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 | 马原：傣人记（节选）
马原，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代表性作家。1953年出生于辽宁锦州，曾任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现居云南。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冈底斯的诱惑》《拉萨河女神》《虚构》《喜马拉雅古歌》《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等，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牛鬼蛇神》《纠缠》等，童话《湾格花园历险记》等。
傣 人 记
马 原
七头七尾象
这个世界有两个模样。
一个模样就是惯常的模样，我们看到象，看到的那个就是象的模样。一条长长的鼻子，能卷起重物，甚至能将一棵活树连根拔起。象鼻子还可以吸水，一次吸很多水，再将水一下子喷出来。说到象，这就是我们心里象的模样。
象还有另外一个模样，就是成语中的模样。有个成语：盲人摸象。几个盲人一起摸象，每个人摸到的象是不一样的。一个说象是一面墙（象身），一个说象是一根柱子（象腿），一个说象是一根棍子（象尾巴），一个说象是一根管子（象鼻）。象的模样成了一个人嘴里的模样。
惯常的模样与人嘴里的模样，二者并不一致。两个模样说的是同一样东西。是同一样东西吗？用这样的句子再问一次，是吗？
这个故事发生在勐巴拉古国。
这个故事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父亲母亲先后丧生，只留下十三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妹妹想起阿妈就会哭，哥哥就想方设法哄她。哄妹妹不哭的话当哥哥的随口就说。
妹妹，哥哥有一只很厉害的斗鸡。明天哥哥带你去看斗鸡比赛。你信不信哥哥会赢？
妹妹，哥哥的花牛明天要去跟许多牛赛跑。你猜它会跑第几？
妹妹，我今天在森林里看到一头漂亮的象，有七个头七个尾巴。看到女孩子它就会趴下来，让她骑上。你想不想骑？
妹妹不哭了。我想，我想骑有七个头七个尾巴的象。七头七尾象会是什么模样呢？它有七个身体，还是只有一个身体呢？妹妹已经彻底不哭了。她这么说，连哥哥也糊涂了。
兄妹俩的对话刚好被从他们门前经过的头人听见了。也不知道头人出于什么目的，第二天一早就进城去禀报宫廷，说自己寨子一个男孩对自己的妹妹讲，他在森林里看到了七头七尾象。国王马上让头人传男孩觐见。
男孩叫召念达。召念达实话实说，自己什么象也没看到，只是随口编出来哄小孩子的。
可是国王认定他真的见过七头七尾象，并且一定要他找到，找不到就把他和妹妹处死。
召念达被逼无奈，只能将妹妹托付给宫廷里的仆人照看，自己一个人进山。这使他想起了帕拉西。
帕拉西是有名的智者，独自在深山老林里修行。召念达在一个山洞里找到帕拉西，向他讲述了自己的困境，希望能得到他的指点。帕拉西留下他，指点他修行，同时教他习武之道。他成了帕拉西的徒弟。
两年后帕拉西才第一次跟他说起七头七尾象。你以为你在胡说，其实让你说话的是另一种力量，那是一种魔力。这个世界当真有七头七尾象。它在魔王的家里，有无数魔鬼守着它，谁也不能够靠近它。
但你不要发愁，我给你一只神符，符中浓缩了八万四千册经书的精华。如果遇到魔鬼，你就把它放在手心里吹气，神符会带给你无穷无尽的力量。你沿着那道山梁一直向东，就可以到达魔王的领地。
召念达终于来到有魔鬼的地方，神符帮他战胜了一个又一个魔鬼。这些魔鬼又帮他一步又一步向魔宫进发。他进魔宫的这一天，刚好魔王不在。魔后见他又白又嫩，就把他藏下了。
魔王出征归来，将此次猎获的八头大象绑到了广场上。他回宫就闻到了人的气味，问魔后哪儿来的人？什么人？魔后说是自己想收个养子。召念达于是成了魔王的养子。
