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部》2025年第2期|汗漫:荷戈图
来源:《西部》2025年第2期 | 汗漫   2025年04月14日08:39

汗漫,诗人,188体育官方ios家。著有诗集、188体育官方ios集《一卷星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纸上还乡》《上海记》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琦君188体育官方ios奖”“雨花文学奖”“清明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西部文学奖”等奖项。现居上海。

洪亮吉肩扛长戈,眼睛一眨不眨,看我走进他位于常州狮子巷内的家。

他貌不惊人,眼睛细小得近于无,体态清癯,头戴清朝士兵的圆顶帽。身穿灰色长棉袍,袍边缘,可看出红衬里。若母亲在世,他会把红衬里反穿在外,逗得她呵呵直乐。从前,他就常以各种滑稽姿态、戏谑话语逗母亲呵呵直乐,让她暂时缓解疲劳和悲愁。父亲在他六岁时亡故,母亲操劳于五个小儿女的衣食,常躲在无人处痛哭,病故。她未来得及看见洪亮吉四十三岁时考中榜眼,也就没看见他翻过天山、流放于伊犁,大喜大悲两不知,也罢。

洪亮吉身旁,挺立一棵松树。

天山下,一年间,松树随处可见,红松、落叶松、白皮松、青松……松涛如海潮,震撼人心。江南虽也常见到松树,往往是孤零零的一棵、三五棵,占主流的植物是玉兰、柳树和香樟。天山内外,松树广泛介入世俗生活,伐倒后,可铺成栈道,构筑桥梁、房屋,燃烧出浓郁的松香和火焰,陪伴边地人民度过寒冬,完全是壮烈士子舍身赴难的形象。在《伊犁日记》《万里荷戈集》《百日赐还集》中,洪亮吉屡屡写松,其实就是在写理想中的自己:“峰势南北松东西,松影向背云高低”“万松怪底都相识,曾向童年梦中来”“看峰前行马蹄驶,欲到青松尽头止”……

当然,此时我看到的洪亮吉和一棵松树,是画像,由晚清画家张崟所作,复制放大而成,占满客厅整面墙壁。目前,此地作为旅游景点,迎接东西南北客。

张崟,洪亮吉的同代人,绝意于仕途,纵情水墨,爱松,常被称为“张松”。他的传世画作中,总有松树苍苍然、凛凛然,立于草庐边、山脚下、溪流旁,让整幅画面拥有重心与静气。那些与松树为邻的画中人,行止端肃。前来索画以求升值或行贿的官吏、富商如过江之鲫,张松不胜其烦,躲在人烟偏远处,弹琴听流水。翻书,读洪亮吉新疆诗文,字里行间屡屡有松树浮现,遂引这一陌生人为知己。后,张松与洪亮吉相识复相惜,为其作肖像画,当然,身旁必须挺立一棵松树。

洪亮吉看见画中的松树和自己,笑得眼睛眯成缝,写诗致谢:“荷戈人在夕阳边,宛马如龙不著鞭。欲貌鸿蒙万里雪,别施轻粉写祁连。”对于那个边塞荷戈人,张松自然以浓墨绘就,如铜铸铁打,远离轻粉般的媚态,契合洪亮吉的苍茫气质。

画面中,长戈酷似巨笔。洪亮吉因笔而罹祸,也因笔而跻身于袁枚、黄景仁、赵翼等才子构成的晚清诗坛,众星闪耀,试图照破一个晦暗的时代。

有人别出心裁,点评乾嘉诗人共一百〇八家,与《水浒传》中人物一一对应,洪亮吉就成了“花和尚鲁智深”。“好个莽和尚,忽现菩萨相,六十二斤铁禅杖。”我看洪亮吉肩头那一支戈,的确很像铁禅杖,但身材瘦削,不似鲁智深壮硕有力。他还爱柳树、写柳树,绝不会因厌烦树上鸟窝而倒拔垂杨柳。

眼前,家宅中,这巨大画面上方悬一匾额,镌刻“风雪授经堂”五字,是洪亮吉的篆体手迹。曾经,冬夜里,母亲一边哐当哐当织布,一边讲授《诗经》《离骚》,为幼子开蒙施教。母亲故去后,这世界就四季风雪了。每逢祭日,洪亮吉不吃饭、不会客、不走正门,喃喃诵读母亲最爱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脸上满是泪水。

