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究竟梦见了什么? ——东方文化赋予人工智能新的生命感
放空·噪音·不可计算性
不同于传统人机交互的场景,Alter机器人的社交逻辑并非一味迎合人类的需求,而是侧重于机器人自身的“放空”“噪音”“异常”以及“不确定性”的社会意义。程序允许机器人在一定情境下不对人类作出反应,甚至屏蔽人类与其他外界环境的刺激,转向“内观”。这种新的互动算法和肢体表演机制,摆脱了单向的人机交互模式,以机器人表达的不确定性引发更多元的互动方式。
Alter机器人的名字蕴含着“改变(alter)”“另一个自我(alter ego)”和“另类(alternative)”这三重含义。第一代Alter机器人由日本机器人学家石黑浩和科学家池上高志共同开发,以探索非传统意义上的人机交互模式。石黑浩将池上设想的机器学习算法架构融入到Alter的肢体模式和神经网络中。Alter的设计摒弃了高度的人类拟真化,仅仅保留一部分人类的外貌特质,而更多地展现了机械元素。他们从非人类主体出发的哲学思考,打开了机器人研究中关于人机关系的独特认知范式。
首先,在肢体表达的设计方面,Alter机器人尝试融入更多非人化的肢体和声音要素,通过机器人多重非人特质的叠加来凸显其表达上的可塑性。Alter3的外形延用Alter系列的机械骨架和硅胶人脸、手臂的组合,在形象上兼具未完成感与未来感。Alter系列机器人肢干的动作是直接由程序现场生成的,并非对固定动作的套用。当机器人的手臂和手指在空中挥舞时,它会同时发出难以辨识的声音,这是基于算法合成的混音,它夹杂着动物的叫声、机械尖利的摩擦声、失去信号时的噪音等等一系列非人类的声响。这种非人的声音抗拒着传统拟人机器对模仿人类语言(包括肢体语言)的依赖。机器人的声音和动作都以周期性和随机性的模式生成,与其算法的转换同步。在“正常”的社交模式中,Alter看似无意义的肢体动作和声音通常会被认定为交流中的噪音或是故障,但石黑和池上的实验却恰恰利用了无法被解读的声音和肢体语言,并凸显声线的多元性——动物和机器的混合——使机器人展现出一种跨越物种的多重主体性。
其次,Alter机器人的算法不同于传统人机交互对机器人回应性的要求,转而探索社交机器人如何以“回避性”的反应绕过语言为中心的互动,由此带来肢体性互动的新鲜可能。Alter机器人的人工神经网络支撑着这套独特的身体运行模式,其程序可以在“清醒模式”和“梦境模式”之间切换。这套算法架构并非基于固定的行为模式来编排机器人的动作,而是通过“噪音”不断扩展机器人肢体表演的未知可能性。Alter3装配了气动驱动的动力系统,主要用于模仿人类的上肢动作。机器人的摄像头捕捉人类的动作,并将其抽象为节点,投射在机器人的认知地图上,这一人类肢体运动的过程,被复制为机器人运动的轨迹。在清醒模式中,机器人的肢体重复人类动作,同时比较机器人动作与人类动作的相似度。如果两者之间差异超过了预设的参数,也就意味着算法判定模仿失败,机器人则中止对人类动作的模仿,进入其内观式的“梦境模式”。
机器人究竟梦见了什么?科幻作家菲利普·K·迪克在其1968年的科幻著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提出了这一经典问题。Alter3机器人在进入梦境阶段后,就不再与人类互动,也不再感应周围环境的声音、灯光变化,而是回到它自己的“记忆”中,重复观看和演练它所记录下来的动作数据。这些动作片段的记忆具有一定实效性,随着新数据的流入,旧有的记忆会被删除,而在小规模数据量的基础上,Alter不断从现有的记忆中演化出新的肢体表达方式。Alter3在何种情境中会进入梦境模式?