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体育官方ios百家》2025年第4期丨鲍尔吉·原野:万物诉说
花大姐给刺猬的信
亲爱的刺猬:
我是美丽的花大姐。我有两个名字:瓢虫和花大姐。我更喜欢花大姐这个名字,虽然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大姐。花这个姓氏让我沉醉。你看草原上的山丹花多么美丽,花瓣有黄、白、红三种颜色。它的花瓣弯下去,好像杂技演员向后弯腰,用嘴叼河里漂过的柳树叶子。马鞭草花也漂亮,那么多小花挤在一起,挤满了花柱,像十颗蓝宝石叠在一起。
我问野蜜蜂:亲爱的野蜜蜂,我是你大姐吗?他说:你像一个没头没脑的山丁子果,怎么可能是我的大姐?我去问蜻蜓:亲爱的蜻蜓,我是你的大姐吗?他说:算了吧,我们蜻蜓像飞机一样雄伟,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大姐?你还是找一个渺小的昆虫,去当他的大姐吧!我去找蚂蚁,蚂蚁像贪财的财主一样在泥土里找东西。我说:蚂蚁财主,你大姐来了,就是我。蚂蚁抬头看我一眼,用爪子堵我的嘴,怕我继续说下去。他说:我在找藏在泥土里的金沙,请你不要说话。我只好飞走了,落到了一朵唐松草的花上,唐松草开花也是蓝色的。我忽然醒悟了:我是花的大姐啊!我从唐松草的蓝花飞到野山楂树的白花上,告诉他们:姐姐来看你们来了!然后飞到山丁子树开的白花上,说:姐姐来了,来了来了。呵呵,过足了大姐瘾。
小刺猬,我今天给你写信,并不是强迫你管我叫大姐。我只是说我是花大姐而不是瓢虫,可以吗?亲爱的刺猬,现在流行昵称。我叫你刺刺好呢,还是叫你猬猬好?这两个昵称好像都不好听。我还是叫你刺猬吧。刺猬弟弟,我不敢靠近你,怕你把我扎成筛子眼。但我还是喜欢你,你跟所有的动物都不一样。你看,蛇爬起来多么油滑,让人分不清哪是他的头,哪儿是他的尾。蛇把蛇芯子吐出嘴外乱晃一番,这不太礼貌吧?我也不喜欢蜥蜴。他好像青蛙装了一条蛇尾巴。他想冒充青蛙,还是冒充蛇?恐怕他自己都没弄清楚。至于那些大动物,我只能说他们太大了。棕熊走过来,离很远就能听到动静。他折断树枝,把爪子拍在地上,好像要把大地拍裂。他身体那么大,像一个煤堆,眼睛却那么小,这是为什么?眼睛小,并没有妨碍棕熊偷吃蜂蜜。他把肮脏的爪子伸进蜂巢里搅和,然后用带刺的舌头舔自己爪子。有这么吃东西的吗?这是破坏啊。至于说到狼,我还没见过狼,我听说狼吃掉了好多动物,吃掉兔子、野猪和黄羊,但我没听说他吃了一只花大姐。狼没有说的那么可怕。如果狼很厉害,为什么不吃掉一只花大姐呢?万度苏草原上还有哪些动物,我一下想不起来了,我只想说:我喜欢你。
亲爱的刺猬,你多安静啊。雨后,你站在松树底下,把自己卷成一团,像一个大松果,当然是带刺的松果。你谁也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敢来咬你。你活得真好,如果哪一个动物敢咬你,你就把他们的嘴扎烂。但你不会毫无理由地扎别人,你是一个文明的好刺猬。有一次,我看你探出头,露出尖尖的嘴和犀利的小眼睛,你身上的刺像褐色的松针,白尖。然后你突然走起来,在落叶上爬行,发出沙沙的声响。
亲爱的刺猬,你吃什么东西?你会唱歌吗?你如果会跑,跑得快吗?你喝不喝水?你扎死过多少坏动物?你扎死过狼吗?这都是我想问的问题。还有,你会爬树吗?如果你从树上掉下来,后背的刺会不会折断?我对你很好奇,如果你觉得这些问题不算冒犯,就请回信告诉我。如果我收不到你的回信,就证明你不想回答,这些问题涉及一个刺猬的隐私,我完全理解。还有一个问题,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我能长刺吗?你可不可以教我长刺?
