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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5年第4期|王彬:蒿里
来源:《美文》2025年第4期 | 王彬   2025年04月15日08:23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汉乐府·蒿里》

岱庙前面是遥参亭。

遥参亭是一组建筑,前面是一座石坊,额书“遥参亭”三字。后面是一座朱红色的山门,正中辟门,两侧是假窗,前檐下面悬挂一方横匾,写道:“泰山第一行宫”,后面又是一座大门,门楣之上悬挂一块竖匾,写道:“泰山登顶处”,再后是一座木制的红色屏门,亦有横匾,写的是:“有求必应”,以屏门为背景我给徐照了一张相。屏门背后是大殿,供奉碧霞元君,左侧是眼光奶奶,右侧是送子娘娘。东配殿供奉观音大士,西配殿没有去,不知供奉的是什么尊神,也许是售卖商品的法物流通处。

离开遥参亭,便进入岱庙了。

岱庙是一座方形城池,城墙的收分颇大,有南北两座门,门的顶部为覆斗形,覆盖狭窄的灰色布瓦,门洞内部紧贴墙壁竖着两行立柱,这就是典型的宋式做法了。城门之上是城楼,悬挂写着“岱庙”的蓝色横匾。城门前面有一座石制的四柱三门牌坊,后面是配天门,再后是仁安门。仁安门悬挂两方匾额,檐下竖匾是:“仁安门”,门楣上的横匾是:“天下归仁”,语出《论语》中的《颜渊》一节。颜渊询问孔子怎样做才是仁。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压制自己的私欲,按照礼的原则做事,就是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那么,“仁”是什么?孔子只说了两个字:“爱人” 。“仁”是儒家思想核心,而这个核心是“爱人”,对统治者而言便是给苍生自由而施仁政,儒家思想至今还有旺盛的生命力的原因就在于此,因为路漫漫其修远,而这又是一件难以做到之事,故而需要不懈努力而艰难求索。

进入仁安门,是一片阔大的廷院,尽头是两重丹陛,其上是天贶殿。这是岱庙里最大的殿宇,双檐庑殿顶上覆盖金色筒瓦,栾栌迭耸,红柱布列,两檐之间悬挂华带金边红底立匾,上书:“宋天贶殿”。明堂两侧的檐柱上有一副红底金边的金字楹联,上联是:“青社开封立者宗山称岳长”,下联是“苍精降德圣惟产物与山齐”,都是新撰的通俗而不见古奥。殿内正中的神龛内供奉东岳大殿神像,原来的打碎了,而这是1984年的新塑。神龛之上有三块横匾,居中的是“天作有镇”,东边的是“岱封锡福”,西边的是“大德曰生”。天贶殿面阔九间,算上檐下两间,总计十一间。这是传统建筑中最高等级之数, 然而纵深很短,只有一间,加上两檐不过三间,而且前檐由枋的雀替下面装有曲尺形状的牛腿,也显得不那么庄重富丽。

天贶殿的后面是后寝,正在维修不得而入,东侧是行宫,有一座李斯用小篆书丹的石碑,字迹大都漫漶,只有凌乱数字存留下来。为了保护,在石碑的前面安装了一块玻璃,防止游客用手指触摸。在岱庙,颇有古碑,体积硕大、时光久远令人敬畏,当然也有许多古柏,有一株相传是汉武帝手植,四周围着石栏,在这些古柏的前面树立一块石碑,题曰“观海”。

岱庙的前门称“正阳门”,后门叫“后载门”,也就是北门,走出后载门,赫然现出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泰山便横亘在大道北侧,苍茫雄浑地冲入眼底,然而我们来的时间晚了,只能在浅蓝的暮色中体悟这东方巨魄,莽苍苍的冲天拔地而来。

突然想到了蒿里山。

蒿里山是一座不足200米,精确说是193米的小山,位于泰山南侧,古代的帝王先是在这里祭地,之后攀登泰山祭天。1931年,在这里出土了唐玄宗与宋真宗时期的禅地玉册。帝王的“封禅”有两层含义,所谓“封”,是在泰山之顶聚土筑“圆台”,祭祀天,增泰山之高以表功于天;所谓 “禅”,是在蒿里山上聚土构“方坛”,祭祀地,增地之厚而报福于大地之恩也。

蒿里山一带曾经是泰安市的郊区,随着城市发展,现在已经进入市区。上午打车时与司机闲聊,司机姓法,我问他当下道路的名字,他说叫灵山路,那么,灵山在什么地方呢?他沉默不语,过了一段时间,驶过一个路口,突然看见一座小山,倏忽就闪过去了。晚上与友人聚会,说到灵山路,说到灵山路上的那座小山,友人沉默了一会说,“那就是蒿里山,也叫灵山,最早叫高里山”。蒿里山属于泰山山系,但是属于不同的岩石类型,泰山是变质岩,而蒿里山是石灰岩。与蒿里山相连,在泰安还有一条河流,称奈河,上面的桥叫奈何桥。从桥东走到桥西,再回头已是百年身,远离了明亮太阳,进入黑暗冥地,徒唤奈何了。奈河下游是汶水,上游有一座水库叫黄泉水库,被认为晦涩而不祥,因此现在改叫黄前水库。