一种情况如前所述,由于误差和人工神经噪音的影响,Alter3无法成功模仿人类的动作,它便会退出互动,转而研究自己记忆储备中的动作片段。第二种情况则是Alter3处于无人的环境中,或者传感器无法捕捉到人类的影像时,机器人也会进入梦境。在这两种情境中,一旦机器人转向内观,系统就会激活对记忆数据的即兴修改,也就是说,机器人的算法会在原有动作图像的基础上,对动作进行重新编排,以不同方式的躯干动作呈现出来。这就意味着,在Alter3反复演练记忆中的动作时,人工神经元的脉冲活动会捕捉到机器人物理运动和预期身体映像之间的细微差别,并基于这些偏差,也就是“噪音”,衍生出不同版本的动作图像。
有趣的是,机器人回避社交的“梦境模式”反而使人类开始模仿机器人的动作,令机器人成为动作模仿游戏的引领者。也就是说,当机器人开始回避社交时,人类也通常意识到机器人的退出,因此通过模仿机器人的动作来重新建立同步性。当人类渐渐跟上机器人的动作,且能够准确模仿它的肢体活动时,双方动作的相似性、同步性都在提升,这时,机器人的算法会将其从睡梦中唤醒,重新回到清醒模式并开始模仿人类。因此,在这样以肢体动作模仿为规则的人机互动中,人类与机器人轮流成为动作的引导者,而加入了“回避性”原则的交互算法,则推动了轮流制的模式,使之区别于人类占据主导地位的传统交互模式。
其三,Alter3机器人打破了机器学习所依赖的大数据训练,探索在“小数据”情况下,人工神经网络如何利用噪音进行自我更新。尽管以大数据为中心的机器学习模式通常被视为人工智能发展的前提条件,Alter3的学习模式却利用数据的有限性,在梦境环节对数据自发进行即兴改写,生成新的动作数据,与主流机器学习模式的“数据饥渴”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主流的机器人学习模式通过不断提取海量数据,并将人类主体或自然实体标记为扁平的类别,据此进行分类、计算和预测。与此不同,Alter3基于小数据的学习方式指向了一种“不可计算性”或计算的不确定性、不可预测性。哲学家卢西亚娜·帕里西认为,这种非计算性和不可预测性,正是机器独有的“生命感”的来源。
然而,正如卢西亚娜·帕里西提出的那样,为了避免面对“不可计算性”,主流AI模型以数据驱动的方式来适应,利用启发式测试不断向系统输入新的要素和海量数据,从而实现算法的适应性。大数据机器学习方法“并不能克服不可计算性,而只是推迟了计算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威胁”。在计算过程中,这种终极的不可计算性和不确定性,像一个诡异的幽灵,无法被真正移除,即便在人类想要掌控一切计算过程的渴望之下,持续训练也并不能消除这种不确定性。
对不可计算性的利用,让机器产生了自发的不可预测的程序和动作演化,比起大数据训练对人类归纳逻辑亦步亦趋的模拟,不可计算性更呈现出一种非人类的创造力,拓展了大数据机器学习之外,另一种去人类中心化的机器智能,在这里,噪音、偶然性和不可知性凸显了机器自身的能动性和生命感。
Alter与人文艺术
Alter系列机器人当然也被用于艺术作品,以探索新的智能算法和交互模式所带来的美学和哲学的可能性。在不同场景中,Alter机器人作为艺术和科技结合的载体,成为体察人工智能与人类心灵的关系的媒介。下文所介绍的两个艺术项目,都延续了Alter机器人在学习中以噪音、空性和不可知性为支点的特质,并用视觉、声音和叙事使这些元素得到更为具象化的呈现。