我也想当一个刺猬,如果当成了,我在山楂树上爬行,毛虫就不敢攻击我。好的,等待你的回信。(鼹鼠说想长刺,要趴在长刺的灌木上,直到自己后背长出刺来。鼹鼠还劝我趴在你身上,说你会把刺传染给我,这是真的吗?)
爱你的花大姐
刺猬给花大姐的回信
亲爱的花大姐:
很高兴给你写一封回信。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刺猬通常不参加社交活动。不管是草原动物们的竞技赛跑,还是鸟类扯着嗓子喧哗,我们都不参加。作为一个刺猬,我们要求自己保持隐秘的状态,最好与世隔绝。你知道,拼命奔跑,或者像鸟类一样发表各种想法,没有任何好处。我们在万度苏草原生活,彼此只算是偶遇,你不可能是它的主人。
亲爱的花大姐,你可能不理解我上面说的话。你会说:万度苏草原的飞鸟、牛群、羊群、狼、狐狸,还有小小的金龟子不都是这里的主人吗?你想错了,你所看到的动物、植物和昆虫在这里只算短暂生活。蚊子活不过两个月就死掉了,因为他遇到了冷空气。春天长出来的青草,秋天也会枯萎,深秋是它生命的终点。这里哪有什么主人?你会说:博格达山上坚硬的岩石是万度苏草原的主人。其实它也不是。岩石会风化,你看没看过草原上散落的石块?它就是山岩风化的结果,被洪水冲到了草原上。世界从来没有永久的主人,我们都是短暂的过客。我们刺猬很了解做客的礼仪——不要乱说乱动,不要随便建立规则。我们在这里呼吸,吃到该吃的东西,喝到该喝的水,就够了。尽量不去打扰其他动物、植物和昆虫。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你问我们刺猬吃什么东西,回答这个问题,我有些为难,怕冒犯了你。但既然你问,我就索性直说了。我们喜欢吃无脊椎的昆虫,比如说毛虫、甲虫,我也吃过花大姐,但吃的不多,一点点而已。我们还喜欢吃植物的嫩叶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夜晚,我会悄悄地爬到村里吃牧民种的菜。你说我算小偷吗?我觉得“小偷”这个名字不好听,换成“隐秘采集者”比较好。
我们喜欢吃偏甜的东西,比如说生菜的叶子、萝卜的叶子,含低聚糖。森林里的果实落在地上再好不过了,我们喜欢吃野山楂的果实、山杏的果实。但我们不能吃葡萄。所有的刺猬都知道吃葡萄会中毒而死。在喝水方面,我们只喝干净的水。下过雨的乌力吉木伦河算不上干净,里面有淤泥,也有死去动物的尸体。干净的水是山上的泉水。泉水悄悄从石头缝里冒出来,多么清洁,像透明的花瓣一样。
你问我们跑得快不快,这也是秘密。有人注视我们的时候,我们静止不动,像一块石头,但在夜里,我向你保证,我们跑得很快,比松鼠还要快,实事求是地说,没有兔子快。这个速度,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亲爱的花大姐,你说你不喜欢蛇和蜥蜴,我不这样看。有一天我见到一条小绿蛇,他爬到泉水边上站起来,身材修长。比土拨鼠站起来还好看。这条小绿蛇吐出红芯子,在嘴边流畅地翻卷,好像在划拳。他凝视我,眼睛眨也不眨。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充满柔情。这样的蛇,你怎么会不喜欢呢?蜥蜴也可爱,他的后背像老榆树的皮一样斑驳,只不过没有裂口,蜥蜴勤勤恳恳地在大地上找东西吃,听到一点风声就钻到洞穴里躲避。这样很好啊,我没听说蜥蜴伤害过谁。他伤害过你吗?我觉得不会。棕熊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糕。爱吃蜂蜜,说明他心里还有童真。他还喜欢到河里抓鱼吃。