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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1期|艾灯:剑客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1期 | 艾灯   2025年04月17日08:06

约莫丑时,宅内乍响,我从梦中惊醒,取剑急奔而出,先看到粮仓内有火,浓烟滚滚,火舌贪婪。招呼众仆取水灭火,手忙脚乱,又听见后厢张夫人房内传出尖叫声,顾不上粮火,飞步入内,张夫人花容失色衣衫不整,坐在床边颤呼:有蛇有蛇。

果然,两条土灰色大蛇,一条盘于房梁,一条伏于屋角。我以飞剑斩杀悬蛇,身首异处。但地蛇灵敏游走,竟躲过几个剑招。我圆步盘旋,寻找杀机。又听得外面仆人尖叫:不好了,银库被盗!

我方觉中计,原来放火是假,放蛇是虚,银库才是真正目标。

我冒险急剑击杀地蛇,血溅当场。不做停歇,飞身而出,院内已慌作一团,取水救火的仆人,惊慌失色的丫鬟,火光如炬,夜色如水。我看到屋顶有黑影涌动,迅速隐于夜色,大喊:飞贼哪里跑。登云上屋,踏瓦急追。一轮庐州月,万点寒星辰,黑衣人如鱼在水,身轻似燕,荡漾于漫漫屋檐之上,踩得青瓦踏踏作响,甚是好听。

好生了得的轻功。

我判断形势,赌他要从最矮的南城门出城,于是抄近路疾驰而往,在南城门边躲避拦截。很快,人影出现,全身黑衫,身材瘦小,斜挎包鼓鼓,大锭银子呼之欲出。我突施冷剑,如鬼如魅,对方大惊,手忙脚乱,难以招架,他虽然轻功极佳,但搏斗功夫却十分稚嫩。

我猜他是一名误入歧途或受人指使的少年,不忍下杀手,几个回合之后,我探得他虚实,大喝一声,剑气如虹,剑身见血,割到对方胳膊。

他一声惨叫,跌入巷内。果然是清脆少年的声音。

我逐步搜寻暗巷,边走边说:乱世不易,各取所需,把东西留下,江湖好走,你年纪轻轻,莫为一时糊涂丢掉大好性命。

暗巷内没有回应。

我执剑深入,突然一朵灰尘袭来,如漫天开白花,我避无可避,灰尘进到眼睛里。

一片暴雨般的白。

我心想,完了。这种粉尘暗器,大概是加了硫黄的石灰粉,进到眼睛,双目必毁。即使是纯石灰粉,这双眼睛也很难保住了。但我鼻子一闻,眼睛仔细感受,再用手一摸,还好,不是石灰,只是普通面粉。

少年不是歹毒之人。

待我眼睛恢复,他已不知去向。

我带着满面白霜,回到府中,院内已安静,明火已扑灭,哑烟妖娆,银库大门已被重仆把守。

张员外颓坐正厅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应该是紧急从烟馆赶了回来,他锦缎褂衣敞开,肚腩凸起,双脚泡在热气升腾的木桶中,左右各一个丫鬟捶腿捏脚。

一看就是没有从大烟的摄魂中清醒。想也是,如果没有遇上这档子事,他今晚肯定跟往常一样,在烟馆过夜不归。

我卸剑叩首,低声说:员外好,本剑无能,让小贼跑了。

张员外恍若未闻,依旧闭目颔首,仿佛沉浸在另外的世界里。但我知道,他不仅没睡,还将眼前之我尽收眼底。

我叩首不起。

账房傅先生到员外耳边私语。员外说:大声说出来,失窃多少?这里没有外人。傅先生回:黄金十八锭,共计一百八十两。

员外听毕,未话,跷脚,示意丫鬟擦干。两丫鬟拭干侍袜穿鞋,又端来茶水,员外刚抿一口,就喷到丫鬟脸上。“你是想把我烫死吗?”

丫鬟脸被烫得通红,又瞬间吓得煞白,急跪于地,主动狂扇自己巴掌,边扇边念叨: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

丫鬟脸扇出红血丝,满脸浊泪,鼻涕横流,仍不敢停。

员外甚至没有正眼看她,只缓缓抬手说:罢了罢了。丫鬟立即瘫软在地,被仆人拖出院外。

全场鸦雀无声,我亦不敢抬头。

许久,员外再度睁开猩红眼睛,对我说话。

“我惜你剑术有方,把你从死牢救出,邀你为我门下宾客,多久了?”