机器人Mindar基于Alter机器人衍生而出,结合了大乘佛教菩萨的形象,被安置于日本京都的禅宗寺院高台寺,可以讲演佛教经典。每逢周末,在禅意静谧的寺院讲堂中,Mindar会向访客进行长达25分钟的讲演。伴随着梦幻般的投影,Mindar的表演为参观者带来了沉浸式的体验。经过寺院的人文“加持”,Mindar不仅成为了菩萨的机械化身,更是被视为连接物质世界与数字化的超凡世界之间的媒介。Mindar机器人参与了音乐视频《Re:Buddha》的演出,这是一部由音乐家药师寺宽邦与电子乐DJ朝仓行宣共同创作的作品。在这个如梦如幻的电子乐视频中,机器人Mindar身影闪烁、模糊,似乎发生了故障,甚至逐渐虚化、消失。在充满噪点的视觉效果和充斥噪音的电子音效中,即便是这位看似坚不可摧的科技神祇,也无法超离无常的法则,亦受制于物质世界永恒变易的定律。科技物的破损或熵化,通过视频的噪声化处理,传达着人类世界里无常与空的理念。Mindar在视频中的“科技涅槃”揭示了技术具有梦幻性与脆弱性的自性,并暗示了一种对科技“无坚不摧”的神话的解构与超越。
另一个以机器人Alter为媒介的艺术项目,是音乐家涩谷庆一郎创作的机器人歌剧,在这其中,Alter3和Alter4机器人被用于音乐的即兴创作,通过与钢琴伴奏的配合生成新的音乐表达方式,涩谷借此凸显了机器人在表达上的“不稳定性”和“噪声”,以此作为创新的契机。这位音乐家的歌剧以Alter机器人为主角,营造出人工智能诡谲独特的魅力——机器人始终在“低于人类”与“近乎神明”之间摇摆不定,使观者感受到具有矛盾性的机器美学。早在2017年,涩谷就与池上高志合作,共同推出了歌剧《诡谲之美》。在乐团的人类演奏者之间,机器人呈现出流畅、拟人又独具异质性的动作,带来既惊悚又感人的体验。机器人演唱的声音融合了计算机音色与电子噪声的奇特乐感。正如其名,涩谷的音乐创作升华了机器人的诡异性,以噪音元素重新诠释技术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生命力与多层次美感。
此类演出实验还有很多,如在一场演唱会中,Alter3机器人负责指挥一支35人的管弦乐队。此次演出令在场观众感叹,有观众说他不但听到了美妙音乐,甚至还能感到机器人在音乐中投射的情感。在歌剧《超级天使》中,Alter3机器人能够与合唱团中的孩子们一起唱歌、表演,并且和他们交朋友。
2022年3月,在迪拜的世博会上,Alter3与日本僧侣共同演唱,这场演出以Alter3合成的声音开篇,宣告出歌剧主题:“机器人是一面镜子,音乐是一面镜子。这是你的映像。存在与不存在的边界何在?过去与未来的边界何在?它们又存于何处?让我们共同庆祝这一新的体验。”在这场演出中,涩谷担任钢琴师,由阿联酋交响乐团伴奏。歌剧的歌词由机器学习软件生成,灵感来源于佛教经文及米歇尔·韦勒贝克、三岛由纪夫和威廉·巴勒斯的文学作品。Alter机器人在演出伊始便宣布:“歌词由AI所创作,也就是说,是由我创作的。”歌剧展现了其作为先进AI技术实体的自我身份认同。这部长达30分钟的歌剧,既探讨了人与人工生命的连接,同时也暗示这种机器人的诡异特质正是人类自身属性的映照。在这一似乎具有普遍性的哲思之上,也叠加了以先进科技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主题。
Alter机器人逆向交互的特质凸显出机器自身的生命感,其以噪音、放空和不可计算性为支点的躯体化算法,通过艺术作品得到了更具创造性和文化意义的诠释。绕过对人类语言和肢体动作的套用和模仿,进行以小数据替代大数据的机器智能训练,Alter机器人的设计和艺术实验拓展了设计新型社交机器人的多种可能性。在艺术实践中结合“空性”的文化认知,更以东亚的认知模式超越了现代西方发展观对科学技术的垄断性定义,以东方文化赋予人工智能新的理解、新的生命感、新的发展模式和新的社会意义。
(作者系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