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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节是小说的基本面以及死亡与爱情的悲剧美 ——读洪放小说《双琴》兼及其他短篇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常爱情   2025年04月16日16:40

小说创作中,常常有故事与情节的论争。什么样的叫故事,什么样的可以称为情节?有人举例说:“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了”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因伤心过度也死了”是情节。对于王后死了这件事,如读者再追问“以后呢?”便是故事,要是问“什么原因使她这样伤心?”就是情节。

作家洪放的短篇小说《双琴》(原载《十月》2025年第2期)就是一篇以情节取胜的佳作。小说不仅生动讲述“王后”伤心而死的情态,而且将“王后”伤心的前因后果做了情景式演绎,并向纵深处延展。作者精细地编织一张情节的网,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将缘起、纠纷、转折、解决、收尾的行文逻辑和因果关系冷峻呈现,似一曲令人提着心,吊着胃,屏着气的悲歌在耳边回荡。当幕布拉起的那一刻,我们不纠结故事后面的故事,而是从小说情节发展的基本面去理解小说本身蕴含的意义:男人面对职业成就与情感冲突时的权衡。与此同时,站在艺术审美角度,人心的角度,社会生活的角度,情感的角度去领悟作品要揭示的道理:爱是付出,不是伤害;爱可以追求,但不能成为戏弄的资本。作家通过洗练的语言、扁平与圆形人物的融合塑造、事件的扩展、封闭环境的特写,构筑了一个丰富的文本图式。通过图式,作者深刻表现了对死亡的忧患,对爱情的颂赞。

小说《双琴》主要讲述青桐剧院黄梅戏导演兼编剧“鲁可凡”创作了一部名为《双琴》的戏曲,以及因戏曲而交织的二十年前后的人物关系冲突和情感间的纠葛。戏曲内容为:一对双胞胎姐妹同时爱上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姐姐与书生情投意合,但妹妹也对书生萌生爱意,不惜设身引诱,终致书生背叛了姐姐。在一场雷电中,妹妹与书生同时被击中,姐姐遂投水自尽。鲁可凡让自己喜欢的演员“小若”一人分饰姐姐和妹妹,还特别要求小若要将妹妹因爱生妒后心里的邪恶演出来。而另一个台柱子“叶如云”却得不到一个角色。彼时,小若心里爱着鲁可凡,只有爱,没有恨,演不好邪恶的妹妹,想拒绝却又不能违逆鲁可凡,非常痛苦。鲁可凡为了获得首演的成功,演出的前夜,与同样爱他的叶如云在宿舍拥抱乃至衣衫不整,这一幕正好被小若撞见,使得第二天演出时,小若将爱的热火以及对鲁可凡的满腔愤恨带进戏中。演出虽然获得成功,但结束后小若便离开了剧院且再也没有回来。二十多年后,鲁可凡得了重病,想在临死前复演《双琴》,但苦于剧院经营走下坡路,这时一个名“池青桐”的人愿意捐款五百万,其手下人找到已身为青桐剧院的团长叶如云,强调一部分款项用于《双琴》的演出。鲁可凡拖着病体,在新生代里指定“简蝶”的小演员来排演《双琴》,也是一人分饰两个角色,一样被要求把妹妹的邪恶演出来。但简蝶并未听从鲁可凡,她主张自己的意识,坚持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将剧情改成妹妹把书生推给了姐姐,自己被雷电击中。鲁可凡似有所悟,只好接受修改后的剧情。简蝶饰演的《双琴》也大获成功,而重病的鲁可凡在谢幕台上去世,并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双琴》,即双情。戏剧名“双琴”与小说名“双琴”重合,作者巧妙运用了一语双关,设下伏笔和喻意,为情节的展开做好了铺垫。

首先,小说在叙事方式上,牢牢抓住情节这个要素,让戏剧情节与小说情节相互缠绕和交替演进,使小说的人物关系和情感表现形式贴合了戏剧表演方式。戏剧表演最注重情节的推进,从而反过来作用于小说的节奏。情节的层层抽丝剥茧,使二十年前的爱恨情仇与二十年后的死亡悔恨呈双线发展。戏剧里虚构的人物情感冲突引发了小说中现实的人物情感冲突。情感的彼此纠缠导致矛盾的加剧,悲剧的发生也就不可避免。戏里戏外,通过情节,探寻那个“伤心”的由头。小说多方位、多角度地利用情节变换手法,为人物形象服务,为小说的思想服务。