“回员外,两年有余。”

“我让你教我二儿三儿剑术,不算折辱你吧?”

“不敢,孺子可教,武资聪慧,能为其师,我诚惶诚恐。”

“凡有贵客家宴,我便让你施展剑术以娱乐,不算折辱你吧?”

“哪里哪里,练武第一强身健体,第二博众乐乐,我求之不得。”

“你父病重,我请省府名医上门问诊,算尽心尽力吧?”

“当然,如若没有省府神医,我老父恐怕早就不见天日。”

“我知你清高,所以,很多脏事丑事恶事烂事,未曾麻烦你,你应该明白吧?”

“我知,内心感激不尽,深感无以回报员外救命、知遇之恩。”

员外缓缓站起,披上薄长衫,拿出长烟斗。仆人躬腰点烟,员外长吸一口,仿佛肉身都因为那一口而深深颤抖。烟眼红灼,烟雾升腾。

待雾花散去,他继续说:所以,你也要不吝为我弄脏双手啊,不要真把自己当成宴席上供人消遣的戏子剑客了。

我额头大汗,润湿面上未干的面粉,回道:明白。三日之内,我必让黄金归位,奸人归天。

员外转身回屋前,又留下最后一句:这丢的可是官银,如若引发祸端,在座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都得死。

天空既白。

我招呼各路驿站线人,留意一个左臂受伤的少年,一经发现,立即通报。

赶回城西郊外家中,父亲卧躺床上,怒目圆睁,我知他是在跟体内剧痛做斗争。我煮药喂服,他艰难抿完。依照惯例,我又在房中为他施展了一套洪家拳,他的怒目终于放松了一些,大约是这套拳法又有了些精进。

可他若知我如今这般营生,估计会气血攻心吧。

省府医师拉我至房外,对我说:你父亲可能也就这几日了,做好心理准备。我说:明白,让他少点疼痛即可。拿几两碎银打赏,医师婉拒,说员外已给足酬劳,不能再拿。

我喝粥梳洗,换衫备马,整装出门。临行前,对家中伺者说:如父仙去,立即安排信鸽脚系黑绳通报。

庐州府往西五十余里,寿春城驿站传来线报,古城宾阳门附近发现一花季少年,一身白衣,意气风发,扬扬得意,左臂有包扎。

我飞马赶到。

少年正歪坐在宾阳门外的插花牛肉汤馆内,十七八岁,相貌稚嫩,朗目疏眉,一身白衣薄衫偶尔被窗风撩动,如树如花。他独自一人,跷着二郎腿,喝素牛肉汤,吃芝麻烧饼。

少年心情不错,边吃边哼小曲。

我倚靠门边,调侃道:昨晚得手那么多黄金,居然只喝素汤,也不来点卤牛肉?这是谁家的懂事少年啊?

喝汤的少年停住吃喝,手腕扭摆,两只筷子飞掷而出,朝我袭来。我侧身躲避,飞筷扎到门缝上,摇摇欲坠。暗器功夫不错。

少年已飞身入城内。

寿春城门分东西南北四门,分别为宾阳、定湖、通淝、靖淮。奇特的是,每个城门均呈内、外二门,两道门略有错位,不在一条直线上。此意有二,一为防御外敌,二为防止水患,二门相互借力,互为缓冲,也因此,两道城门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瓮城。

少年正是飞入了这宾阳门的瓮城之中。

好一个瓮中捉鳖。只是不知,谁才是那只鳖。

少年在瓮城内沿城墙飞檐走壁,这城墙由砖石堆砌而成,特别适合施展轻功。少年白衣飘飘,踏砖飞瓦,身体几乎和路面平行,上下飞舞,宛如蜻蜓点水。他似乎对这里每一块砖石的位置和凹凸角度都熟稔于心,眼到脚到,轻盈无比。我持剑追赶,既要注意脚下,又要观察他的行进方向,还得提防他的暗器,一心三用,疲于追赶。