魔王魔后都喜欢他，还教他武艺和魔法。
现在的召念达不一样了，他有民间的高人帕拉西作为师父，又有魔鬼国魔王和魔后作为养父养母，位高权重，武艺通天。
召念达把自己的困境如实告诉给养父养母，魔王魔后决定全力支持召念达。魔王把七头七尾象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它作为召念达的坐骑。然后派一万个魔鬼作为他的护卫。
召念达要回家了。
他的军队声势太大了，宫廷很早就收到了线报。国王没想到召念达只是来向他进献七头七尾象，以便接回自己的妹妹。他认为召念达是来找他算账的，要与召念达决一死战。
召念达原来以为自己的一万魔鬼是仪仗队，没想到变成了抵御进攻的军队。那时候的魔鬼武艺水准并不高，只相当于普通士兵的水平。但是，魔鬼毕竟是魔鬼，魔鬼有一个比人要厉害的超能力，就是死了还能复活。虽然他只有一万人，他的一万士兵是不死的。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恶战。宫廷十万大军围攻入侵者，结果却越是进攻越是后退，最后连王宫也守不住了。国王自己随着军队步步后撤，竟在一次冲撞中摔下象背，被自己军队的马蹄践踏身亡。
对召念达来说，这完全是一场计划外的战争。他来献七头七尾象，结果却被当成了入侵之敌。他带来的护卫原本只是为了排场，但是因为其魔鬼的不死本性，反倒成了战无不胜的军队。一个来进贡的人，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个国家的占领者，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玩笑。
更有意思的是他本人，他就是这个国家的人，若干年前受国王的派遣出国，他是完成了国王的使命回国来复命的，却一不小心成为这个国家的占领者。他是这个国家的人，这一点尤其重要，正是由于这一点，这个故事的结局变得庄严而神圣。
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了。
尊敬的召念达，年轻英武的召念达，首先祝贺你得到七头七尾象，同时祝贺你战胜了好战的国王。我为你击鼓，同时向你表达我的连同全体国民的崇高敬意！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拥戴你成为勐巴拉的新国王。
新国王！新国王！新国王！新国王！
召念达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百姓在为他欢呼。可是这一刻的他，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所迷惑，他更像一个百分百的局外人。
大臣，尊敬的大臣！我妹妹呢？
野鸭救你
猎人是个尴尬的职业。当年看上去似乎很英勇，拉弓放箭的姿态很有男子汉气派，用刀用枪的瞬间展示了肌肉的美感。但是细想一想，打猎是为了生计为了糊口，为了糊口而屠杀别的生灵，本身既残酷又血腥。
而且没有谁有百分百的把握在需要进食之际，一定能打到猎物。所以，这个职业很尴尬。
最后一点，这个职业让人类的母亲——地球尴尬。地球原本是一个众生的世界，有不计其数的生灵，共襄生命的欢愉。由于这个职业的出现，野生动物的种类一个一个消失，一个一个濒危。地球已经不再是众生的家园，已经成了一个物种的私家花园，就是我们人。而我们这个单一物种，居然已经超过了七十亿。
又是一个猎人的故事。这个猎人也很尴尬，经常打不到猎物，经常会饿肚皮。当然了，野兽不是足够多，这是主要原因。也有不那么主要的原因，诸如他箭术不精，跑得不够快，手臂不够有力，总之有各式各样的个人原因。
他又是一整天没打到猎物。饿肚皮是一定的，沮丧也是一定的。或者说他的运气很差，谁让他选了这么一个很坏的职业呢？
人不会总是运气很差，这不，一只野鸭飞过来了，从他眼前飞过去，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搭弓放箭，还是没能射到，但是野鸭没飞没跑，就站在那里等着他来抓它。
