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爽:鱼死了去哪儿
至少这两年,小孩一直是我创作中的一个元素,并不是为了进入母婴主题,而是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和小孩的关系构成了主要的人物关系,以及通过观察小孩带来一些感受。这篇小说写的是一种发生在身体内部的体验,这种内部很深很深,有时候我不禁要去想——身体里有这么深的地方吗?同时小说还有另外一条线索——画家老金进入暮年的人生处境。
之前出过一本书《经年》,扉页上写了一句话——生命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一团雾气,就是一个整体。不是工厂生产汽车,先做出发动机,然后再装底盘、车身等。一个胚胎从成型的那一刻起,已经圆满具足。一个小孩不只是你的精子、卵子,还有上一代的,无数代的,他是宇宙数亿年的粒子,他比你更有历史。所以是先有小孩,才有的父母,或者说,因为有了小孩,父母这个命名才成立。纪伯伦有一首诗《你的小孩不是你的小孩》,他是造物主的小孩,只是借你而来,不是为你而来。我所有关于小孩的创作是因为他们开始,因为他们给我提供了一个视角。而不是为了他们创作,绝对不是一种奉献,更接近索取。小说中小孩是主体,但更大的主体还是看待他们的眼光。
小说中写过一个感觉:小孩从子宫出来的时候,剪断脐带,我一开始会产生患肢反应,就是觉得他还在我的肚子里。同样的感觉有时候在创作中也会出现:创作已经结束,但你觉得这个人物一直跟着你。很长一段时间,我小说的主人公都叫余虹。有一年,我看新闻,一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遇难者名单里有一个人叫余虹,我就觉得是我的主人公死掉了。就是这种感觉。
这篇小说写的是小孩在我肚子里,但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小孩已经进幼儿园了。他们开始会问一些问题了,想起一件事:有一天,我和老公、孩子在湖面划船,老公一边放着音乐,一边在读陈其钢在20世纪80年代写给梅西安的一封信,我们喝着酒,然后湖面忽然飘来一条死鱼,小孩问我,妈妈,鱼死了去哪里?我也不知道鱼死了去哪里,但此时此刻,距离老公读的这封信已经过去了四十年,陈其钢已经功成身退,梅西安早已去世,而我们正在听的音乐是他二战未结束时在集中营写的《时间终结四重奏》,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可以让他明白鱼死了去哪里。理解了时间才可以理解死亡,而死亡也是创作中一个必需的主题,这篇小说中的另外一个人物老金,正在面临这样的主题。
所有的小孩都是天生的,比天生还天生的事物。我喜欢佛教里的一个句子——无始以来。虽然“无始”,但“无始”里面有大自然给予生命的全部造化。生命很神奇,小说里写,从B超里第一次看见小孩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已经不能失去他了。小孩就像躺在一条清晰的地平线上,你就觉得宇宙也就这样了,小小的生命,携带了整个宇宙的信息和远古记忆而来。我们总说,道法自然,就是这个意思,中国古代说天、地、人,天和地那么大,小小的一个人怎么和天地并列?我想是因为,人对天地万事万物有所觉察,有烦恼有菩提,对自己的认知亦有认知。
伴随这两年的生养感受,我是从内心崇拜小孩的,相信还是用一种非常古典主义的方式对待小孩,相信小孩,相信人,相信人是万物的尺度。好的生活肯定是极大程度求真的。我觉得小孩是趋真的,专气致柔,复归婴儿,而且是拆解万事万物的。小孩前两天问我,是谁最开始管桌子叫桌子,椅子叫椅子的?所以日语里管字母叫“假名”,挺准确的,就是假借之名。前两天读书看到一个有意思的说法:三岁之前的小孩没有记忆,是因为没有语言。可以说语言是记忆的工具。世界是被语言描述出来的,当他提出这样问题的时候,就将开始拥有记忆。并且对我来说,创作很大程度上和记忆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