自一八〇〇年从新疆获赦归来住进这两进宅第,至一八〇九年六十三岁去世,洪亮吉在此度过最后九年岁月。他把终老之地定名为“风雪授经堂”,请张松画一幅《风雪授经图》,画面上,母亲织布,少年在油灯下读书,窗外风雪弥漫。其实,这一宅第,母亲没有住过。父亲早亡,洪亮吉与四位姐弟随母亲移居外婆家,那是一座种满杏树的园子。在风雪授经堂,在一个儿子归来的地方,母亲的灵魂必萦回其间,风雪呼啸声和授经声不息。

我看到,洪亮吉居住的卧室,摆有一块祖上传下的汉代铜镜,曾映照过父母、妻子和他的容颜。铜镜背,镌刻一行字:“久不见,侍前稀;君行卒,我安归?”惊心动魄。当洪亮吉远在西域,妻子亦即表妹蒋宜人,大约不敢在灯下独自看这铜镜、这一行字。

风雪授经堂后院,现辟为洪亮吉第六世孙、现代戏剧家洪深的事迹陈列室。此前,我竟不知道,洪深的生命源自这一院落,源自风雪授经声。他曾赴美攻读戏剧专业,以英文写作《中国的舞台》,向世界介绍中国古典戏剧《西厢记》等。归国后,以戏剧投身抗战和民族解放,导演过《雷雨》等名作。洪深有句名言:“人无梦想,岂不是和咸鱼一样?”另一句名言紧跟上来:“我的梦想,是明年吃苦的能力比今年更强。”

话语如此奇警、跌宕,似先祖洪亮吉对着伊犁河中的鲜鱼独白,抬头即见天山雪。

在古代,一个诗人的名与字,常常暗合其命运,令人震惊。

北宋黄庭坚,字鲁直,他的确貌似鲁钝而灵魂中直,决不会避凶趋利、巧言令色。站在遭流放的苏轼一边,在精神上追随之,尽管他当时还没见过苏轼。结果被罚了十斤铜,遭流放,最终在宜州病逝。

洪亮吉亦如此。他生于一七四六年,字君直、稚存,的确走了堂堂正正的君子一途,存一颗稚嫩天真之心。

他直言犯上。作为上书房行走,履职于文牍史料间,本来连上朝面奏的资格都没有,却洋洋洒洒写文章,教导新上任的嘉庆帝如何治天下、护民生,点名道姓抨击官场时弊,声称:若政风不变,则和珅一类人物还会出现,并非将其惩处一番,就风清弊绝、万事大吉。这篇文章,一式三份,请三位大臣代为呈送皇上。两个大臣接过,读了,皱眉头。“稚存兄,幼稚了,言语不妥。”“君直兄过于率直,如此行文,恐遭灾祸……”均未代奏。第三个大臣很感动:“见解犀利,境界洪大,兄乃忧国忧民之真君子也 。”嘉庆帝读罢,脸色铁青,扬手将之扔散一地。

洪亮吉被确认犯死罪,入大牢。嘉庆帝嘱托刑部官员:“一介书生,身子弱,不得对其用刑。”伊秉绶等友人带着酒肉来探视,预感是永别,眼泪汪汪。洪亮吉埋头大啖痛饮,朗声道:“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声音洪亮。嘉庆帝远远听见了,心一震:不杀洪亮吉,那些对新帝不屑的旧臣更猖獗;杀洪亮吉,则坏了“行仁政”“咸与维新”的新朝形象,犹豫一番,下诏:“罪不至死,发配伊犁。”

此非洪亮吉首次发声犯上。数年前,乾隆在位,就如何治理匪乱征集意见。众官员说一些“康乾盛世,海晏河清”之类的空话,乾隆颔首微笑。刚踏入仕途的洪亮吉,忍不住托人递奏文:匪乱成因在于民不聊生,只有减税赋、治恶吏、惠民众,则乱象消泯。如此直陈己见,震惊朝野,友人低声提醒:“稚存兄,躲一躲如何……”洪亮吉顿然明白处境之险,遂以弟弟离世、还乡奔丧为由,惶惶然逃出紫禁城。在常州待两年余,写诗看杏花,授业育门生,甚好。

这次因教导嘉庆帝罹祸,是他刚刚被召回紫禁城、重归上书房不久的事。可见,一个端庄士子的名与字,就是天道和命运,如何能远祸避灾?