他就抓到了它。他也不想为什么他会抓到它，他想的只是明天不必饿肚子了。他以为是他运气不错。他是晚饭后出门的，他今晚就不必杀鸭子了。如果他今天没吃晚饭，那么他晚上就必得杀了鸭子，吃了鸭子，结果就不一样了。因为接下来的故事也就没了，要把故事讲完，今晚上就不能杀了鸭子。
因为鸭子还在，而且还活着，故事才能继续。当夜他做了个怪梦，一个白胡子老头来他梦里说话。你辛苦了半辈子，一直吃不饱饭，现在有神仙来救你，你昨晚带回来的野鸭是鸭仙。记住我的话。吃野鸭要把它的骨头保存完整。再想吃野鸭，就对着鸭骨头连说三声野鸭，那堆骨头就会变成活鸭。
野鸭竟是鸭仙！
猎人按照白胡子老头的话去做，果然分毫不差。吃过的野鸭骨头重新变为一只活鸭。
这个猎人是个蠢货，得了便宜一定要卖乖，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如果他不说，他的余生将一直有鸭子吃，永远不会再饿肚子。可他一定要多嘴，要把属于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
这件事的后果想都不要想，说出去一定没有好结果，可是他还是一定要说出去。蠢货！
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传到了官府，官府的召勐派管家去打探究竟，管家很容易便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猎人打开一个袋子，倒出其中的鸭骨头，野鸭野鸭野鸭！骨头变成活鸭。
杀鸭做熟吃鸭不提。
召勐将猎人抓进官府，要他把鸭骨交出来。自以为聪明的猎人说自己很久没打到鸭，连鸭子味道都已经忘记了。
猎人被召勐痛打一顿。召勐索性自己去猎人家里，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袋鸭骨头。按照管家说的，很快得到了活的野鸭。召勐伸手去抓野鸭，鸭子却飞了起来。于是他抓起棍子打它，不料棍子却被鸭子粘住了。召勐的老婆来帮忙，竟也被粘住了。官府里的其他人都冲上来，依然全部被粘住了。野鸭掀动翅膀，飞上天空。所有被粘连在一起的人也都上了天。
野鸭随后一头扎进坝子里的大水塘。
我搞不懂那个鸭仙为什么帮那个猎人，仅仅是因为它辛苦了半辈子？仅仅是为了让他去炫耀？仅仅是为了要淹死官府的召勐和他的下属、家人？那么这个野鸭神仙的道德水准的确有一定的问题。一般来说，神仙总要比常人的境界要高一点。神仙总是被塑造的，如此没有境界的神仙不要塑造也罢。鸭仙糊涂啊！
金龟
沙铁有两个老婆，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是好人的那个叫翁玛，是坏人的那个叫嘎威。嘎威把翁玛看作是对手和敌人，她每天都会在沙铁面前搬弄是非，说翁玛的坏话。
翁玛当着你的面吃斋念佛，你以为她是个大家闺秀，但她背地里是个吃生肉喝生血的饿鬼。我真担心，哪天你不在家，她会把我生吞活剥了吃掉。听说她胃口好着呐！
那一天，沙铁带着两个女人去海子里捕鱼。沙铁为了表示自己公平，每捕到两条鱼，他都会往两个女人的鱼篓里各投一条。一天下来，每个人的鱼篓里都攒下了十几条鱼。可是，嘎威从中做了手脚，将翁玛的鱼篓搞空，并且故意让沙铁发现，小声对沙铁说话。
看见了吧？都被她偷偷吃了。
沙铁把翁玛的空鱼篓推到她眼前。鱼呢？
翁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鱼没了，她也惊讶。沙铁见她说不出什么，更气了，抄起船桨劈头盖脸打过去，翁玛落水了。沙铁一连串的船桨打下去，翁玛挣扎了几下就下沉了。
翁玛的女儿叫索瓦娜。晚上她没见到阿妈回来，问阿爸沙铁，沙铁不理索瓦娜。嘎威告诉她，你阿妈出远门了，不会再回来了。
索瓦娜从嘎威的话里听出了不祥。
隔日一早，嘎威让索瓦娜跟着牛童去海子边放牛。牛童让她去水边：你阿妈。