听他这么说,不禁凛然吃了一惊。

在泰山的文化体系中,泰山是天界,故而有南天门、中天门之说,岱庙是人界,皇帝要从这里登山祭天,而蒿里山是鬼界,是进入冥间的入口,故而为当地人们所忌讳,不愿意多谈。在历史上,这里曾经建有蒿里山神祠,设有不少机构,诸如森罗殿、阎罗殿、地藏殿、十王殿、三法司,等等,比人间政府的机构还要齐备繁多,人间没有的,在这里反而可以寻到。这些机构固然可怕,然而目的是劝戒,以惩罚的形式劝人向善而勿做恶事,因为在人间做了坏事在这里要被刀砍、斧劈、狗咬,用锯子锯,用油锅炸,用石磨——把人放在磨扇之间磨碎,从此坠入猪狗世道而永远不得轮回,而做了好事就要受到表彰,重新回到人世,这是中国古人的智慧与信仰,而这种信仰,或者说这种冥间的煊赫威权,对约束人性的凶残与丑恶,也不能说没有丝毫作用吧!

吃过晚饭,人送我回宾馆,走的又是灵山路,在经过上午路口时,友人指了一下汽车右侧说,“那就是蒿里山。”夜色迷离绵长,灰沉沉的看见一座小山,被一圈房子混沌围住,路灯战栗幽明,而天空阴晦欲雨,暗黄色的流云一点一点向那座小山涌动,呼的一下,汽车便疾驰过去了。

第二天,友人特意开车再次经过那里,这次看得真切了,蒿里山的北面是泰安火车站,灵山路就是从蒿里山与火车站之间穿过,车站已经有些陈旧,而蒿里山,昨晚看到的房屋大都是新建的山寨版二层西式小楼,大体是商店,销售各种市井百货,形成了一处不大的商圈。透过屋顶可以看到蒿里山的山顶,真的不大——因为城市建设,蒿里山被铲削了不不少,与其相连的社首山被彻底挖掉,丛生着因为进入深秋而有些枯萎的植物,远远望去有不少松柏一类树木,树干是斑驳的浅棕色,枝叶暗绿而泛出一种苍黑的微光,树隙之间可以看到蒿里山的褐色泥土,在这层泥土后面掩藏着通往冥河的渡口吗?

这当然只是我的遥想,遥想汉乐府中的《薤露》与《蒿里》,人生不过是薤(一种绽放紫色花朵的植物)叶之上的点滴露水,而朝露易逝,眼泪似的在阳光之下冉冉飘散,怎能不令人伤悲?蒿里山当真有通往冥河的渡口么?当然没有,而且当然不会有,只是,只是令人迟疑而遗憾,曾经那么多的殿宇与神祗,被彻底摧毁了,使得我们只能在遥远的册页中,依稀窥视一些星痕似的朦胧像影。

附录:

法国汉学家沙畹1910年在法国巴黎出版的《泰山 一种中国信仰专论》(秦国帅 雷阳译,商务印书馆,2024年10月)中,详细记述了与蒿里山的冥间机构与地狱神像:

森罗殿。在这个殿里,我们能够看到一尊巨大的神像端坐在红色的神龛当中,宝相庄严,令人生畏;神灵的面部和双手都覆以金箔,手执绘有三角形星座的绿圭;神像的两侧各有一文一武两位侍立的随从;西侧的侍从文官手持执毛笔和《生死总录》;东侧的侍从手执长卷;两位侍从武官则身披铠甲,一人执矛,一人执戟;殿壁上绘有地狱十殿的场景。

……

院子的围墙上绘有地狱七十五司以及各司施行惩罚的场面。从1至73的奇数司堂绘制在东侧墙上;2到74的偶数司堂以及第75司堂绘制在西墙上。两列司堂的起点是北墙的正中,上绘三曹,居中的曹官红衣口髯,东侧曹官蓝衣长髯,西侧的曹官绿衣无须;两列司堂的终点是南墙的入口,不过却被门口的两间屋子分断开了,东侧屋子里供奉着日值司和年值司,西侧房子里供奉着月值司和时值司。

……

阎罗殿。在此,我们能看到三位头戴冕旒的神灵;居中的神灵面部和双手镀金,双拳置于膝上,面带怒气,似乎正在审问罪犯;其他两位神灵手持圭版。中间神灵的前面站立着两位侍从,一人持印,一人持敕;东墙上绘有牛头神和一位白脸的官员,西墙上绘有马头神和一位红脸的官员;墙壁上则绘有二十四孝的壁画。

……

随后,我们来参观一下地藏殿。在这里,我们能看到一尊趺坐菩萨像;神像头戴五顶的毗卢帽,中间为红色,两端为蓝色,居间的两个顶为绿色。

最后,我们来到蒿里山顶峰最后的院墙之内,即十王殿。

十王殿。在主殿中,我们能够看到一尊巨大的神像,冕旈金面;这就是酆都大帝,从大殿入口处上方悬有“酆都殿”的匾额中我们就能知道这一点。这尊居中神像的左右两侧是两位头戴冕旒的神像,一为白面,一为褐面;其他八神像手执圭板。毫无疑问这十位神像即是酆都大帝属下的地狱十王。

殿前院东侧的建筑名为三法司,此处塑立的三尊神像即是我们在森罗殿院子尽头看到的三曹。西侧的建筑未悬牌匾,内中供奉着两两一组共十六位神灵。

出院子后朝东北方向行,我们就来到将前述各殿宇包括在内的围墙的最高点,从这个地方,可以俯瞰北至泰山的泰安府平原的美丽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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