嘉庆帝诏令下达的第二天,洪亮吉来不及与家人告别,上路赴伊犁,这样的行政效率,在清廷前所未有。

这是一七九九年的事情,洪亮吉五十三岁。

越天山,雪深路险,车辆侧翻,压在一匹马和洪亮吉身上,无法动弹,直到一个维吾尔族老人出现,才将他救出,塞几个馕和一壶热水,送出峡谷。一路壮丽景象,是对政治伤害的巨大补偿,令他毫不顾忌“一不得饮酒,二不得写诗”之圣意,一路诵唱赞美诗——无酒可喝也罢,这泉涌般汩汩不绝之诗思,如何能禁绝?

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

日月何处栖,总挂青松巅。

穷冬棱棱朔风裂,雪复包山没山骨。

峰形积古谁得窥,上有鸿蒙万年雪。

天山之石绿如玉,雪与石光皆染绿。

半空石堕冰忽开,对面居然落飞瀑。

青松岗头鼠陆梁,一一竟欲餐天光。

沿林弱雉飞不起,经月饱啖松花香。

人行山口雪没踪,山腹久已藏春风。

…………

洪亮吉的这一首代表作《天山歌》,也是一曲自我之歌。他必须肯定自己拥有天山般的雄大,才有信心将这孤独长途走下去。以诗歌化解苦难,以修辞保存稚气,是洪亮吉乃至苏轼、黄庭坚等历代杰出士子的方法。

六个月后,跋涉一万里,他满身泥泞、一头长发 ,出现在伊犁将军府,让伊犁将军震惊得扔掉了手里的茶盅……

又过三个月,一八〇〇年四月,因天下大旱、祈雨无效,嘉庆帝忽想起远放伊犁的洪亮吉,猜度,是否因自己容不下忠臣逆言,上天鸣不平,遂以旱情惩戒警示?嘉庆帝沐手焚香,恭敬抄写大臣精心草拟的圣旨,“罪亮吉后,言事者日少”云云,为洪亮吉平反。写罢最后一字,紫禁城雷声大作、豪雨如注。嘉庆帝惊得一下子从龙椅上站起来,泪流满面。二十余日后,诏令传至伊犁将军府,那将军手里的茶盅再次掉在地上:贬放伊犁未满百日即可生还内地者,无第二人。

自小似与“吉”无关,终获大吉,进入士子与诗人组成的嘹亮序列。

一个人的名与字,由祖辈深思熟虑后确定。依照名字中的冀愿,做人行事,就是孝。一个人的号,则是其成年后的自我宣示,对名与字进行补充、回应或修正。洪亮吉,号“北江”,因常州以北横贯一条大江,滔滔西来如壮士。自新疆归,住进狮子巷这一庭院,又号“更生”,风雪授经堂也称作“更生堂”。

他想在母腹内重生一次,避开紫禁城,倘如此,还能出现在伊犁河边吗?

数年前,一个夏天,我乘飞机至乌鲁木齐,再转机抵伊犁,前后共计七小时,自上海来到洪亮吉的贬放地。下飞机,凉意一拥而上,我急忙从行囊里掏出厚衣。

凉意,使人保持头脑的清醒,抵御言辞的腐败,故,洪亮吉在边陲更生复新生,成为杰出的言说者。

洪亮吉去程六个月、返程五个月,艰辛备尝。他缓慢越过天山峡谷,深情咏叹。我仅仅在喀拉峻草原站半小时,从眼前草绿,一直望向遥远峰顶的雪白。我骑马,一个牧民牵着缰绳,不放心这匹马对一个外地人的轻慢。洪亮吉与他的那匹马,彼此怀有怎样的深情?“识路未应呼老马,歧途先已泣孤臣。云边一笛惊残梦,天外三山伴此身。”我写不出如此孤悲的《古城逢立春》,也写不出那首雄拔恣肆的《天山歌》。在伊犁,我大概就像峡谷中那一朵云,转瞬间了无痕迹。