索瓦娜见到了那只金龟，她把它抱在怀里，它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也哭了。它主动去舔她的泪水，舔她的脸，舔她的手。她们每天都在海子边相见相处，一整天都在一起。
嘎威也有一个女儿，叫嘎来，她比索瓦娜小一岁。她发现自从索瓦娜去放牛，索瓦娜的皮肤越来越好，柔润细腻白皙，让嘎来很是羡慕。她问索瓦娜，为什么天天出去晒太阳皮肤反倒越来越好。自从阿妈不见了，索瓦娜与嘎来的关系也由原来的姐妹变成了现在的主仆，双方已经没有了亲情与爱怜。
人见人爱的嘎来啊，你是大公主，我是放牛娃，你有最好的护肤品，我有的只是牛屎牛尿。你看我的皮肤好，就来过过我的日子，每天用牛屎牛尿洗洗脸，你的皮肤一定比我还要好。
人见人爱的嘎来竟然连这话也信，开始每天跟在牛群后面，见哪只牛翘尾巴，立马凑上前去，让牛尿浇在她脸上，让牛屎做她的护肤面膜。这事惊动了嘎威。
嘎威从索瓦娜的眼睛里看到了仇视。索瓦娜大了，她也不敢轻易把索瓦娜怎样，毕竟她已经把索瓦娜从女儿贬到了放牛娃的位置。她让人跟踪她，很快就发现了金龟为索瓦娜舔脸。
嘎威一直把沙铁作为手上的武器。她自己装病，又让医生给沙铁推荐治病秘方，说只有喝金龟的血才能治嘎威的病。说金龟在海子边上，每天与索瓦娜见面。说找到索瓦娜就能找到金龟。沙铁早已被嘎威迷昏了头，如此拙劣的谎言和把戏都能把他骗住。
沙铁于是先找到索瓦娜，抓住了金龟。
嘎威喝了金龟血吃了金龟肉，之后把金龟的骨头扔到狗舍里。恶毒的嘎威连金龟的骨头都不放过。
不过有一只狗是索瓦娜的，它知道主人与金龟的感情不同寻常，就把抢下来的三块金龟的骨头给主人留了下来。索瓦娜含泪把骨头埋了，埋在三岔路口。
埋骨的地方很快长出一棵菩提树，几个月光景就长得有几人合抱那么粗。这件事在整个王国都传遍了。一棵当年的新树，居然比千年的古树还要粗壮，它肯定是一棵神树。连国王也专程来看这棵树。太神奇了。
国王要人们把这棵树移植到王宫里，他不许移植的过程中伤到树根。这是一道死命令。同时，这也是一道不可能完成的命令。因为无论工人如何努力，都无法找到一条根的尽头，这棵菩提巨树的每一条根都长到没有尽头。
国王下旨：无论是谁，只要他能将这棵菩提树的枝叶和树根完整移植进王宫，年轻的招为驸马，年老的升官封爵，女孩子嫁给王子，想要钱的封赏整车黄金。
圣旨传遍全国，各地都有能人来尝试。各路人马用尽各种各样方法，却没人能够将菩提巨树从三岔路口移动半分。移动菩提巨树成了整个国家最受关注的大事件。
这时候，有人想起种这棵树的那个人。是的，那是索瓦娜。既然她能种出这棵树，也许她同样能移动这棵树。许多人向国王推荐她。
国王找到索瓦娜很容易。索瓦娜到了王宫。
她如柳条般柔韧的身姿，被嘎来羡慕到疯狂地步的细嫩的皮肤，像菩提花一样完美的脸庞，所有这些都把国王和王子迷住了。她的美超过了天仙，超过了皓月，无与伦比。
但是，要她去移动菩提巨树怎么可能呢？那是数百个男子汉都难以完成的事情，凭她一个柔弱娇小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成。
国王问她，你行吗？
索瓦娜目光坚定，脚步沉稳，一步一步走向巨树。她跪到它跟前，两只纤手合拢，闭上眼，心中默念：九泉之下的阿妈，请给我力量，请帮助我托起这棵神树，我知道它是你的化身，让我带你去御花园中安身。
巨大的菩提树忽然自己从泥土中抽身出来，化身成一株小小的黄金树苗，轻轻落在索瓦娜伸出的手中。这一幕，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带我走吧，随便把我带到哪里，我跟着你。
国王当然不会失信于百姓，他必得完成他的承诺，他亲自主持王子与索瓦娜的婚礼。据说，沙铁与嘎威曾经提出要以父亲母亲的身份参加婚礼，被死神给拒绝了。因为他们双双来到王宫门前时，晴天一声霹雳，王宫门口裂开地洞将那对狗男女收走了。
不过这场婚礼中最大的受益者不是索瓦娜，而是那个王子。因为在婚礼之前，王子完全籍籍无名。是名满天下的索瓦娜，使他在一天之内变得家喻户晓。
金网
