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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访谈 | 路魆:潜藏于南方丛林的孢子,始终怀着“出走”的欲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路魆 杜佳   2025年04月18日08:07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中国作家网继续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自即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第三期12位作家:崔君、渡澜、陈萨日娜、孙孟媛、刘康、周于旸、陈小手、路魆、夏立楠、庄凌、马林霄萝、丁甲,敬请关注。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中国作家网继续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自即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第三期12位作家:崔君、渡澜、陈萨日娜、孙孟媛、刘康、周于旸、陈小手、路魆、夏立楠、庄凌、马林霄萝、丁甲,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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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魆,1993年7月生于广东。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等,已出版小说集《吉普赛郊游》《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PAGEONE书店文学赏。

“那时我们满怀旅情,渡河入林,在莽莽丛林中郊游,一起穿越人生腹地。”小说家路魆在他的最新短篇小说集《吉普赛郊游》腰封留下这样一句,有着明显“邀约”意味的话。收入其中的十篇小说,是十趟彷徨低回的“索隐之旅”,去异国,返故地,在迁徙与洄游的探索历程中,旅行者坠入吉普赛式的命运回旋,行遍生死与爱欲,毁灭与诗意,蛮荒与柔情:他们以身犯险,背向故地寻找亚特兰蒂斯……一次次短暂出门的郊游,却成为永恒漫游的开始。

辞职返乡,深居写作,外出游历,在文字和现实中洄游跋涉——以“出走与归来”为线索编排的小说,冥冥之中暗合了路魆迄今的人生际遇,映射出他“向旧世界的告别”。其中,发表于《人民文学》的《磐石与云烟》作为收束之作排在最后。回望创作历史,路魆愈加清醒地察觉,“内在的愿望”、“模糊的冲动”先于理性,也先于讲述诞生,仿佛潜藏于南方丛林的孢子,无论身居何处,始终怀着一种“出走离散”的欲望,向着未知的世界播散而去。

与“出走”冲动相伴生的,还有持续的漫游、放逐、归来、观察,以及介乎某种决然状态之间的游移和“摆荡”——读路魆,读到的将是作家及其笔下人物共同的心灵史,与此同时,尽管其间征候迷离纷繁,却仍然令人因似曾相识的精神共振而心生悸动。在这个意义上,读路魆也是读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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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魆《吉普赛郊游》

书写是新鲜想法与强烈观念杂交而生的产物

杜佳:路魆你好,很高兴有机会以“新浪潮”栏目为契机,聊聊你的创作。你在2018年选择辞职回乡全职写作,当时这一决定是否面临现实压力与精神焦虑?如今回看,这一选择对你的写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路魆:杜佳你好。今年是我全职写作的第七个年头,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鲁莽的辞职事件仿佛是不久前发生的,因为它确实改变了我的人生进程。我目前没有上班,但还在工作,写作也是一种工作——辞职初期,我总要这样向身边的人解释写作是什么,解释我的处境,为自己的选择辩护。包括全职写作初期,为了去证明为写作而放弃工作是值得的,我只能努力以各种方式来维持这一价值感,不断地发表、出版。直到一个人不必时刻费力地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动机时,他在存在方面才至少从俗世里解脱掉一部分,迈向自我宽解。如今我对上班已没有什么念想,对一切关于上班之必须或者不必的说法也有了足够的认知,因此这方面的压力已经减少了很多。

杜佳:遵从自身意志并且能够精神上自洽已经很难得了。我注意到,不少中青年作家都处于创作的“旺盛期”,新作层出不穷。你曾提到“高产与质量的困境”,如何在高频率创作中避免“应付之作”?就自身经验而言,是否存在自我校准的创作方法论?