在洪亮吉身上,可印证里尔克“诗是经验”之观点。如果没有贬放伊犁,洪亮吉大约也风吹云散了无痕,在中国文学史上没有存在感。从“文章与人格”这双重维度,将他与“晚清第一诗人”黄景仁相衡量,我更愿将敬意献给这一西去东归之人,尽管他始终以谦卑心维护知己、早夭者黄景仁的诗学地位。

天山下,白昼很长,为了让人们长久驻足于风景,抚慰心灵;也为了让瓜果充分接受光照,焕发甘甜。因壮美,伊犁无限慈悲。

洪亮吉在伊犁河边行走,看风景,问民俗,常被那些牧民、商贩请进家中,吃手抓饭、烤羊排、馕,喝奶茶,但不敢违背“禁酒”这一圣旨。他的语调洋溢出欢快气息,像有手鼓隐约敲响于言辞中。他丝毫不像一个悲观绝望的罪臣、异乡人。

他就这样边走、边看、边吟诵,回居所,赶忙展纸挥笔,写下那些奇异诗句。“伊犁河谷行舟赏,塞外风情醉笔痴。头枕天山明月睡,神游冰岭雪鸡嬉。”“谁跨明驼天半回,传呼布鲁特人来。牛羊十万鞭驱至,三日城西路不开。”“古庙东西辟广场,雪消齐露粉红墙。风光谷雨尤奇丽,苹果花开雀舌香。”

不足百日,洪亮吉为伊犁留下近百首诗,成为当下伊犁旅游业的广告资源。继唐代边塞诗人之后,又一个杰出的言说者,为西部的美与力量发声。不被言说的美,毫无存在感。不被肯定的力量,随风涣散。除了与唐代边塞诗的悲壮传统相贯通,洪亮吉还描摹出一个清新动人的伊犁,笔致间充满家园感,足可以将身心安顿其中。显然,洪亮吉在嘉庆帝平反昭雪的诏令到来前,已做好终老伊犁、埋骨边塞的打算。

芒种才过雪不霁,伊犁河外草初肥。

生驹步步行难稳,恐有蛇从鼻观飞。

洪亮吉的伊犁诗篇中,这首《伊犁记事诗》最为生动喜人。短短数日的游荡中,我没碰到牛马生驹的场景。在春日新生的一匹驹身上,洪亮吉认出稚气仍存的自我:一概行难稳、有惊恐,幸而天高草肥水不寒,甚好。

这些诗,不敢让负有监督之责的那位伊犁将军知晓。返江南,《万里荷戈集》等诗文集问世,洪亮吉名动神州。同乡前辈赵翼读罢,感慨:“忆君最恐君归迟,爱君转恨君归早。”洪亮吉江南归来早,是伊犁的损失,也是伊犁的慰藉:一个充满爱意、美感和行动力的人,免却埋骨异乡的孤寒,而杰出的魂魄充盈于四方千秋。

在伊犁,我去了位于惠远古城的将军府。已成为历史保护建筑的这一景点,最震撼人心处,非庭院里的花木与水井,也非室内的印房、册房、粮饷处、驼马处、功过处、公堂,而是乾隆将伊犁辟作“遣戍点”后罹罪而来的文人士子如此耀眼醒目:徐步云、庄肇奎、方士淦、舒其绍、洪亮吉、徐松、王大枢、林则徐、邓廷桢……展厅内,他们的一幅幅肖像,如路标指引后人,回溯历史的幽深处。

一百四十年前,洪亮吉肩扛长戈,偶尔走进将军府这院落,与伊犁将军聊聊天,关于民生与边防,关于当地动植物的考察情况,关于民俗。“伊犁甚美,却无人言及。我正边看边写,以图让内地人民了解边陲风情。”接着,提出若干令伊犁将军不太愉快的建议,起身而去。将军以复杂眼神,盯着洪亮吉红润的脸、挺直腰杆的背影,那长戈的尖端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小点锋利的光。

那长戈似乎没什么用途,洪亮吉肩扛它走来走去,大约在以此确认自我和命运:它就是一支笔、一把禅杖,有谁能将它剥夺?