傣历新年就是全世界都知道的泼水节。新年穿新衣也是全世界通行的习俗。有个家庭有三口人都是男性，其中有两个都盼着新年有新衣穿，都是男孩，在这个家庭里也都是儿子。不用说，第三个人就是他们俩的阿爸。不是阿爸不想穿新衣，是阿爸不敢想。两个儿子已经在想了，如果阿爸也想，那么他必得去搞三套新衣。现在的问题是他没钱，连一套新衣也搞不出来。
他是阿爸，搞新衣当然是阿爸的事。至少两个儿子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两个儿子都没新衣穿，他们自然会认为是阿爸的失职。两个小子商量又商量，最后决定拿阿爸是问。他俩把阿爸绑了，装进一个口袋里。
两个小子还未完全成年，他俩抬一个成年人还有些吃力，抬了没多远就累了，于是到一棵树下歇息。他们的目的很清晰，就是把阿爸卖给一家富人做男仆。得到钱之后去买两套新衣，一人一套，开开心心过一个新年。
儿子，两个儿子，阿爸老了，不能在新年给你们买新衣穿，阿爸对不起你们。你们把我绑在口袋里，我透不过气，你们能不能把口袋打开？透不过气很难受的。
两个儿子听阿爸说这样的话很难受，就把口袋打开了。阿爸于是看见了头顶的树上，一只雌鸟在给小鸟喂食。雌鸟往返穿梭很忙碌。
儿子，两个儿子，你们小的时候，我就像雌鸟一样，每天每天地出门去为你们找吃的。我没本事，你们有时候会吃不饱，但我还是把你们养大了。养大你们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十五岁了，你弟弟十三岁，原来还有你阿妈，你七岁那年你阿妈死了。你想想，十五岁就是十五年，十五年就是五千四五百天。要养活你们，我每天要出门三次四次，我要出门两万次才能把你们养大。两万次啊！我容易吗？哪一次出门我不是又辛苦又累？没有一次我是轻轻松松回到家的。可是今天，你们为了过新年穿一件新衣，就把你们阿爸给卖了。我两万次的辛苦还不值你们穿一件新衣？
两个儿子先前只是低着头不言语，后来也不知是谁先落泪了，再后来两个人都肆泪滂沱。那个傣历新年，两个男孩都没能穿上新衣。但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在过年的时候守候在阿爸身边，为阿爸行孝，端水喂饭。
做孝子与不做孝子的差别，不只是做没做儿女该做的那些事，最大的差别在于有没有感恩之心。通常父母的恩德是大过天的，几乎很少有哪一种孝行可以与父母的恩德相提并论。但是那天路上，阿爸的那些话让这兄弟俩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俩要报恩，他俩要尽一切努力让阿爸感受有儿子的好。
阿爸的身体有所恢复，他可以自己出门了。去散步，去河边洗澡，去集市闲逛。他是个病人，身体羸弱，与世无争。所以他一个人出门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可是有一天，他去河边洗澡，过了很久却没有回家。两个儿子沿着河走了十几里路去找阿爸，都没有下落。
他俩知道阿爸最大的危险来自河水，于是他们用柴火将石头烧红投河，他们要把河水蒸发掉，无论怎样都要找到阿爸。河边有整片森林，他们有的是柴火，他们要把河水煮沸煮干，找不到阿爸绝对不会罢手。
烧红的石头不断被投到河里，河水终日沸腾翻滚，首先受不了的是龙王。它派蟹官上岸，了解情况并解决问题。当它知道是两个儿子为了找父亲的尸体才烧石投河时，它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它告诉他们，龙女要办婚宴，抓了你们的阿爸做食材，它要他们抓紧去龙宫后厨，也许能救他们阿爸的一条命。
他们一行三人去了龙宫，但是已经晚了，他们的阿爸已经被做成菜肴上宴席了。蟹官将事情向龙王作了完整的汇报。
龙王思考了再三，最后做出决定：送给哥哥一张金网捕鱼，送给弟弟一件神奇的武器，可以致人死又可以让人复活的神棍。龙王最后还送了他们一叶小舟。
你们日后就用小舟和金网捕鱼，但是要记住，不可在小舟上把鱼虾蟹剖开，不然会遭殃。