少年却不急于逃离,在这瓮城城墙上,上上下下来回画圈,上拾细柳,下拾瓦砾,时不时还有枯枝、石子等暗器放出。可与其说是伤我,不如说是戏弄。有几次,他故意慢下来,待我剑尖沾衣,又陡然加速,还哈哈大笑:差一点,差一点。

我知道这样疲于奔命不是办法,便决定使诈。

飞到城楼之上,俯瞰瓮城之内,我佯装聊天:少年你这轻功天下一绝,我甘拜下风。这样,我们赌一把。那柳树上有一个颓败的鸟窝,你若能完整取下它,我就认输,即刻走人。金子全部归你,我不再追究。你我就当没见过。

少年说:此话当真?

我说:当真。昨日巷内,你的天女散花如果用的是石灰硫黄,我这双眼睛早就废了,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歹毒之人。

少年说:彼此彼此,昨天若你的剑抬高半尺,我受伤的也不只是胳膊了。

我莞尔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赌注成立,一言为定。

少年二话不说,蹲身用力,脚踏墙石,绕墙飞腾,再纵身一跃,如一只白鹭飞向了城墙边的柳树尖。

我看准时机,飞身靠近,持剑出击,少年大惊,仓促迎战,脚步已错乱,之前飘逸的身姿也扭曲起来。

和昨日的判断一样,少年轻功一流,但打斗功夫,勉强三流,几个回合下来,仅剩招架之势。

我不想伤他,把他逼回瓮城之内,以剑守住上方,从上往下压迫他,他轻功难以施展,即将落败。

我说:交出黄金,我好回去交差。

少年怒斥:想得美!

他开始胡乱施展,气息也急促起来,我加快剑速,不想再纠缠。

突然,城门楼外的戏楼里传出鼓声、京胡声、三弦声,如千军万马,兵临城下。仔细一看,一男一女,一个旦角一个武生站于楼内,岿然吟唱:

我本是杨四郎名姓改换

将杨字拆木易匹配良缘

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

咿咿呀呀,咚咚锵锵。

我被惊扰,剑慢半分,少年有了喘息间隙,又从袖口掷出两粒细小石子暗器。我举剑挡落,少年乘机扶摇而上,即将逃出生天。我心想,这可不行,生出杀机。绷直剑柄,运剑而上,剑身瞄着少年灵动的脚踝而去。

眼看喋血在即,一排柳叶袭来,薄如刀片,快如闪电,比少年的力道大了很多,我极尽力气闪躲,衣袖还是被割破。

背后的高人出现了。

少年的一袭白衣瞬间飞越城墙,又沿墙弯腰潜行,很快融化于青黛古城墙之中。

消失之前,留了一句话给我:明日卯时,正阳关城门见,你便会知道黄金的去处。

正阳关码头,江淮流域无人不知。其地处淮河、颍河、淠河三水交汇之处,千船竞至、商贾沓来,诸多省份在此设立会馆,甚至不乏洋人的公司。没错,如果让我选一个销赃散银之处,这里确实是不二之选。

而我对正阳关的印象不止于此。

十二三岁时,父亲身体尚健硕,初春某日,他带我逛正阳关码头,看巨大商船在三河交界处云集又散开,气势磅礴。父亲指着滔滔江水告诉我,大丈夫要踏四海,走万山,要志在天下。父亲读书不多,但面对朝阳晕染的金黄河道,却也念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诗句来。

后又带我逛码头旁边的淮南古镇。古镇不大,但热闹非凡,布匹绸缎,中药医馆,日杂百货,旅社酒馆,杂耍说书,戏楼茶馆,应有尽有。虽然拮据,但父亲那日先是给我买了一个裹满白芝麻的烧饼,又在我的哀求下,再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我一口咸烧饼,一口甜山楂,大快朵颐。

路过一铁匠铺,父亲驻足观看不舍移步,又看又把玩各种刀具兵器,还仔细打量那铁匠铺主人,约莫30岁,身形健硕,眉目豁达,器宇不凡。父亲说:你上身虽然穿铁匠罩衣,但下身穿灯笼裤,脚上是功夫布鞋,莫非是练家子?铁匠一听,抱拳说:大哥好眼力,平时主练少林大洪拳,剑戟刀枪,也能来一点。父亲来了兴致,拱手回应说:那这样可否,我们来比画比画,如我输了,你这几把刀具,我全买了。如我侥幸赢半分,你送我儿一把小匕首,如何?铁匠当即脱下脏罩衣,说:请。