一八〇〇年五月,别伊犁,洪亮吉手牵枣红马,一步三回头,与送行者洒泪拥别,彼此明白,这大抵就是永别。

“黄泥墙北打门频,白发来辞喜气新。欲买鲜鱼饲花鸭,商量明日饯归人。”诗中所叙,是启程回江南前的情景。他频频登门、坐下、吃鱼吃鸭,当然也喝酒、吟诗、唱歌——那位伊犁将军,对这奇异的罪臣与诗人放任不管了。谈到还乡后的生活,他说:“买一艘船,到太湖上钓鱼,船帆上写一行字,‘五湖归戍客,三岛谪仙人’。”在座的汉族人、维吾尔族人、哈萨克族人齐声叫好。冬不拉的琴弦弹响了,洪亮吉把衣袖卷起来、长衫下摆撩起来,乘醉起舞,腰肢灵活。

再度越天山,心情不同于初入边地的悲慨和哀凉,多了留恋与感激。七月五日,凉州城,他写下长诗《凉州城南与天山别放歌》,依旧是一首自我之歌:

去亦一万里,来亦一万里。

石交止有祁连山,相送遥遥不能已。

昨年荷戈来,行自天山头。

天山送我出关去,直至瀚海道尽黄河流。

今年赐敕回,发自天山尾。

天山送我复入关,却驻姑臧城南白云里。

天山之长亦如天,日月出没相回环。

朝依山行莫山宿,万里不越山之弯。

…………

洪亮吉的马车装满哈密瓜。途中,驿站与城镇之间距离远,获取食物不便,哈密瓜可止渴充饥。巨大而暗绿的瓜,像小绿洲,滋养着一个漂泊者、还乡人。一个月后,马车上剩一枚最大的哈密瓜,舍不得吃。到敦煌,装满一车敦煌瓜再赶路。他想家,入塞速度明显快于出塞。七月初七,至古浪,当地官员大摆筵席,共赏明月。洪亮吉醉了,两眼明亮,像牛郎星,举起那枚最大的哈密瓜献给织女星:“古浪县边逢七夕,天河桥外说双星。夜深偶忆小儿女,遮梦远山无数青。”他把这一枚瓜,把瓜中藏着的思念,献给妻子蒋宜人。

在伊犁,辗转难眠的夜晚,洪亮吉常常回忆童年时代舅舅登门的情景:马车上,坐着表妹,羞涩地看着大她一岁的表哥。

父亲去世后,洪家衰落,母亲带着五个儿女艰难度日。洪亮吉没有读私塾的学费,母亲和三个姐姐充当先生,边织布、纺线、绣花,边听洪亮吉背诵文章并解读、纠正。某一年,常州大旱,母亲拿出家中仅有的五两银子,捐给街头救济难民的粥厂,对洪亮吉解释:“尘世苦辛,儿须怀菩萨心肠……”

舅舅和表妹来了,一辆马车,把母子六人,接到城郊外婆家生活。外婆家是常州望族,此时也衰落了,须节衣缩食度日。庭院里,有一座藏书楼,名“杏花楼”。楼前种满杏树,春天里花开如雪。洪亮吉爱杏花,缘于六岁起就在藏书楼里跑来跑去,小一岁的表妹蒋宜人追随他,二人一同看花、读书、做游戏。洪亮吉念念不忘的一个场景:表妹脚穿红绣鞋,走在落了厚厚一地的白杏花里,鞋帮被掩住一半,像小河岸被春水淹没一半……

清代科举考试中的春试,选在杏花开放的三月,故也称为“杏试”。外婆家种满杏花,藏书楼以杏花命名,寓意吉祥。洪亮吉少年聪慧,显露诗才,多有写杏花的诗,“一春消息杏花知”“有花枝处有秋千”。母亲听了,瘦削、疲倦的脸上浮现笑容,搂着他,亲亲头顶。外婆听了,更偏爱这外孙几分,做主让这对表兄妹订婚、联姻,共命运。

洪亮吉少年得志,早早考中秀才后,止步不前,长期徘徊于江南各地,以幕僚身份挣一份薪水养家。母亲去世,他丧魂落魄。蒋宜人操持家务,多病在身。一子夭折,夫妻抱头痛哭。哭罢,蒋宜人安慰丈夫:“诸般苦难终消散,兄端正如初,足以慰藉母亲在天之灵。功名事,顺其自然,不必焦虑。”一七九〇年,洪亮吉四十四岁,获榜眼,名震常州城,履任贵州督学,政声斐然。而后,还乡避祸,继而,西入天山。

