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的况味——读蒋亶文《春风吹拂大地》
有幸提前拜读了蒋亶文先生的小说《春风吹拂大地》,这是蒋先生参加《十月》杂志“‘失踪’的小说家”栏目重操宝刀之作。
我喜欢《春风吹拂大地》这个小说名字,喜欢这样的意味深长,喜欢这样诗意空灵的表达。
生活本来就是一地鸡毛,或者是又绿江南岸的春风,或者是不度玉门关的春风,或者是十里扬州路的春风,或者是人面桃花的春风,扑面拂来,让我们内心充满宁静,让人可以借春风浇胸中块垒。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偶然的车祸导致横贯卡城全境的高速公路入口被封,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一切皆由此开枝散叶,散漫开来。
这也是一个隐喻,生活中就是这样无数个偶然导致了必然,看似不相关的事,最后都是有着必然的联系,走针飞线,如绳串珠。
王哥带领的一支去新疆旅行的车队因此追尾,需要修车。修车厂的老板老霍肯定是开心的,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生意,与徒弟们忙得不亦乐乎,修车工立正也专心致志地帮王哥修车,修得心无旁鹜。
对于王哥一行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激起修车工立正心底的涟漪,远方,未来,未知,这些都会让人无限向往,“这一路上都是美丽的风景吧”。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呆得太久之后,王哥他们的话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深水潭,甚至像大象冲进了瓷器店,让立正内心激荡翻腾。
小说里写到,干完活的立正,“正无所事事地背着手仰脸看天,脸上又浮现出那副让老霍厌烦的恍惚”。老霍责问“你在想什么”?又说你自己的活干完可以协助别人干活。立正回道“我在想新疆是什么样,我知道天山、天池,还有天马,据说那马跑起来像飞一样快,可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老霍告诫立正“其实每个地方都差不多,只是你把每个地方想的不一样而已”。他劝立正“不要受那些人的蛊惑”,让立正多干活多挣钱,以后好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这段对话,就把两个人物的性格生动地烘托出来了,老霍眼里的生活就是按部就班干活挣钱过好日子,他把“远方”定义为“每个地方都差不多”,并且加了句“只是你把每个地方想的不一样而已”。老霍恰恰是被生活磨得了无生趣了,他不知道正是“把每个地方想的不一样”才是生活里最有魅力的地方,才是让人向往的日子。年轻的立正就是因为对未来充满了想象,对未知充满了好奇,脸上才会有老霍厌烦的“恍惚”,而这恰恰是老霍不会有,也不会明白的。
生活中有那么多琐碎,那么多烦恼,那么多失望,那么多不堪,那么多不如意,那么多鸡飞狗跳,而我们无法摆脱,又不想任自己沉溺其中,于是想跟着王哥去远方的立正,想去看天山天池还有天马,毅然决然地放下修车厂的工作,跟着王哥他们远行,远方有多远?那是梦的边缘,“没过多久立正就死了,死于他跟随王哥去新疆的旅途上”,最后他永远留在了远方。
终其一生,我们都想脱离庸常的生活,大多时候又无法摆脱柴米油盐酱醋茶,无法轻易离开既定的轨道前行。有时机缘凑巧地迈出一步,就再也无法回首,然而,既是如此,也还是无法遏止人们内心对远方的向往。
还是这个被封的高速公路入口。领导老北带着手下的经理小俞到省城开会,他们是同事,但常在工作之余背着彼此的配偶暗度陈仓男欢女爱。他们希望生活在稳定的轨迹里有着不足为外人道哉的新鲜、刺激,他们不想要失去平衡的生活。
这次,开会回来,走到老霍修车厂附近废弃的高速入口,掉头转而寻找正常进到高速的西入口,像鬼打墙一样,导航找不到,问路人指引方向,仍然找不到。如同生活中,就算你有一本“人间指南”,人人都知道的一个“正常入口”,迷途中的人就是无法“切入”,就像迷途的羔羊,寻寻觅觅,跌跌撞撞,直到耐心用尽,只好重归旧途,这或许就是“路径依赖”?
