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谨忆:犹如执炬
小说作为戴着面具起舞的艺术,创作谈却要写作者公布面具之下的隐秘,这实在是一项相当具有考验性的工作。
《爱神花园》关乎一个永恒的命题:爱是什么。听过看过很多人的答卷,似乎都不符合我对于爱的理解。好些人认为,爱是相濡以沫,莫若说那是亲情。也有人笃定,爱是灵魂投契,那么友情同样可以。更不提绝大部分爱的样本,都不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些让双方看起来像是在谈恋爱的举动,比如一起看电影、吃饭被视为暧昧的发端,鲜花和一句“我爱你”表示告白,占有、吃醋、争吵、和解与性交则无疑标志着热恋,新鲜感消失导向分手,然后跟新对象开启旧一轮的循环往复。
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没毛病。毛病在于随着社会进程的加速,在这个快餐消遣式的爱情与利益捆绑式的婚姻大行其道的世界里,“恋爱脑”早已成为当代年轻人公认的贬义词。那么我们是否还应该追逐所谓的爱,或者用韩炳哲的话来说,“重塑爱欲”,并有望在这条双向的冒险之途中构建出某种生命的意义,尤其于写作者而言,得以战胜小我的忧郁,打开大我,以抵抗现代叙事的羸弱和肤浅?
毕竟,功绩社会导向全方位的倦怠已是毋庸讳言的事实。
一方面,我们永远想着对方要如何满足自我的需求,并不断在各种人之间进行着比较,争取得出性价比最高的答案,却看不到同质化的透明地狱如漩涡般汲取着人类社会的各种情感和生命力。
另一方面,我们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心甘情愿地进行着自我盘剥,努力将自我塑造成更好的对象、更具吸引力的恋人,从而匹配到更优质的同伴,以此证实自身的价值。
换言之,我们既商品化他人,也工具化自身。
短短几十年,我们从宗教信仰般坚定而炽烈的情感中出走,毅然决然地投向成功的幻梦与自恋的深渊,并亲自宣判了爱欲的终结。
或许只有到了完全无能为力的境地,“他者”才有机会出现;也只有藉由“他者”,真正的自我才有可能暴露最不堪的部分,承认自己作为人的无奈和局限,让自身情绪的流动变得柔软且自如。
是光环让我们相吸,但往往脆弱才让我们相爱。
“爱欲能从对他者的体验中感知到他者的存在,引导一个人走出自恋的沼泽区。爱欲会激发自愿的忘我和牺牲,一种衰弱的感觉向坠入爱河的人心头袭来,但同时,变强的感觉也会接踵而至,这种双重的感觉不是自我营造的,而是他者的馈赠。”
《爱神花园》试图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古稀之年的上海爷叔春申,历经三段失败的婚姻,人生过得不尽如人意,退休后沉迷于宜家餐厅的相亲活动。最初他只是为了找个老伴打消内心的寂寞,然而当他遇见小自己两轮的敏怡,竟然陷入了不可救药的单相思。当她因为事故瘫痪在床,他就毅然承担起看护之职,两个人在一间石库门阁楼里共同生活,既相互依赖,又难免龃龉。
在真正的、纯粹的爱欲里,我们往往能感受到一种精神性的死亡,一种对自我的失控,一种主体边界的丧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家通常不愿意接纳真实的爱欲,而想要去驯服它、控制它。
敏怡对于春申就是如此,从最开始的断然拒绝,到后面想要驯服爱欲,把它变成一个温顺的、能听她支配和使唤的、类似于宠物的存在。问题是这样一种小心翼翼的、精于计算的自我保护,能否给她带来真正的安宁和稳定,抑或会成为自我怨恨、纠结、抑郁的来源?
大概只有不够自尊自信自爱、与自己链接不深的人,才会害怕失去自我。主体与他者本就对立统一,只有在与他者的互动过程中,才能找到自我的边界。好比没有死作为底色,生将毫无意义,没有体认过真正的失控和疯狂,一切的安定也都只是人类的臆想;而生命力恰恰就诞生在这种生与死,积极与消极兼容并蓄的张力里。
与敏怡相对照,春申却并非出于利用对方满足自我需求的目的,而是真正地渴望去了解和靠近,真正地想要关怀和照顾。当然,在这场爱的冒险里,他未必十分笃定自己可以得偿所愿,在付出和奉献时,他也深知一切的不易和必须承担的风险,但那又怎样呢?爱欲体现的是与他者的非对称关系,而非资本主义的物物交换,本就不可能出现收支平衡的情况。春申时而满怀激情,时而无奈蹉跎,却也在爱里不断成长,作为“他者”的敏怡,无疑就是他的最高使命,也是他的最后宿命。
坦白地讲,这个爷叔令我崇爱,私心作祟,我甚至给他设计了退休前的工作——优秀历史建筑修缮,以便于回光返照那刻,他来到爱神花园,一点一点指认给敏怡成为可能。事实上,这已经有自我暴露之嫌,只是实在无法割舍,必得要将他安放到无人之境,而让爱神之翼触碰到他。我想,春申最末即算是死了,这番“自由意志的沉沦”,仍会令他觉得此生值得。因为作为绝对闭环的爱情确实是可以穿越死亡的,尽管有爱之人会为他者牺牲,这种牺牲亦使他能够回归自身。
《四十二章经》里写过,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幸而总有不惧灼烧的勇敢者,他们敢于献供主体的边界,完成自我革新。并且我疑心,他们存在的意义还远不止于此——
我们平日里穿上层层铠甲,在现实世界里披荆斩棘已经够苦,谁还要被多巴胺绑架,做那提线的木偶,拙劣地模仿着消费主义提供的模板,幻想着自己已经找到了至高无上的爱情?
而纯粹的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站在了消费主义的对立面,站在了功绩与倦怠的对立面,站在了资本全球化世界的所有既定规则的对立面。它拒绝着个体的趋同,宣示了人之为人的价值,它提示着理想主义的艰辛,也彰显了浪漫主义的荣光。
执炬,且逆风,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