于是,父亲和铁匠就在集市中央画地为牢,比画起来。铁匠长桥大马、长手长攻,虎虎生威,父亲则主打两仪拳加八卦掌,刚柔并进,以灵巧取胜。两人一开始颇为客气,花拳绣腿,点到为止,但几个回合之后,越打越真。铁匠连打带喊,拳风阵阵,父亲左右逢源,虚实并用,两人难解难分,很快都面色潮红,汗珠直冒。朝阳的逆光中,能看到水蒸气在他们头顶升腾,宛如仙人。一时间,街道上卖柴禾的、说书的、茶馆唱戏的,均驻足围观,精彩处更是阵阵喝彩。

我也看得津津有味,忘记舔食举在手上的冰糖葫芦串。

又一会儿,铁匠大喊:来点兵器活。跃至铺内,随手拿一柄剑,扔给父亲,自己则挑出一枚红缨枪,跳回圈内,继续比画。父亲以剑闻名江湖,剑在他手,如胶似漆,灵动如蛇,忽近忽远。铁匠的枪法也不遑多让,力道破风,又快又准,呼呼作响。两人一刚一柔,一短一长,一红一白,互相交织,煞是好看,兵器相咬又发出清脆的哐哐声,声音动听,众人掌声更甚。

打得正酣,一声婴儿啼哭声传来。众人四寻,发现声音是从铁匠铺里传来的。铁匠一听,急忙停下,面露羞色,说道:不好意思,是我儿醒了,今日切磋到此为止吧。众人哈哈大笑,我随父亲一起到铁匠铺内观看婴儿。蓝花布襁褓里,婴孩面若桃花,臂如莲藕,眼神如宝石。铁匠连着襁褓一把抱起,婴儿就立即停止了哭声,眼珠四转,观察我等陌生人。

父亲对铁匠说:早听闻正阳关人人崇文尚武,高手遍地,果然名不虚传。铁匠说:若不是大哥留力,我早就败下阵来。

父亲让铁匠打包刀具。铁匠不允,说:你赢我半分,怎能让你破费?两人拉扯许久,最终各让一步,父亲买下五把长短不一的刀具。铁匠则从里间抽屉里拿出一枚匕首赠送于我,这短匕由精钢所铸,带牛皮刀鞘。我欣喜万分,爱不释手。

可惜后来,父亲北上从军,归来时,已恶疾缠身,再无力重游正阳关。又想到如今父亲已命垂一线,随时仙游,我却不能在身边服侍,不禁悲从中来。

而当年那枚赠予我的精钢小匕,也早在我锒铛入狱期间被没收。

次日卯时,我如约立于正阳关城楼之上。放眼望去,昔日热闹的商贾码头,却尽显萧条。上个月,淮河大水,恶浊浑汤,冲破堤坝,漫灌正阳关。一夜间,无数民众流离失所,无数商贾损失惨重。

据传,饿死者众,民不聊生。

正在我哀叹之时,一名黑衣人不知不觉来到了我身边。我心中一惊,他何时近身的?我竟全然不知。这轻功比起少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猜他就是昨日飞柳救少年的幕后高手。

黑衣人蒙脸戴斗笠,身材精干挺拔,腰间挎有短剑,但似乎未有出剑之势。我则紧握剑柄,只待稍有变动,立即出击。

黑衣人和我背手并肩而站,俯望城墙之内,娓娓道:你若早半月来看,场面更凄惨,凄苦百姓排队往城外乱坟岗拉淹死的亲人和家畜。

我无话可接。

他又说:你堂堂名门剑客,昔日也曾带领江湖义士抗击烧杀抢掠的洋人,为何如今甘心当阀贼的鹰犬?

我轻轻一叹:荒年乱世,身不由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非是保全性命求口饭吃而已。

黑衣人愤怒:呵,你难道没有想过,他区区一隅门阀,家中为何有大量官银?那可是朝廷拨款下来救洪灾的钱啊。可最终落到灾民手里的,能有十之一二吗?