总之,再次回到被封的高速入口,绕过废墟,有点“轻车熟路”,居然就从废弃的入口进入了高速。命运之神也让他们一步跨进各自人生的三岔口,是高速,也是铺满鲜花的荆棘之路。一路飞驰,偶遇一匹白马过马路,车翻人伤,最后老北伤重不治,小俞在医院里反复央求询问她的警察“别通知丈夫来卡城接人”,感觉就像溺水的人去抓一根稻草,虽然无济于事,但还是下意识要伸手去抓,抓不抓得住都无所谓了,天下事了犹未了,不如不了了之。
小说对老北和小俞这两个上司与下属的野鸳鸯着墨甚多,在开房、驾车回家以及劝慰小俞时,尽显老北的老练、圆滑、市侩,他把“实用主义生活哲学”真是发挥到了极致:比如想在路上停车吃顿饭,老北说“顺便也许我再尝尝你的味道”。小俞怕老公生疑着急,只想快点回家,老北道“你说他从来不能让你快乐的,你又何必在乎他的感受”。他还一路觉得扫兴,本来可以和小俞在景区大床房里共度良宵的,却因为小俞怕丈夫疑心赶着回家又堵在半道上,找不到高速入口时,老北甚至停下车说“我们干脆开个房间,先睡一觉,然后痛痛快快玩”。堵在城里找不到入口上高速时,老北劝小俞别接丈夫电话了,解释不了的事情不如不解释,“为什么车会上不了高速,你无论编多少理由,他都不相信”。真是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小说《春风吹拂大地》语言不疾不徐,没有那种急管繁弦的夸张,没有那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急促,看似平淡的叙述、对话,不经意间又有深意存焉。小说里出现的老霍、王哥、唐老板、警察小孙等次要人物,寥寥几笔,就让他们深深印刻在读者心里了,王哥想让立正帮忙快点把车修好了赶路,“一边拍着他的肩,给他递过来一支烟”,一个常去远方又有见识的人,这两个殷切的动作就让不抽烟的立正“不想拂了王哥的面子”,肯定是忙不迭的把烟接了过来,我都能想象立正应该比较激动的把王哥给的烟架在耳朵后面,算是一种被认可的荣耀;传说中与立正关系暧昧的唐老板,在立正死后,找到修车厂想把立正的遗物“拿出来烧了祭祭他吧“,这里坐实的不是唐老板与立正的“暧昧”,而是唐老板对立正的情义;为了救治高速路上受伤的马心心念念纠结不已的警察小孙,120救人不救马,小孙说“这匹马怎么办,总不能把它扔在高速公路上等死啊”,想起孔夫子来了,“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而小孙作为警察,既问人,也问马。这是作家浸淫于丰富的生活之中,信手拈来,就让这些一闪而过的人物栩栩如生了。
不管是立正,还是老北、小俞,他们命运的陡然改变,都是因为“马”,无论是天马,还是白马,是马,又都非马。这是小说里两个故事的触点,也是一个隐喻,它就是人们内心里的欲望之马,也是改变我们命运的塞翁之马。这和废弃的高速公路入口这个隐喻一样,生活中总有另一个入口,但你就是找不到,墙里秋千墙外道,只好将错就错。又或者,找到另一个入口的人,驰骋千里,笑渐不闻声渐悄。这两个隐喻让和老霍的修车厂有关联的两个故事都充满了哲理,故事讲完,余音绕梁,令人一咏三叹。
上次读蒋亶文先生的小说,还是几十年前在《花城》上,当时年少,我还在鄂西偏僻的一个小山村里,那时订了《十月》《当代》等杂志,而《花城》杂志是向村小学的老师借阅的,一直记得小说作者蒋亶文先生的名字,以及周昌义和他的《永别了,大学》。时光飞逝,一晃好多年,数年前,在朋友的微信群里看到蒋亶文先生的名字,心中甚喜,当时十分确定一定就是我当年读过他小说的蒋亶文。再后来互加了微信,近日得知蒋先生参加复笔计划写小说,有幸先睹为快,并写下读后感,有种重回当年的喜悦、期盼。在这个扰扰攘攘的时代,读喜欢的文字就是最好的时光,也是抵御碎片化时间的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