路魆:现在我已经暂时与高产无缘了,写得越来越少,也越慢,但杂志目录和新书目录还是每期、每月地推送到眼前,很难不为此焦虑,心想:大家都在勤奋创作,而我进入了另一个缓慢的创作状态,未来是否会因此一蹶不振呢?我在写作高产时产生的种种怀疑,比如写得太多可能会自我重复,会涸泽而渔,也变成了切切实实的危机。但坦诚地说,我没有写过应付之作,哪怕有些作品如今看来已经不那么满意了,但在写的时候,它们确实是新鲜的想法与强烈的观念杂交而生的文学产物。即使未来要“自我重复”地写作,我想也要在感受到强烈的生命体验时,才去重复写那些被写透了的文学母题。

杜佳:既往作品显示,你对长、中、短篇小说都有涉猎。那么长、中、短篇——不同体量和密度的写作,在你的创作序列中是否存在精心的安排和平衡?

路魆:我的短篇小说最多,因为它最适合承载我前几年层出不穷的写作想法,一篇就是一个设定几乎独立的世界,但它们共享着我在某段时间思索的一些生活主题。《角色X》《夜叉渡河》《吉普赛郊游》里的短篇小说,都是我按特定的主题挑选后出版的,分别是心灵的分裂、文化符号的迷醉、出走与归来的探索。长篇小说《暗子》是一次潜意识的集中爆发,一次多主题并行的写作,结果是消耗了很多能量,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写出下一个长篇。如今我努力在介乎于长短篇之间的篇幅里写,写些中篇,尝试恢复力气再走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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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魆《夜叉渡河》

“摆荡状态”不断拉伸着心灵,给了它韧性和广度

杜佳:你发表在《人民文学》的小说《磐石与云烟》,我注意到也被收录进你的短篇小说集《吉普赛郊游》当中,而且作为最后一篇,显然这是一个重要的位置。小说里,你塑造了一个酷爱思索和做梦的男人,他热衷于关于生活的言论与观点,却不热衷于生活本身。能否谈谈你构思这篇小说的灵感和兴趣点?

路魆:这个小说是关于变与不变的。小说里的主人公一直在语言层面渴望变化,直到生活像排列组合一样开始改变时,他的世界开始分裂了。无论是渴望从变走向不变,还是从不变走向变,对承受这个变化过程的人而言,都要从叶公好龙的落荒结局走向接受世界其实是变动不居的事实。这个小说是我在小狗生病住院期间写的,那时我跟小说主人公一样,害怕某些稳固的、珍爱的东西要从此一去不回了。

杜佳:诚如你上面谈到的,小说集《吉普赛郊游》集合了你对“变与不变”、“出走与归来”的思索,因此同题的《吉普赛郊游》也是我颇为在意的一篇,它以“迁徙与洄游”为线索,创造了独特的节奏和美感。你曾说“跋涉未必为了抵达”,那么这种“摆荡状态”是否为一种隐喻?在你看来,当代人面对传统与现代的撕裂感或许在作品多义的映射中占有一席之地?

路魆:从传统迁徙到现代,又从现代洄游至传统,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持心灵维度的丰富。传统的地方,譬如寺庙和道观,是我经常造访并沉迷的地方,我喜欢它们刻意维持下来的古韵;而属于现代的行为,则是在踏出这些场所时对它们产生的种种怀疑与自省。这种在门里门外摆荡的状态,不断拉伸着心灵,给了它韧性和广度。“摆荡状态”跟上个问题说的“变动不居”是一致的,是为了保持思维的运动。

杜佳:我还很好奇你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儿子”角色(如《群星,娇娥,植物学》),其身份和视角介于依恋与恐惧之间,是否承载着你对当下家庭伦理和社会生活的重新解构?

路魆:以儒家父权为代表的偶像崇拜,在我的小说里一边受着敬畏(依恋),一边受着怀疑(恐惧),“儿子”作为一个夹在中间地带的身份,是非常适合进行这项权力角力的。这也跟我未来应该只会以儿子视角,而不是以父亲身份来观察体验世界有关吧。

杜佳:谈到“恐惧”,恐怕是读你的小说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有评论指出你的作品中“恐惧”意象密集(如海啸、绞刑台、伥鬼等),同时小说常以封闭空间(如离岛、绞刑山)映射处境与精神的困境,这类书写有怎样的揭示,暗含了怎样的寓言?