至于眼睛小,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亲爱的花大姐,我们不能从一个物种的相貌、气味、颜色判断他好或不好,这样太草率。万度苏草原所有生灵都是好的,否则他不会降生出来。你觉得这个物种好,那个物种不好,是你的认知出了偏差。假如有人不喜欢你,说你是一个红壳带斑点的苍蝇,你高兴吗?苍蝇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苍蝇吃人了吗?没有。苍蝇给牛羊下毒药了吗?也没有。有人不喜欢苍蝇,是因为他嗡嗡地飞。但如果苍蝇不飞,你就会喜欢他吗?不一定吧。我们不要轻易使用“喜欢”和“不喜欢”这两个词。使用这两个词一定要慎重,它代表选择,代表你内心的包容程度。我们不一定善良,但我们需要包容。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昨天早上,我看见一件有趣的事。离博格达山不远的沙地上,一只喜鹊追上了一条黑白花纹的蛇。喜鹊落下来啄蛇的头,蛇盘成一个圆,抬头与喜鹊对峙。这时喜鹊使用了迷惑战术,像推碾子一样连续不断围着蛇跑,蛇不断扭动自己的脖子,防备喜鹊啄自己。喜鹊低着头只管转圈跑,我觉得蛇的脖子都快要断了,但他没办法,只能警惕地盯着喜鹊。就这样,喜鹊像疯了一样,围着蛇跑了几十圈。蛇想逃又逃不走,想和喜鹊打架又够不着。后来喜鹊飞走了,蛇迅速往窝里爬,喜鹊又落下来,围着蛇转圈。最后他们谁战胜了谁,我就不知道了,我离开了那里。我知道喜鹊是在跟蛇开玩笑,因为喜鹊不吃蛇肉,蛇也不攻击喜鹊。
你知道吗?喜鹊性格蛮横,胆大,喜欢恶作剧。蛇如果会示弱,一定向喜鹊求饶,告诉他不要再转了。再转的话,蛇的脑浆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你说蛇和喜鹊,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们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大自然的子孙而已。动物们不仅要生存,也做游戏。喜鹊斗蛇,就是他们的游戏。
你问我你可不可以在后背上长刺,我劝你还是不长的好。造物主设计你的时候已经非常用心,你又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呢?假设后背上长出了刺,你用它做什么?去扎死老虎,还是去钓鱼?没用的。我身上有刺,也没必要拔掉它。鼹鼠劝你趴在有刺的灌木上,趴在我身上,是在跟你开玩笑,这是幽默。你懂得幽默吗?你不能拿幽默当真,更不能按幽默说的那样去做,那就成了傻子。为了不像傻子,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做自己。
这封信我好像写了很长时间,都忘记了有没有回答完你的全部问题,如果没回答完整,下次通信再答复你。再一次感谢你给我写信。
爱你的刺猬
山杏给葱的信
亲爱的葱:
你见过山杏吗?山杏树零零散散长在丘陵草原上。像榆树一样,个子矮,腰也挺不直。但山杏树能结山杏。夏天,蒙古高原烈日暴晒。山杏长得慢,因为缺水分。杏刚从枝头长出来的时候,像豆荚里的豆子,绿色带白绒毛。它一点点生长,到秋天才比羊粪蛋大一点,薄薄的杏肉包着深褐色的大杏核。
亲爱的葱,我在说我自己,你不羡慕吗?刚才说的丘陵是低矮的、长满青草的小山包,彼此连接,起起伏伏。这样的地方生长山丁子树、榆树和山杏树。山杏用蒙古语说,叫“桂丽丝”。你觉得这个名字迷人吗?我觉得太迷人了。我常常在心里对自己默念:桂丽丝,桂丽丝,你就是桂丽丝。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都很激动。
