片,路越来越难走。
我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过去和她说话,她表现得很冷静,越冷静反而越让人担心。我想起刚才她来我房间我们交谈时她流泪的情景。
老陆说,研讨会她进来一下就离开了。
整个荒郊野岭就我们两个人。
老陆突然停住脚步,说,我不想往前走了,我再给她打电话试试。
我帮他撑着伞。他边拨电话边对我说,我不相信,她有这么大胆子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再去他的墓地。
他拿着手机一直在耳边听,说,通了,没人接。
我说,我们回去吧,我感觉她不会殉情,她还有一个儿子。
老陆反应过来说,对,应该不会。
我们回到房间,全身湿透了。他妻子坐在靠窗户的椅子上,那里的光线很暗。她没在看电视。电视一直开着。
她说,你们找到她了?
没有。我们一齐回答。
她应该又去墓地了,她说,她和我丈夫的关系应该不一般。她坐在房间阴暗处,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语气非常冷静。
我望了望老陆,让他说话。
老陆想了想说,我们告诉你吧,你丈夫还有一个儿子,就是和这女人的。
等了很久,她说,我知道。就这三个字。
我诧异地朝她望过去,心里想,白操心了一场。但心里莫名慌乱起来。
她依然平静地说,他是那天深夜跳楼的。下午他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很长,告诉了我他和她的事情,还发过来一张他们三个人的合影。接着他又单独发过来一段话,请我原谅他,说他对不起我,他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我……我当时只回复了他一句,我说你去死吧。我说……你去死吧。她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哭泣声从她那个角落里传了过来。
【作者简介:罗鸣,1967年9月生,南京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小说界》《雨花》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诗歌四十多万字。小说《左边城市》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征文“短篇小说佳作奖”。出版短篇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