赴伊犁前,夫妻在北京牢房中告别,觉此生难重逢。洪亮吉与蒋宜人彼此交换手帕,手帕上泪痕斑斑……

告别古浪那一夜的牵牛织女星,七月中旬,洪亮吉至兰州,车上仅剩下那枚最大的哈密瓜。洪亮吉仍舍不得吃,想带回江南给妻子,当地友人劝道:“不宜久放,尽早吃了吧。”过车道岭时,洪亮吉将这枚瓜分给同行者,瓜皮则举到马嘴边,它吧唧吧唧吃得欢快,嘴角流出汁水如同小溪出天山。洪亮吉笑了。想起伊犁马、童年舅舅的马,眼睛突然红了。

七月底,过西安。八月,经河南至合肥,到滁州,恰逢暴雨连绵,羁留旅馆。天晴,长江上出现小舟,洪亮吉狂喜渡江。九月二日,抵常州,终于回到这风雪授经堂。白发苍苍的蒋宜人,看到肩扛长戈、手提一囊书稿的洪亮吉,一愣,“啊呀”一声大叫,瘫坐地上。洪亮吉急忙丢下手中物,上前扶起、抱紧蒋宜人,久久不放。一旁站着的儿女,呆呆然,而后号啕大哭。

那一晚,在床前,洪亮吉从胸口掏出一小布袋伊犁葡萄干,塞到妻子手中。

马车上,一口黑棺材,离开山西运城,朝江南常州方向走,像一艘黑船,逆水,朝生命源头走。这船里的水手或曰夭亡者是诗人黄景仁,字仲则,三十四岁。马车外,走着另一匹马,马背上是护送亡灵还乡的洪亮吉,三十七岁,一身素衣。

这是一七八三年,洪亮吉对十六年后贬放伊犁,毫无预感。

尽管已五月初,山西寒意未了,洪亮吉亦心寒如霜降。一路穿岭越河,马车放慢速度,恐惊动亡灵。洪亮吉在马上时时低下头,端详车棚下的棺材,若有尘土飘入,就令车夫停下,拿一块棉布细细擦拭,让棺木干净明亮,像从未蒙尘的人。遇到路边有月季或牡丹,他就采来一束,放棺材上。车夫不禁轻轻感叹:“先生仁义……”

夜,旅馆。马车停门外,洪亮吉数次披衣起身,端油灯,去棺材周围查看几番。这情形,酷似从前。

洪亮吉与黄景仁,少年初识即被对方才情吸引,结为知己。两家只隔一条白云溪,船来舟往,频频去对方家做客,被两位母亲喜爱,端来亲手做的糕点待客。园子里,杏、桃或梨子熟了,母亲们都会摘下来,端到书桌前,两个少年吃着、说着,写同题诗。洪亮吉虽有诗兴与诗才,但不废功课,为未来科考文章做准备。黄景仁一味沉溺于诗思,不能自拔,每每有佳句脱口而出,那平素浮着两团红晕的白脸,就涨得满面通红,在洪亮吉面前走来走去,像孤傲长鸣的仙鹤。

在联袂参加科考而屡屡败北的旅馆里,在安徽、陕西若干幕府共事的寓所中,两人邻榻而眠,谈不宜与他人言说的话题,关于诗、仕途、家国,关于人间的悲绝与贪恋。天微明,洪亮吉睡意重了。黄景仁埋头作诗,扔一地揉皱的废纸。有新作生成,就推醒洪亮吉,读给他听:“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前度落红流到海,燕子衔还。”

一夜间,如是三番,洪亮吉基本无眠。黄景仁终于沉沉睡去,梦中吟诗,常掉下床来。洪亮吉半睡半醒,常伸头观察好友情状,起床,将他扶起或推到床榻深处,酷似多年后深夜起身查看那一口旅馆外的棺材。

“咽露秋虫,舞风病鹤。”洪亮吉认定,身边这一奇人,是伟大如李白一般的诗人,世不二出,务必珍惜之、呵护之。虫吟鹤鸣声悲切,黄景仁自然被所谓的康乾盛世所不容。“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杜甫对李白抱有怜爱,洪亮吉有过之而无不及,极力庇护这一“清代李白”:为其迢迢护送母亲妻儿去北京,复又接回常州;为其养病、躲债,一次次选择隐身处;为其推荐幕僚职位,解难纾忧……