亲爱的葱,你听了“桂丽丝”这个名字不激动吗?你的名字用蒙古语说叫“桑根”,跟桂丽丝比,有点土,但跟你长相匹配。我不是说桑根不好听,只是桂丽丝更有情调。万度苏草原的丘陵地带,早晨起雾。白雾是多好的东西呀,不用花钱,大地涌出来像丝绵一样袅袅不绝的好东西。它们飘过我身边,我使劲摇晃,让雾擦一擦我的面庞。结果呢,再睁开眼睛一看,树不见了,不管是山丁子树、榆树,还是山杏树,全都隐没在白雾里。雾中露出我们山杏,一面鲜红,一面青绿,好像是仙果。但愿我这样说不会引起你的反感,我确实觉得自己像仙果。
牧人放羊走过这里,摘下一颗山杏放在嘴里嚼,嚼两下就闭上了眼睛,好像要昏厥过去。他被我酸得说不出话来,这就叫奇迹。有人说醋酸,但山杏比醋更酸。山杏好,就好在酸上,如果我们像家杏那么甜,枝头早就光秃秃了。甜的味道比较庸俗,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甜的东西太多了,西瓜、香瓜、家桃、家杏,还有小卖部里那些糕点,都甜。除了甜,他们还有别的味道吗?没有。这就是庸俗,庸俗意味着人人都喜欢,非常大众而不小众。我们不走这种路线,我们用酸打天下。
亲爱的葱,我给你写信,也是因为你不庸俗地传播甜味。你有自己的个性,以辣为主,这让我很钦佩。你的辣有尺度,不像大蒜那么辣,更不像辣椒那么辣,但你执意辣一下。为什么不呢?我佩服你,不仅仅因为你辣,更是钦佩你的构造。你的身体是一个细高的帐篷,任何植物都不能模仿你。跟你有一点相似的是竹子,他是南方才有的植物。你们身体是空的,既然身体是空的,没什么支撑,你还能挺直,钦佩。我的梦想是钻进你的葱管里玩一下,但听说葱管里有葱鼻涕,让我止步了。葱鼻涕是干什么的?准备感冒用的吗?
亲爱的葱,我喜欢你的绿。你春天浅绿,秋天灰绿带白霜。你的葱白最让人羡慕。世上没有谁的肌肤比葱白更白,你比羊脂玉白,比白鹅卵石白,比白云也要白。你一半白,一半绿,这是怎么做到的?我估计芹菜也会羡慕你,他没办法把自己变得一半白,一半绿。你还敢下油锅。主人把所有菜都切好,但最先下锅的是你。刺啦,你发出的尖叫为这道菜定下了调子。没有葱香,任何一道菜都谈不上好吃。你被油炸过后,发出的气味不再是辣,而是香。总体来说,你比较神奇,值得给你写信。你受到人们的尊重,他们管你叫大葱,就像叫大哥大姐一样,这是敬重的表现。人们不说大香菜、大芹菜、大韭菜,这些菜达不到你具有的高度。代表万度苏草原所有的山杏向你致敬!
爱你的山杏
葱给山杏的回信
亲爱的山杏:
你写给我的信让我心花怒放。我非常喜欢听赞扬的话。赞扬别人的人,都是聪明人,他们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准确地指出来。这比讽刺和谩骂好多了。在你归纳我的优点之前,我真不知道我这么了不起。是的,我不像黄瓜那么死性。我只在边缘长一层皮,中间依然是空气。小孩子揪一段葱叶,用指甲把葱肉抠出去,露出透明的薄膜,当笛子吹。我为了让儿童娱乐,才把葱叶长得这么薄。我还有一个优点你没发现。秋天,我顶端结一个花苞。这个花苞有点像高粱穗,但没那么大,里面结葱籽,像灯塔,对不对?像你说的,我的腿雪白雪白,我认为植物有白腿才高贵。韭菜是这样,白萝卜也是这样。我们经常相互飞眼,赞美彼此的白腿。
亲爱的山杏,你听说过吗?在汉语里,“葱”和“聪”谐音。过去满族人生小孩,满月用葱打小孩的屁股,说:“打打沟,做知州;打打蛋,做知县。”听到没有?葱帮人实现理想。山杏君,看到这里你会觉得我吹嘘吗?我不觉得,我是实事求是地讲述自己的过往。