遵守龙王的嘱咐是必须的，可是两个孩子不懂得利害，龙王的话并没进入到他俩心里。龙王的金网是神奇的，哥哥第一网就捕到了一条很大的红鱼。两兄弟自然很开心，凑上前宰杀红鱼时，刚好将它一剖为二。
一瞬之间，小舟也被截成两段。弟弟连同他的神奇武器连同半截小舟顺流而下。而哥哥和他的金网和他的半截小舟很奇怪地旋转了两圈，居然逆流而上朝上游方向漂去。
半叶小舟旋转着往上游漂，很快就把哥哥的头转晕了，他已经完全弄不清东南西北，那半叶小舟最终也只能在砾石滩上搁浅。
哥哥发现这里的森林是猿猴的世界，是典型的热带雨林环境，古树被古藤和各种枝蔓所缠绕，众多猿猴在其中玩耍嬉戏登高荡远，释放着开心和任性。哥哥在热带雨林中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这里觅不到任何人类的踪迹。
他原本结实而且灵巧，他在极短的时间里便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可以像猿猴一样在枝条藤蔓中穿梭，而且他比那些猿猴更聪明，他轻而易举地就融入了猿猴们的生活。
再说他的弟弟。那一段水流湍急，他顺着水流漂出了两座大山，终于在一片平坦宽阔的坝子里停下来。一路上经过了几个村寨，可是非常奇怪，他竟然没看到一个人。
弟弟上了岸，由于手中有神棍，他心里很自信。他看到不远处有山洞，他在洞中找到一个老人。老人告诉他这里闹大雕，已经闹了些日子。人要么被雕吃掉，要么逃出了这片地区。你也赶快逃吧。
弟弟相信自己手中武器的神奇，他决定与大雕决战。他自小就有当英雄的意念，如今有了机会，他不想与自己的机会失之交臂。他藏身在一个已经半塌的竹楼上，这里视线很好，可以看到整个寨子的情形。大雕很快就来了。
它真的很大，掠过时就像一片乌云。它在空中巡视，还不到一圈就发现了一头水牛，它俯冲滑翔，一只巨爪就将水牛轻松抓起，用力摔到巨石崖壁上。之后，用双爪将水牛撕开，鹰钩状的巨喙开始啄食。
躲在竹楼里的弟弟现身，将手中的神棍指向大雕，刚刚还威风八面的大雕瞬间就倒毙了。他知道自己的武器的神威是真的。他又想起龙王的话，用神棍的另一端指向水牛，水牛已经被撕裂开的身体竟然愈合了，而且马上从地上站起来，居然对着大雕的遗体哞哞叫了两声。
弟弟从山洞里叫出老人，让他尽快去寻找被大雕吃掉的那些人的遗骨。他一个又一个将他们复活。所有被复活的人都成了他们的帮手，许多人一起动手，复活了更多的人。
被复活的人群跟随弟弟一道去了官府。官府大门紧闭，召勐一家人连同守卫的士兵，都把自己密闭在房子里不敢出来，是外面喧嚣的人声才让他们放心打开大门。
召勐在关闭大门之后，发现小公主不见了。开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小公主。有宫女来报说，大雕袭来时，小公主正和宫女在宫中湖里戏水。弟弟听说马上潜入湖底，将所有尸骨捞出来集中在一起复活。
小公主真是惊人的美丽。召勐经历了这场大的劫难，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仅把小公主嫁给了她的救命恩人，还在婚礼上宣布，召勐的王位直接由女婿继承。
新召勐向老召勐请假，他要先去寻找哥哥，找到哥哥后再来复命。老召勐为女婿备了一艘坚固的大船，他们要溯流而上，回到他们分手的上游。
他从上游下来用了两三天，可是逆水行舟让他们走了十几天。这一天，他在大船上看到一只母猴用一张金光闪闪的网捕鱼，他知道那就是哥哥的网。通过询问，得知母猴就是哥哥的老婆。母猴带他回家，他也看到了两个小猴，他们都是哥哥的儿女。他提出要哥哥带他们一家人回去，哥哥拒绝了。
弟弟，已经不可能了。你看我身上已经长出了毛，我的屁股上还长了尾巴，我已经注定了是热带雨林里的居民了。你能来找我，我很开心，但我的日子已经跟你的不同了。我现在更喜欢我的日子。你回去吧，永远回去吧！
铁匠巴及
巴及有两个儿子，及大和及二。
当铁匠收入不错，家里的日子过得很宽裕。及大和及二从小被父母宠爱得又馋又懒，什么事都不会做。巴及老伴死了，他年龄大了，渐渐地打铁也打不动了。可是两个儿子过惯了有钱的日子，又不会做事，只知道伸手问阿爸要钱。