一七八一年秋,西安,一次宴会,洪亮吉有意向陕西巡抚毕沅谈起黄景仁,盛赞其飘逸不群之才,背诵其诗《都门秋思》:“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毕沅听罢,击节感慨:“素朴入心!仅‘全家都在风声里’这一句,就价值千金。洪兄,请其速速西来见我。”黄景仁收到洪亮吉信札,喜出望外,带病赴西安,在宴会上,展现仙鹤般脱俗高蹈之风采,吟诵新作。毕沅现场拿出五百金以致敬。洪亮吉欣慰不已,可看到黄景仁酒红也掩藏不住的病容,暗自忧心不已。

对于这五百金的用途,两人有分歧。黄景仁欲将其交吏部,以求捐得一份官职,了却半生追求仕进而不得之心结。洪亮吉反对,建议他将这笔钱分作两半,一部分还债,一部分养家:“如何竟到了捐官之地步?你我返江南,侍奉母亲,养儿育女,享受烟火日常,又如何不好?”不欢而散,黄景仁返京,即成永别。他果然去吏部悉数奉上五百金,回法源寺咳嗽、吐血、吟诵,等待紫禁城传佳音,久无动静。

一年半后,一七八三年四月,黄景仁强撑病体,再度踏上西行路,欲索讨毕沅巡抚允诺“一千金”之余款,也想与洪亮吉见一面。五月,行至运城,死神的脚步追上来,黄景仁匆匆写下最后一首词,致洪亮吉,有“往事君应省”“君自不忧孤零”“我梦惯随江上下,哪管蛟龙睡醒”“抵死不沾京洛土,算从头,作计输公等。相忆苦,笔难罄”云云,充满想念、愤懑、悔悟等复杂情感。洪亮吉在西安收到噩耗,四天四夜赶赴运城,读罢遗体旁这一遗作,号啕大哭。

一辆马车缓缓越中原、入江南,八月初一,抵常州,洪亮吉已写完《黄君行状》。这篇为黄景仁所作的小传,赞誉其诗才,叹惋其人生,怀念两人友情。“往事我自省,兄弟不飘零……”面对黄景仁墓,洪亮吉低语承诺。在墓旁,他种下一丛竹子,随风瑟瑟有声,似一个亡灵幽幽回应。此后,黄景仁母亲的赡养与丧葬,儿女的培育和婚事,洪亮吉一一照抚。经多方筹措,数年后黄景仁诗集《两当轩集》得以刊行。洪亮吉一一落实黄景仁遗愿。

十七年后,历尽劫难,自西域浩荡归来,过西安,洪亮吉蓦然想到黄景仁,想到那一日宴会上这一知己白衣飘飘之风采,恍然如梦。

回到风雪授经堂,歇息两日,他去黄景仁墓前焚烧纸钱,喃喃道:“夜雨润蔬,晨风荷锄,你我如此享受烟火日常,可好?”

自西域归来,至一八〇九年去世前,每逢春节、清明、冬至,洪亮吉都会步行二十里,去常州郊外的前桥,祭扫祖坟。不坐车,不骑马,慢慢走,一路沉默怀想。父亲、母亲、外婆、舅舅、姐姐、杏花楼、杏花和燕子浮现眼前,内心温热而疼痛。

妻子蒋宜人陪他去前桥。上完坟,在大姐家住一晚,灯下说着母亲织布、外婆发压岁钱、洪亮吉回家奔丧途中落水漂流等旧事,一同掉眼泪。第二天一早,再起身,步行二十里,回到风雪授经堂。蒋宜人缝衣做饭,端一杯茶进书房,再悄然退出。洪亮吉埋头研究江南史料,受托写作《泾县志》《宁国府志》等多种地方文献,获润笔,略尽养家之责。时时受邀,赴扬州、苏州等地,在洋川书院、梅花书院讲学,关于诗词、骈体文、声韵学等,门生如云。闻讯常州大旱,赶回来,捐数百金以赈灾。

即便平反昭雪,清廷对洪亮吉言行严控依旧,不许其行动范围越出江南。洪亮吉对此淡然一笑:“此正合我意,身老江左,如何不好?”