葱有葱的文化。在谈文化的时代,为什么不谈葱的文化?塔吉克高原有一片山脉叫葱岭,那里长葱吗?我不知道,我们不能望文生义。葱岭是古代的叫法,现在叫帕米尔高原。帕米尔高原也不一定怕玉米,这只是一个地理名称,纪念对世界最有贡献的植物而已。
亲爱的山杏,读了这封信,你一定感觉自己的学识丰富了。所以你以后要多给我写信,在我的回信中获得知识,早日变得像我一样聪明。你说你的名字蒙古语发音叫桂丽丝,这个名字确实很好听,像古代的波斯女王。她应该坐在珍珠镶嵌的楠木椅子上,背后的屏风插着孔雀毛。穿灯笼裤,敲手鼓的演员在她面前跳舞。但是山杏这个名字有点土气,你觉得呢?考虑一下改名吧,把山去掉,叫什么什么杏。我也替你想着这个事。咱们下一次的通信里确定你的新名字,祝你一切安好。
爱你的葱
火钩子给红糖的信
亲爱的红糖:
你好!你装在玻璃瓶里,像一坨褐色的沙子。牧民额尔敦木图家里的人都喜欢你。他们把你放进黏豆包的红豆馅里,放进炒米里。额尔敦木图的老婆其木格感冒了,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喊——哎哟,哎哟。她横躺在炕上,前额放一块方正的热毛巾。哎哟,哎哟。额尔敦木图立刻用开水冲红糖,放入黄油,让她喝。其木格的喊叫停止了,这是怎么回事?红糖,我猜你心里一定很自豪。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不甜——桌子不甜,窗帘不甜,枕头不甜,炕沿不甜,电灯不甜,半导体不甜,袜子不甜,镜框不甜,牛粪饼更不甜——只有你甜。我佩服你。
我是火钩子,你见过我吗?额尔敦木图家里生炉子,冬天取暖,夏天烧奶茶,你听没听到?隔一会儿,炉子发出咯啷咯啷的声响,那就是我在工作。我捅火,让炉子生得更旺。在这个家,你最甜,我最不怕烫。炉子不生火的时候,我被挂在炉筒子系的铁丝上,这是地位高的表现。除了捅火炉子,我没有其他差事,就有时间观察额尔敦木图家里的情况。他家的黄狗楚鲁偷了一块骨头,若无其事地压在身子下面,被我发现。额尔敦木图到小卖店买两瓶套马杆酒,一瓶放在红箱子上,每天晚上喝两盅。另一瓶藏在外屋高腰胶皮水靴里,起夜时喝一口。趁其木格不注意,他在早上、中午和下午从高腰水靴里抽出酒瓶子,喝一口再放进去。所以红箱子上的套马杆酒,每天只少一点点,而额尔敦木图,一整天都醉醺醺的。他喝了酒之后笑容满面,嘬嘴吹口哨。其木格奇怪,说:你只喝那么一点酒,为什么一天都醉醺醺的?额尔敦木图仰面躺在炕上,两个胳膊抱着自己的头,说酒的质量好,是纯粮食酒。
夏天的夜晚,额尔敦木图跟其木格被蚊子咬得惊慌失措。半夜,他们每隔一个小时就点亮灯,茫然观察墙壁,找蚊子的踪影,但找不到蚊子。我知道蚊子在哪里。这些可恶的蚊子落在被手撸黑的灯绳上,灯绳跟喝了人血的黑蚊子颜色一样。蚊子还会藏在炕沿底下,藏在窗帘缝隙里,只是永远不会出现在额尔敦木图和其木格的视线里。这两个人闭了灯接着睡,蚊子继续进攻他们,夜晚响起噼啪的打蚊子声。他们又点灯,蚊子换了新地方,落在电灯的黑灯头上,落在电视机后面,落在地上的拖鞋上。每只蚊子的肚里都装满额尔敦木图和其木格身上的血。蚊子的肚子沉甸甸,飞起来费劲。我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如果一只蚊子喝饱了额尔敦木图的血,又喝其木格的血,他们两人的血在蚊子肚里混合,这只蚊子会不会怀孕呢?它生出来的小蚊子长得像额尔敦木图,还是像其木格?这个问题,只是我每天思考的七八百个问题中的一个。
亲爱的红糖,你化成红糖水是不是很愉快?我觉得一定愉快,那是你游泳的时刻。你愿意跟红小豆混在一起做黏豆包的馅吗?红小豆身上有一股来自东北大地的土腥气,不知你闻到没有。还有一个问题:你跟白糖有亲戚吗?为什么他那么白,而你这么红?你脾气不好吧?