没钱，真的没钱了。你们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骗你们？我这一辈子赚钱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阿爸，我知道你把钱藏起来是为以后着想，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可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是啊，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两个都饿死了，你留着那些钱自己花啊？
两个儿子都不信巴及真的没钱了。可是巴及有没有钱与儿子信不信没有关系，没钱就是没钱。
可两个儿子就是认定他有钱，只是不肯拿出来而已。他俩商定对老爸用些手段让他把钱拿出来，他们把老爸装到木箱里抬到街上。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啊？
我们没钱吃饭，把你卖了换钱买饭吃啊！
儿子的话让巴及心痛，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俩都是他亲生的儿子，真是造孽。及大及二抬着他往集市上去，经过一段山坡，他俩累了，放下木箱，在一棵树下歇息。
儿子，你们抬头看看。
横枝上有一个鸟巢，几只雏鸟张大嘴巴嗷嗷待哺。大鸟正飞过来，衔着虫喂给一只鸟雏。
哥哥，我俩像不像那些鸟雏，饿得咕咕叫，等着阿爸来喂食。可是阿爸就是不肯拿出钱来。阿爸，快把钱拿出来吧，再不拿钱我们都该饿死了。
唉，你说的是啊，你们就是两只鸟雏。你们小的时候阿爸阿妈每天出去给你们找食，一天一天把你们喂大。阿妈死了，剩下阿爸一个人，阿爸一个人喂大你们两个，现在阿爸干不动了，你们以后的日子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你们要把阿爸卖了也好，算是阿爸最后喂你们一次，卖一点钱吃阿爸最后一次。及大，及二，是阿爸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了。
及大忽然双膝落地跪下，及二随之跪下。
阿爸。
阿爸。
对不起，阿爸，我们错了。
我们错了。对不起阿爸。
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以后吃什么呀？我们怎么活呀？
是的，阿爸，我们一点活路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活路？你们都已经大了，你们都有一双手，人只要动手就有活路。过去我是靠打铁养家，你们可以跟我学打铁，打铁能赚钱。我一个人打铁能养活全家，你们两个打铁当然能养活自己。
两兄弟将老爸抬回家。巴及带着两个儿子每天去铁匠铺子，铺子重新开张了。风箱吹动炉火，炉火一明一暗，铁锤声声，巴及铁匠铺子生意兴隆。父子三个人过上了富足的日子。
这个故事有明显的似曾相识。从来只有父亲母亲才会有牺牲，才会有无私的爱，所以甚少看到父亲母亲卖儿卖女的故事，而经常会有儿女卖父母。民间故事的形态对讲这类故事，从技术层面说并不匹配。因为要借一个成鸟喂鸟雏的事例，去改变主人公卖父亲的立场，怎么可能呢？能想出卖父亲这样的主意一定是大恶的天性使然，非大恶者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主意。如果是小恶，他饿了可以去偷，一只鸡，或者一只羊，或者索性偷一块粑粑去填饱肚皮，绝不可能想到去把阿爸卖了。
那么谁又会相信，能卖阿爸的人，会被成鸟喂鸟雏这种温情小故事所感动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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