路魆:除了文学作品,其实我受惊悚电影的影响也比较大。在一个封闭的孤岛里,面对未知的危险和极端天气,心灵的分裂和搏斗会上演得更为强烈。文学作品里,比如奎因、梦野久作、爱伦·坡、洛夫克拉夫特,他们的推理小说、幻想小说、奇幻小说也给了我很多启发,在我的阅读体系里,他们的小说是真正在趣味性和文学性上都做到了引人入胜。

杜佳:原来如此,世界的谜题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形成了闭环。那么能否结合你生活与写作的切身经验谈谈类型文学与严肃文学融合的可能?

路魆:像上一个问题说的,特别是爱伦·坡和洛夫克拉夫特,他们是类型文学和严肃文学融合的绝佳例子。博尔赫斯也很喜欢推理小说,他本身的小说也包含了解谜元素。脱离低级情节趣味,将推理上升到灵魂解谜,转向探索自身起源的小说,一直是我模仿学习的对象,其中一个例子是传奇推理作家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它影响了我的长篇小说《暗子》的写作。

“南方场域”的构建与突围

杜佳:你的小说将南方景观(寺庙、海岸、植物等元素)融入叙事核心,这给不少读者留下了鲜明的印象。但与此同时,你曾着意强调“本土性需超越文化景观”。在你看来,这种“根植大地”的写作如何避免沦为地域符号的堆砌?

路魆:只要一个作者的出发点不是为了展示地域符号奇观,不是为了当一个文化乡绅,而是利用这些素材进行自省反思,那么他的写作必然能脱离幼稚堆砌的危险。我始终相信,一个作者的纯洁本心,是会自动带领他离开危险地带的,它会在意识上展示一种修正功能,一旦误入歧途,他会在良心上感到痛苦。这些痛苦对于艺术而言是必要的刺激。

杜佳:承接上一个问题,因为总萦绕着潮湿氤氲、忧郁神秘的气息,你的小说容易令人联想到马华文学(如黄锦树等作家作品),你的写作是否受其启发影响?如果两者之间存在关联,体现在何处?你如何理解地域性与世界性在文学中的辩证关系?

路魆:《夜叉渡河》这篇小说的题目,是我在阅读黄锦树某篇小说时想到的。那篇小说某句话里写到菩萨过河,我当时想,如果渡河的不是慈悲的菩萨而是作恶的夜叉,又会如何呢?于是有了这篇作品。马华文学给我提供了丰富的描写热带和亚热带地区的角度和手法。地域性为创作提供了现实土壤和独特素材,我在小说中融入岭南地区的元素,它们也一度构成了小说的主体和叙事关键元素。

地域性写作需要超出自身文化范围,接入世界文学体系。世界性不是要写得多么国际化,而是一种世界观问题,关乎作者和人物如何分析世界多样性,理解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位置,能否自觉意识到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探索动与静、生与死、善与恶等现代主题。

杜佳:近年来“新南方写作”也是一个被探讨颇多的话题,你是否认同将自己的创作探索归入此列?

路魆:我目前倾向将自己的探索形式归入已有的某几个文学流派,比如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等都可以。它们的面貌更精准,更有指向性,也是因为这里面有我喜欢的几位启蒙作家吧,比如卡夫卡、舒尔茨。不过流派都是写完后追认的东西,写的时候尽量还是不要想着别人会怎么评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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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魆《暗子》

不必完全孤绝,也不必完全世俗,写的时候听从内心,写完后寻找同类

杜佳:当我们谈论青年写作,总是容易联想到“标新立异”、“重新定义”这样的词,你曾提出“异质性语感是世界观的外化”,能否分享此间心得?