其次,小说在叙事时间上,通过两个节点即二十年的前与后,变换情节幕布,把小若当年扮演《双琴》获得成功的原因交代得一清二楚,又将现在复排《双琴》的因缘际会和剧情修改描摹得波澜迭起。

二十年前,小若演出后带着爱与恨离开了剧院,《双琴》从此搁置,甚至不敢被后来人提起。二十年后,戏曲还是那部戏曲,但小说里的人继续往前走。鲁可凡得了重病,临死前唯一心愿就是复演《双琴》,而这时偏偏就有一个叫“池青桐”的人愿意出资。作者虽没有明指这个“池青桐”就是当年的小若,但读者一看便知是作者设下的“情节需要神秘感”的叙事技巧。

世事浮沉,虚虚幻幻,兜兜转转,时过境也迁,心里那点事,那些人,提不起也放不下。池青桐可能是小若当年负气出走后另起的名字。二十多年的光阴滑过,仍然没有淡化她心里的痛。她用“青桐”剧院(小若后来应是在生意场上做得风生水起)铭记那段艺术的生命,那个令她愉快又忧伤之所,那个给她美丽爱情又伤透心灵的男人——鲁可凡。小若希望自己当年用全部心力出演的《双琴》能再现在世人面前,祭奠那永不再来的青春时代和带刺的情感。

鲁可凡得到复演《双琴》的机会后,枯槁的身体注入了新的能量。他想让《双琴》在心里重新开一次娇艳的花,让生命再绽放一次缤纷的色彩,这“大于天”的色彩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想让情感之光温煦他枯萎的灵魂和枯槁的肉体,不留牵挂地离开,让《双琴》活在他心中,让他活在喜爱戏曲的人心中,活在小若的心中。鲁可凡清楚这个叫“池青桐”的女人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小若,只是仍然不敢直面回答叶如云的问题:“不管他是谁。明天就排。”这是他对小若愧疚的爱的弥补,也是他下意识承认那句“戏大于天”的执着是荒谬的。在面对死亡的逼近,鲁可凡已经意识到自己为了所谓的艺术追求、艺术理想而辜负了一份真挚的爱情。当初,他轻松拿捏着女人们对他的爱,利用小若因爱升起的嫉妒之心,不择手段地追求演出的成功,却伤害了两个女人的情感。

二十年后,“简蝶”正是当年小若的影子。她理解了任何一种爱的发端都没有错,哪怕是不道德的爱,从爱情本身而言,都是对美好感觉的向往和追求。虽然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是排他的,但爱一个人又是自己的事,与对方无关,这令简蝶领悟到爱可以成全,而非嫉妒和占有,并不需要邪恶和惩罚。爱是心甘情愿,是付出,这样的爱才是动人的,历久弥坚的,不应口诛笔伐,遭天谴。为了爱情,也为艺术本身,简蝶在鲁可凡不同意更改剧情的命令下还是改了。她坚持自己对爱情的理解,蜕变成有思想的演员,而不是鲁可凡的木偶。她将书生推给姐姐的瞬间也完成了爱的教化与升华。

简蝶也演好了妹妹,一个成全爱的伟大的妹妹。演出获得如当年一样的成功,且在主旨思想上得到了提升,更被观众所接受,这是真正的爱情的力量。《双琴》在戏里完成了悲剧美的震撼和反思;戏外,鲁可凡在台上去世前流下的泪也具有悲剧意味:为艺术,为爱,耗尽一生心血,那是惭愧的泪,更是遗憾的泪。

回过头来看,小若当年的出走,虽然有埋怨,但又何尝不是成全鲁可凡和叶如云?诚如那句“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小若是放手了,但并没有放下这份爱。她在鲁可凡去世后,决定“尽快回青桐。”

作者将情节的一步步推进作为本篇小说的基本面,在基本面上传达着艺术的理想,名利的追求,人性的幽深,爱情的伤痛,生活的艰难,死亡的冷寂,生命的美好和生存的经验。基本面的展现往往如现实中人们面对的人和事,它们只露出冰山的一角,太多不可言喻的波涛、暗礁不断啃噬和挤压我们的内心与精神世界。