我低头不语。哎,我怎能不知?上月初,省府大人以赈灾巡查之名来庐,员外安排私人家宴,声色犬马,莺歌燕舞。席间,还让我跟省府大人的大儿子论剑比武,那人年纪轻轻,剑法造诣平平,但嚣张跋扈,招招阴毒。我见招拆招,假意让他赢了半分,他却以为是凭本事赢的,鼻孔看人,趾高气扬。可我又能作甚?三年前,我怒杀洋人烟贩入了死牢,若不是张员外救我,我早已身首异处。后又邀我为门客,看家护院,每月计俸,给足尊重。我父病危,他又重金请得省府名医全力救治。我知他贪腐无当,可待我不薄也是事实。

我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回答黑衣人说:各为其主,各有本分,我今日是来讨回银两,不想见血。

黑衣人听完直言:他收你为门客,正是此意啊,与其说救你父亲,不如说挟你父为人质吧。这几年张门阀内与贪官污吏串通,外与贩卖夺魂大烟的洋人勾结,为祸一方,比这洪水还可恨。你这叫为小仁,失大义啊。

我无话可接。

眼见黑衣人怒火攻心,心想如我此时偷袭,拔剑攻他侧身,得手的概率极大。但我终归是没有动手,只继续与他并肩而立,静听风声,观望城内。

他一开始没偷袭我,我又怎能偷袭他?

一个少年,一个白衣少年,推着一口巨大的铁皮锅从城门外缓缓进到城内,他在市集中央停下,打开锅盖,热气升腾而起。

那地块我眼熟,依稀是当年父亲和铁匠当街切磋的地方。只是今非昔比,街道两旁的店铺均被洪水浸泡,留下显眼水痕,破败颓然,闭门谢客。

只见少年掀开铁皮大锅的盖子,拿出一个巨大的舀子,开始一遍一遍大声喊:饿肚子的乡亲们,来这里喝粥领馒头了。

不一会儿,从城内四面八方聚集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队伍,有老妪老翁,有嶙峋男子,有饿出眼窝的孩童,也有挺着肚子的孕妇,队伍越来越长,却出奇安静。少年熟练地散馒头舀薄粥,遇到老者或孩童,会额外多塞一个馒头。

黑衣人说:你不是想知道那些官银去了哪里吗?就在那里,一粥一饭,一茶一水,拯救贫苦苍生,去到它本该去到的地方。又指着更远处的河堤码头说:还有那里。

我放眼望去,一个个黝黑健硕的男子,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搬沙袋,举铁锹,清淤泥,修栈道,复建码头。朝阳如金,清风如抚,从城门上看,他们像一只只沉默的蚂蚁埋头劳作,孜孜不倦。

黑衣人说:不日还有暴雨,若不及时修葺好堤坝,这正阳关恐怕会再遭劫难。那官银,是用来救大家命的啊。

我轻轻一叹说:这样吧,已花掉的就算了,剩下的,多少让我拿点回去交差。

黑衣人怒道:剩下的?剩下的人命应该跟谁交差?

他话音未落,拔剑出击,剑锋充满怒气,狠辣带杀。我早已料到,提剑出鞘,正面应对。这黑衣人果然是高手,身材魁梧,但脚步灵动轻盈,下盘又稳重沉着,剑法凶狠,招数环环相扣,攻守兼备,忽快忽慢,忽而近击,忽而远攻,忽而故意留出破绽诱我深入,忽而又全力加速不让我喘息,再加上他对这城墙内外十分熟悉,进退自如,一墙一瓦,一草一木,一栈一台,都是他的声势。

我从城墙之上被逼下,落入城内,又飞到沿街店铺的屋檐之上,且战且退,见招拆招。几次对方剑刃从我手臂、脸庞、胸间飞过,我都闻到剑身上腥甜的金属味,看到白刃上闪烁的冷漠白光。我心想,如能死在此人此景之下,倒也不丑。

但奇怪的是,黑衣人的剑到后段,凶狠依旧,杀气却渐弱。一次对峙中,我躲过上路剑锋,但没想到前招是虚,后招才是杀招,但后招来时,速度却恍惚慢了半拍。又一次,我看到破绽,诱他先出剑,我后发制人,剑指其手腕,打算夺其兵器。不承想,后脚瓦片踏空,一个踉跄,跌落屋檐下。