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糖,用纸包裹的黑色糖块,大白兔牛奶糖,他们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偌大的世界上,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糖。就像有人的地方就有盐一样,他们离不开糖,也离不开盐。人们在童年吃糖,到了老年吃药,由甜入苦。说起来,人活就活在自己的舌头上,吃这个,吃那个,吃了一辈子,最后吃的东西是苦药。他们生活得很苦啊。你说呢?
爱你的火钩子
红糖给火钩子的回信
亲爱的火钩子:
收到了你的来信。我知道应该给你回信,但我没写过信。如果你读了我的回信觉得不够好,就把它当作一个草稿,我重新给你写一封,你看这样好吗?
火钩子先生,其实你是一根铁棍,只是顶端弯了一下,变成了钩子。我觉得你这个样子有点滑稽,不是吗?你除了钩炉子里的煤炭和劈柴,没别的用处。当然,偶尔有其他用处。有一次额尔敦木图的咸鸭蛋滚到了箱子底下,他撅着屁股找不到。用你把咸鸭蛋钩了出来。其余的时间像你说的那样,你被挂在炉筒子系的那个铁丝上观察这个家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你的眼睛。好在你不会说话,如果会说话,你一定是个告密者。你知道,告密这种事会上瘾,告密的人盼望别人犯错误,他记录别人的错误到惩罚机关领赏。而且,告密者为了掩饰自己告密的习惯,他们心平气和。如果你不懂“心平气和”这个词的含义,我换一个词对你说,那就是:脾气好。我最恨告密者,这并不专门针对你,所以你不必为我的话而紧张。你只是一个火钩子而已,不是告密者。
承蒙你赞颂我,先不说糖为人类所做的巨大贡献,首先这两个字——红糖,就令人愉快。红、糖,两个音都响亮,都是平声。到哪里去找比这更洪亮、更清脆、更有说服力的音节呢?红糖!说出这个词,不管你是谁,别人都觉得你像话剧团的演员,因为你不自觉使用了膛音。而我们红糖做的所有事情,一言以蔽之,曰:甜。“甜”这个字的发音也很响亮,也是平声。这都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并不是凑巧。你看,人们吃糖之后,脸上露出笑容,他们被甜得眼睛露出神采,圆圆的颧骨红润发亮,皱纹明显比之前浅了和少了一些。有人吃了糖吧嗒嘴,用嘴唇、上颚和舌头咂摸余味,相当于是赞美我们。
你在信中提到了盐。我们尊敬盐,它是做菜离不开的调味品。但把盐和糖放在一起比较,你不觉得很不一样吗?你见过有人从盐罐里掏出一坨盐塞到嘴里吗?没有。而人吃糖吃不够,经常从糖罐子里掏一把放在嘴里吧嗒。明白了吧?糖比盐更受欢迎。
那么,人人景仰的甜味究竟是什么味呢?其实没人真正知道。对人的味蕾而言,它是甜的。但如果你把糖撒在泥土上,泥土并不觉得甜。你把糖撒在河水里,河水也感觉不到自己甜了。甜是主观性很强的感受,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糖的化学分子式是单糖,所以人感受到了它的甜。小米粥和玉米粥也含糖,但它的化学分子式是双糖,就没有所谓的“甜”。你懂了吗?糖和甜,是两回事,不是所有的糖都甜,甜是一种假象,也算一种欺骗。人这个物种喜欢被欺骗,他们被音乐、舞蹈、电影和小说感动,信以为真,把它们叫作精神生活。你在信中说,人从童年到老年,嘴里感受的味道是从甜到苦。你看,你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何必呢?每个人都活在当下,每个动物都活在当下。他们不需要你来指出他的未来,他们关心的只是哪种东西最流行。我的回信完成了,请你指正。
爱你的红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