然,洪亮吉“忠”“孝”“义”“识”“才”兼备,其声名必超越地理和光阴的制约。登门求教或拜望者多,自云贵巴蜀或中原来。洪亮吉盛情款待,答疑或唱和。应接不暇时,蒋宜人劝他到山水僻静处,歇息数日。他就背着书稿,去运河边码头乘船,在太湖或长江岸边,隐居一段时光,写作《北江诗话》,整理诗集《卷施阁诗》。“卷施阁”,其书房名也。“卷施”,一种野草,拔根而不死,落地即返青,酷似洪亮吉其人。

正是在镇江群山中,洪亮吉与张松成为知己,得到那幅《万里荷戈图》。一日,二人对饮,带醉意在星光下游走对句。张松曰:“赤子。”洪亮吉曰:“乌孙。”张松略微一愣,击掌大赞:“绝妙好辞!”联袂行走,至小山下,看山顶白茫茫一片,洪亮吉驻足不动:“犹似大雪覆天山……”第二日,两人再前去探看,才看清那山顶密密覆盖一层鸟粪,大笑不已。

两年后,在杭州讲堂上得到妻子死讯,洪亮吉扔掉那册正在讲述的《北江诗话》,大哭回常州,丝毫不顾及路人的诧异。

前桥祖坟里,多一座新坟。此后,洪亮吉独自去上坟,步行二十里。返程又是二十里,月亮高悬城头。大姐去世,他已没有途中歇脚的地方了。躺床上,失眠。起床,作诗:

…………

只影更谁怜后死?遗言先已订他生。

无眠转羡长眠者,数尽疏钟到五更。

天亮了,把妻子的绣鞋拿出来细细看,似乎又看到杏花掩没鞋帮的童年情景……

洪亮吉诗集中有少量情诗,都献给这一女子,隐忍而凝重。此情景,与同时代其他诗人不同,与其他时代的诗人大不同。一个深情的人,如何会泛滥欲望和言辞?

两百多年后,这一日,访问风雪授经堂之前,我先进入黄景仁旧居。那条白云溪消失了,街巷喧嚣,高楼矗立。旧居由黄氏后人修复,雅致而宽敞,毫无我预想中的荒寒潦倒。当年,那一日,洪亮吉陪一口黑棺材,回到白云溪边,先下马,迈进黄景仁家。黄景仁母亲惊喜地迎上来,再看洪亮吉苍白的脸色,未穿平素喜欢的红长衫,顿然眼泪簌簌流淌,不发一言。黄景仁跪下来:“自今日起,稚存替景仁兄尽孝……”

洪亮吉在知己的母亲身上,看见自己的母亲。他最不忍心读的黄景仁诗句,是《别老母》:“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眼下,黄景仁旧居与风雪授经堂之间,有两公里的距离,充盈以新时代的车流、公园、学校、酒店,从前的田野、渡口、小桥,湮灭无痕。

苏轼辞世之地“藤花旧馆”,洪亮吉自然也曾去拜谒。他爱这个北宋士子。在北京,逢苏轼生日与祭日,他都会召集好友张船山、伊秉绶、孙星衍等人聚饮。苏轼生日在冬天。酒喝得快完了,洪亮吉从院子里捧来新雪,加入酒瓮,化成雪水后继续喝,几个人呵呵大乐。苏轼祭日在夏天。酒半,洪亮吉与张船山晃晃悠悠,扑通一声跌落池塘。伊秉绶忙伸手去拉这两个醉鬼,嘴里吟诵:“未必鱼知庄叟乐,攀荷争叶戏东西啊……”

藤花旧馆旁,是赵翼故居,一只猫,在门前所立的石碑上极力拉长躯体,难道想变成一只老虎?赵翼在组诗《论诗》中,呼唤修辞的新意,本质是呼唤人的新意——“天工人巧日争新”,继而去更新一个国度。洪亮吉自西域归来,登门向隐居多年的前辈致意,赵翼置酒待客,挥笔赠诗:“国家开疆万馀里,竟似为君拓诗料。即今一卷荷戈诗,已如禹鼎铸魅魑。”在洪亮吉的笔墨与剑戈间,他看见新生机。

现在,正月的一日,风雪授经堂的天井内,挺立一棵巨大杏树,还没到开花时节。不知是不是洪亮吉两百年前所植。

春寒料峭,独有我这一个访客,陪主人洪亮吉,等待燕子飞临和一地堆雪积玉般的杏花。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