也罢,这是他的主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我多行不义,无甚可惜。

以他之速之力,剑力疾发,我必中剑。

从屋顶跌落之时,我畅想一命呜呼,慢慢倒下仰望这天这树这风这鸟,遂闭目等剑,不做抵抗。但不承想,等来的不是剑,而是一记厚重的洪家拳。我落地之时,被拳掌击飞几丈远,胸间开裂般疼痛,脑袋嗡嗡。

但我知,黑衣人实则饶了我一命,拳再快,也没有剑快,他拳能到,剑只会更早到。若是剑到,那此刻我就不是胸口剧痛,而是春风穿膛过了。

我垂坐青石地板上,眼神涣散,无力起身。黑衣人收剑走人,面纱自行摘去,看模样年逾五十,大约只比我父亲略小几岁。脸型硬朗,面庞粗粝,眉眼间皱纹蹒跚,风霜痕迹明显。他不再追杀我,而是走到白衣少年的身边,两人一起舀粥发馍。

一个背着乳娃的妇人,盛完粥拿完馍,握住黑衣人的手,噙泪道谢。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几口喝完米粥,跟白衣少年嬉闹玩耍起来。

逐渐,排队领食的人群散去,白衣少年端了一碗白粥给我。白粥浓稠温热,我一口喝完,看见他左肩上的包扎已去除,浅浅剑伤还在。

少年说:如果你不是坏人就好了,我就给你磕头,拜你为师,让你教我剑法。我说:你爹剑法也是一等一,你为什么不跟他学?少年说:也跟他学,但他动不动就揍我,我剑法没学成,轻功倒是练出来了。

我笑了起来。

待气力恢复,我站起身,走向黑衣人,抱拳感谢不杀之恩,说道:你我最后再敞开比试一番,无论输赢,我都好回去交差。

黑衣人凝视我说:当下可不是比武切磋的时候,若再来,就没有输赢,只有生死了。

我说:很好,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黑衣人从粥车里抽出一杆红缨枪,长柄如骨,枪头灼灼,红缨舞动。他引枪指天,蓄势待发。

我也拾起剑,说声承让,后疾步而上,主动出击,剑指长枪正中。黑衣人阔步退走,拉开距离,为长枪赢得空间,又以枪头取我后方,枪头如毒蛇吐芯,在我肘间、胸前和眼前游走。有虚有实,来去如风。那枪声跟剑声真是截然相反,剑声在风中是如歌如诉,轻轻割开,又悄然缝合,杀机和温柔都含蓄缱绻;但银枪破风完全不同,如长鼓当空,刺得空气哗哗作响,又如猛虎下山,狂热又精细。几次击中我剑身,我都虎口微震,剑身颤抖,用尽全力才卸下力来。

数十回合之后,我找到长枪和短剑之间的分寸,以守代攻,沿街沿墙沿树沿风,打圈飞转。我发现,黑衣人枪法主打刚烈,力透枪心,但他年事已高,体力逐渐透支,力道和准度也会慢慢下降。

我知道得抓紧时间了。

在他一记猛枪袭来之余,我虚剑后撤,挡开红缨枪,又飞起近身,人到剑先到。黑衣人看穿了我的套路,但无奈体力下降,手跟不上脑袋。眼见我的剑即将抵达他肩膀,我竭尽全力把剑向外撇开,剑身划着他的肩膀而过,刺向虚空。

我期待他那随后赶到的红缨枪,会本能地、果断地、冷酷地刺中我,让我血溅当场,痛快倒地,我也将无力再战,彻底失败。

可是我并没有等到。

相反,我的头上被一记白花花、软绵绵的物什击中,毫无伤害,不痛不痒,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暗器。

我转头一看,是两个咬了一口的白馒头。

两丈外,站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气势汹汹的老妇人。

她用刚刚拿到手的馒头,替恩公解了围。

紧接着,我的头顶下起馒头雨,无数人跟着妇人一起,朝我投掷馒头。软白,笨拙,高高低低,击中我的后背、肩膀和头颅,馒头屑飘飞,染白我发我衣我剑鞘。如若我想避开,那自是毫无难度,可我最后的战力、心气、胜欲,在这冒着热气的馒头雨中一泻千里,被洪水般的羞耻之心淹没。