很难推测鲁可凡是为了戏剧艺术还是为了他个人的职业理想。某种程度上来说,鲁可凡是自私的人,他要小若的爱,又要如云的情,甚至征服了简蝶。他用“戏大于天”掩盖他脆弱的情感和虚伪的内心。那么多小鱼围着他,没有哪一条是属于他自己的。是这些小鱼不愿跟随还是鲁可凡从来就没有想对哪条鱼儿负责,给她们充足的营养和水分?作者对鲁可凡这个人物的刻画是扁平加圆形的融合,投入的情感倾向是复杂的,有认可(认可鲁可凡对艺术的忠诚和苛刻),有同情(同情他积郁成疾,戏曲的衰落导致了他精神的溃败,进而影响身体的运行),有批判(批判他对情感的玩弄,他丰富的心灵似乎装得下天底下所有美丽女子的爱,但又亵渎那些真诚的心灵),有讽刺(鲁可凡在台上去世前那迟到的泪水)。

从《双琴》可以看出洪放是个出色的设计师,他将情节设置得跌宕起伏,终了又使它严丝合缝,让人心生叹息。在小说表现技巧上,作者像个摄影师,镜头变换自如,避免行文呆滞,直铺到底。他又是个语言谐音的高手,题目《双琴》上文已指出它的寓意,而各个人物的命名也颇值得寻味。简蝶:破茧成蝶,推陈出新;叶如云:往事并不如烟云消散,鲁可凡台上最后的泪水就是佐证,但在时间老人面前,似乎一切又只能像落叶一样飘飞;鲁可凡:鲁莽得不可一世,自命不凡;小若:看似柔弱,却有极大的坚韧和强烈。再有,文中戏里唱词的创作也可窥见洪放对中国传统戏曲的宣扬不遗余力,对家乡黄梅戏的热爱可见一斑。洪放曾将这篇《双琴》与他之前创作的《旗袍》(《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列为姊妹篇。《旗袍》,也是写因戏结情的好文,都有秘而不宣的爱情,都有不可避免的死亡。

值得关注的是,洪放近年来的短篇小说总围绕着两个主题:死亡与爱情。这些短篇,有的专门写主人公临死前的人生经历与心理活动,如《冬至》里垂死的老人,《旧书店》里生命没剩多少天而嗜书如命的男人;有的双管齐下,死亡之下掩盖真挚的爱情或不道德的爱情,如《大琪的店》中患重疾而亡的负心汉,《旗袍》里鲜花般陨落的小宛和重病的老安;有的则写从爱情到婚姻后发生的阵痛,如《圆满》。在以上篇什中,主人公几乎都重疾缠身,不久于人世。洪放将死亡的晦暗和毁灭描写得寒意滋生甚至虚无苍凉;将两情相悦或爱而不得写得芬芳浪漫,细嗅蔷薇。本篇《双琴》,依然笼罩着死亡气息和爱情的忧伤。集中来看,应不是凑巧,而是作家思想成熟后对死亡深度的敏感和痛惜,是人到中年后对爱情深刻的领会和诠释。洪放通过作品传达自身对死亡的理解和怜悯,尤其将目光聚焦到相爱的人之间横亘着死亡这一无法逃避的现实困境时所表现出的无力和无奈,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揭示死亡的哀伤和爱情的美好。

从人类生存和人生意义上看, 死亡是令人痛苦的事。普通人面对死亡时,绝不能做到如庄子击缶那样的通透。死亡的终途就是毁灭,这使人们对它既畏惧又愤怒。从而,死亡带给个体的感受就是悲剧性的。在中国文学审美体系中,有一种文学审美观即“悲剧美”;在西方文学审美中,也有这样的倾向。文学的悲剧何能成为一种美?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里的有价值既指人性中的真善美,也包含社会理想、个体尊严。美好爱情被摧残也是一种悲剧,从而与死亡几乎构成对等的悲剧性。

透过死亡,透过毁灭,读者产生对悲剧的哀叹和对希望的追求。作家对死亡的忧患与敬畏,对死亡的潜意识的恐惧和愤慨,都会自觉地引入其作品中。尤其当死亡与爱情并驾齐驱时,作品的感染力和穿透力能达到较高的艺术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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