路魆:以阅读举例。在选书阅读时,我有一个很简单的判断方法,就是从行文语感判断作者的心灵是否跟我契合。你能从卡夫卡的行文感受他的自欺欺人和虚张声势,从爱伦·坡的行文感受他一边享受梦幻,一边咀嚼痛苦之蜜的矛盾,就如从一个人说话的方式感受他的个性。有些人的个性可能不适合当朋友,但当他是一个作家时,他的作品可能会是我沉迷阅读的对象。

杜佳:卡夫卡逝世百年之际,《吉普赛郊游》被指具有“卡夫卡式寓言性”。你如何看待经典带给青年写作的滋养与挑战?

路魆:我特别羡慕某些经典作家身上“高度的原创性”,因为我们有可能很难再在主题和形式上抵达这种高度的原创性了,大多要在故事情节的奇诡和复杂上取胜。但撇开这个令人无奈的现实,只要在作品里将一个人的生存处境和心灵模型表现到极致,那么,这些被写烂了的文学母题和形式也一样会旧瓶装到新酒,毕竟每个人酿出来的酒在风味上都会有些许差异。如果不追求原创性,我哪怕从卡夫卡那里能撷取些许珍贵的皮毛,粘到自己作品那里装饰门面,都已经是一种幸运了吧。

杜佳:经典如高山一般,就在那里,而当下创作显然也面临着空前复杂的现实。比起一些极度个体化的写作,你曾提到它于你而言,是“自我愉悦”与“共鸣回馈”的结合。那么你如何看待写作在个体表达与公共议题间的张力和平衡?

路魆:我听到很多类似于“我只为自己写作”的观点,以前我还挺认同的,现在呢,会看出其中有些不必要的自我标榜的孤傲,实则背后也在悄悄关注着作品的回馈。一个写作者不必完全孤绝,也不必完全世俗,“摆荡状态”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写的时候听从内心,写完后寻找同类。另外,在小说里进行公共议题的写作,我一直以来抱有怀疑,怀疑它的纯洁性,包括某些目的性、功利性都过强的非虚构作品。不是说小说写作应该离开公共环境,而是觉得,小说应该要有意识地区别新闻纪实。如果在一个小说里还要报道社会新闻,写人人皆知的日常,那么虚构的乐趣就要大大折损了。

杜佳:你是否关注同代作家的写作,就你观察,“90后”一代作家所处的方位和未来文学视野如何?

路魆:有关注。“90后”一代的作家普遍接受过比较全面的教育,冒头也很迅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00”后的生活更丰富了呢,我倒是觉得“00”后的写作潮没有当时“90后”那么迅猛狂热了。

写作的乐趣之一,在于人脑编织文本过程中的崎岖感

杜佳:如何看待生成功能越来越强大的人工智能?目前这对你的写作是否构成影响?

路魆:人工智能话题刚兴起时,关于它会不会对文学产生威胁的讨论源源不绝,我当时想,这种讨论是有些担忧过度的感觉,将文学的功能性看得太强,好像它跟海报设计是一个东西,随便就能生成,随便就能达到艺术水平。我不担忧的原因,是相信一个有文学追求的写作者不会随便将自己的文字和故事交给人工智能去掌控,也只有这些作品才有可能流传下去。我也会用人工智能软件,它的好处在于快速检索信息,但我不想利用它生成文学文本。写作的乐趣之一,在于人脑编织文本过程中的崎岖感,如越过大山,产生连绵起伏的美感。

杜佳:在你看来,什么是“理想的小说”?未来创作计划中,你希望拓展哪些主题或形式?

路魆:我自己追随的理想小说,可以按类型来分类。如果是象征小说,非卡夫卡莫属了。如果是艺术与类型结合的,那就是爱伦·坡。如果谁最能呈现人类之渺小与宇宙之虚空,就是洛夫克拉夫特。说到最具不屈生命感的小说,就是残雪。而这几位作家,都不属于严格的现实主义的作家,我的阅读体系虽然不缺现实主义的作品(我指那些真正有锐利命力、直面现实历史创痛的现实主义文学,而不是简单照搬日常的故事),但自己很少去尝试,在未来的计划中,我有兴趣在这方面学习一些技巧,拓宽表达的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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