我低头垂剑,瘫倒于地。

黑衣人被白衣少年扶起,两人向围观乡亲拱手,少年把一些干净的馒头重新捡起分发。

一只灰色信鸽停留在街角驿站,又飞到我身边,落到我手掌,信鸽细脚上绑有一根黑绳。

我父去了。

我不知道父亲最后怒目有没有闭上,我深知,那怒目不只是有对抗体内的恶痛,更是对我的怒其不争。父亲清贫一生,但广结天下,不屈不挠,谓一个“侠”字毫不为过。而我却摒弃其教诲,沦为戏子,沦为鹰犬,沦为打手,如今更是来这里夺灾民的救命钱。我总把父亲当作最大的借口,告诉自己是为了给父续命才这么做,忠孝两难。但其实,我内心早就知道,以父亲的秉性,宁愿孤死,也不会食恶阀的嗟来之食。

此刻,终于,我最大的借口死去了。

我天旋地转,轰然倒塌,铁马冰河入梦来,昔日所有被掩盖的羞耻无所遁形,如恶灵般游出体外升到天空,嘲笑讥讽我的自私怯弱、我的自我欺骗和我的助纣为虐。我仿佛被剥光,站在街道上供千百个自己审判,也供这清风朗日审判。我无甚可言,只是泪如雨下,为最后被痛苦折磨的父亲,更为被自己辱没殆尽的父亲的志气而难过。

想到这里,我端起剑,打算抹向自己的脖子。

两颗石子同时击中了我的手腕,一枚小的是少年的,一枚大的是黑衣人的。

剑被震落。

少年说:你这一身本领,怎如此输不起?不如弃暗投明,离开门阀,加入我们,顺便教我剑法。

我颓然不语。少年的清亮之气,让我更加羞愧难当。

黑衣人说:我儿说得不错,如今这世道,黎民百姓太苦了,如盘中餐被各方妖魔鬼怪盘剥,你我皆为武林人士,抵抗不了滚滚洪流,但至少不能为虎作伥吧。你不是歹人,要不然我儿那夜也拿不回官银。寿春总兵王锡朋大人正在召集人马,即将前往上海协助江南提督陈化成抗击英军,我父子二人已加入队伍,如你洗心革面,我们一起,携手对抗洋贼。

听到这话,我抹干眼泪,仰头问道:我这戴罪之身,劣迹斑斑,还有资格弃暗投明吗?

黑衣人正欲说话,白衣少年快嘴先说道:本来不行,但有我爹给你做担保就好说了,再加上,如果我拜你为师,那就问题不大!

黑衣人接话说:确实需要一点投名状,实话告诉你,我不日会再去张府取他贪污的官银,以修固这正阳码头。若你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也替这正阳关百姓叩谢你。

我一听这话,拱手抱拳说:昨日官银失窃之后,员外已紧急转移了库银。外人若再想得手,恐怕没那么容易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我回去料理完父亲后事,七日后卯时,将会带着张府内所有的官银,于正阳门楼和你会合,让银子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黑衣人说:还有一事,我计划很久。那张贼在庐州开的大烟馆,害得无数良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务必要铲除。

我说:我知。这事也交给我一并办了。

听到这里,白衣少年兴奋了:要我帮忙吗?我可以与你里应外合,顺便再去庐州城好好逛上一番,上次行动太仓促,我哪里都没逛。那风波庄的叫花鸡啊,我都馋好几年了……

话音未落,被黑衣人喝止。

少年对我吐舌头做鬼脸。

我说:这两件就让我单独完成吧,否则,我有何脸面加入王总兵的抗英队伍?

说完,我跨马欲行,跟二人挥手告别。

刚行三步,想起一事,我勒马停下,回头大声问:侠客,你多年前,是否在这正阳街上开有一家铁匠铺?

黑衣人尚未接话,白衣少年就大喊道:正是,开了好多年,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心似狂潮。拍马前行,说:七日后见!

【作者简介:艾灯,“85后”,出生于安徽青阳,现居合肥,小说家、影评人、编剧。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艺术院第七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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